《殊途同归》吴央乐

22、生日

　　B

　　今天是徐强的生日。
　　下午从学校出来，一路坐公交车晃回家，徐强想着，专门挑生日这天回家，说不定可以碰到妈妈。说不定可以吃到妈妈煮的，并不怎么可口的长寿面。
　　对于生日蛋糕，生日贺卡，热闹的生日聚餐之类，徐强在很小的时候，就对此失去了想象。那些东西，太过遥远，无法触及，令人不敢奢求。
　　在小徐强的印象中，每年的生日，可能会有妈妈----有没有爸爸已经不确定，因为背景始终是模糊的----安静地坐在餐桌旁边，默默看着他吃下她亲手煮的一碗长寿面，上面有时铺着一个荷包蛋，有时什么都没有。这并不奇怪，因为妈妈并不擅长于做家务，很少在家里煮饭；难得开伙，也是随便炒几个菜了事。她对家务很没耐心，想不通那些家庭妇女哪里来的做家事的热情。徐强只有下馆子的时候才吃得到自己最喜欢的豆荚，因为妈妈没有耐心把它们炒熟。她认为，家务是无趣的，繁琐的，她没有必要为此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每年的今天，妈妈看他吃面的眼神都很复杂：有愧疚，有疼爱，有挣扎，还有好多是年纪太小的他无法体会出的情绪，甚至，有一丝愤怒？
　　有时候人们会感叹遗传的力量如此之大，徐妈妈性格的冷淡，完全遗传到徐强身上。徐强吃面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出声，也不谈论什么，妈妈偶尔给他夹菜，更多的时候就这么盯着他看，直到盯得徐强很不自在，停下筷子，抬起头，总会捕捉到妈妈眼里一闪而逝的茫然。她视线的焦点并没有落在徐强身上，迷茫的神态就好像看着一片荒漠，什么也没有，生命因为荒芜而枯萎。仿佛对她而言，生活已经没有意义，一切早已谢幕，却迫不得已继续演下去。
　　出身书香门第的徐妈妈，气质高贵，形态优雅，但这种木偶人一般的冰冷态度，特别是那个古怪的眼神，总让年少的徐强感到不寒而栗。他时常怀疑，妈妈是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的人，她很少对徐劲，徐强两兄弟表示关心；偶尔做点什么，也不包含丝毫的热度；而对父亲乖戾的性格，常年累月的怒吼争吵，母亲总是表现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从不和父亲起争执，任由父亲去闹，去叫，去跳，甚至摔东西，哪怕把房顶拆了也和她没关系。妈妈，就像是家里的隐形人。
　　自从上中学起，徐妈妈因为工作调动，经常出差，徐强就很少见到母亲的身影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不知道会不会有一碗好多年都因为妈妈出差而错过的长寿面在餐桌上等着自己呢？
　　不会的，徐强自嘲地摇摇头，下了公交车，定定神，慢慢向家走去。

　　今天是徐强的生日。
　　虽然他很早就说了今天要回家过，但郭倩仍然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想好好给徐强庆生，给他一个惊喜。
　　下午跷了课，郭倩以最快的速度往家奔。先到附近菜场买了菜，然后回家做成徐强最爱吃的清淡小菜。自己想了好久，怎样才能让他觉得礼物很特别，后来想说徐强回家吃晚饭，说不定他家里人会为他大摆一桌，肯定很油腻，他又不喜欢吃大鱼大肉的，不如做点清爽可口的小菜给他当夜宵。
　　虽然两人都住在教师公寓，但从来不会开伙造饭，连炉子都没有买，厨房等于是储藏室，仓库，杂物堆放处。想要自己动手做饭，还得千里迢迢进城回家，做好之后用保鲜盒装着，带回学校用徐强那里的微波炉打热再吃。幸好徐强以前为了图方便常吃速冻食品，厨房里装了微波炉，不然这么冷的天，郭倩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徐强踏进家门。
　　爸爸戴着老花镜，窝在沙发里看报纸，也不开灯，就着微弱的斜阳凑近报纸看着，马上就要贴到脸上了。冬日的寒风透过窗缝刮进来，爸爸斑白挺立的头发被吹倒了，几秒钟之后，复又站立起来，就像他的人一样，永远精力充沛，甚至需要通过狂吼怒骂来宣泄过剩的精力。
　　可是，爸爸老了。垂到鼻尖上的老花镜，秃顶的头上不多的白发，爬满老年斑的，布满褶皱的双手，沉重浑浊的呼吸声，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徐强，爸爸老了，他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健壮如牛，仿佛一座高山，仍旧高大挺拔，却开始颤颤巍巍，随时有坍塌的危险；映衬着窗外的夕阳，凛冽的寒风，颇有美人迟暮，英雄末路的悲凉。
　　想到这儿，徐强放低了声音，轻声唤道：“爸，我回来了。”
　　“嗯？哦，回来啦？好，吃饭吧。”徐父瞥他一眼，收起报纸，走到厨房去端饭。
　　一看便知，桌上摆的是中午的剩菜，妈妈不在。呵，明明不可能，自己在企盼什么呢。
　　徐父端来两碗中午剩饭煮的泡饭，用小碟装了点榨菜，招呼徐强洗手吃饭。爸爸不可能记得自己的生日吧，徐强想着，又好笑地觉得自己像个少了糖吃，或者没有拿到小红花的小孩子，计较个没完。
　　徐父熟知徐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习惯，他主动回家吃饭，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说，于是也不急着开口，大口刨着饭，只等徐强自己说出来。
　　半晌，没有响动，徐强也慢条斯理地吃着剩菜和泡饭，徐父忍不住了，这儿子就是婆婆妈妈，从小和她妈一个脾气，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于是皱眉凶狠地望着徐强，沉声道：“嗯？”
　　“哦，爸，就是回来跟你说一声，我找到工作了。”徐强收回心神，仍旧低头数着米粒似地吃了一口饭，停顿一阵，好像已经预感到父亲正在累积即将轰炸到他头上的怒气，硬着头皮，尽量放缓语调道：“还有，想和你商量一下爷爷那套房子的事。。。。。。”

　　郭倩踏进家门。
　　快人快语无处倾诉的胖婶，再不找个人来说话就要逼疯了，没料到郭倩这时候回家，立马迎上去，亲热地接过她手上的菜，迫不及待地开始往外倾倒左邻右舍的八卦。好不容易有人听她闲扯，可不能轻易放跑咯：“小倩啊，今天怎么有空回家？还买那么多菜，等下胖婶再去买点回来，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胖婶，我今天不在家吃晚饭。这些菜是准备在家做好拿去给朋友吃的。”郭倩显然很不习惯胖婶“自来熟”的风格，但人家是一片热心，自己总不能推拒。
　　虽然见面不多，胖婶很快就和郭倩熟稔起来，卷起袖子帮她洗菜切菜，嘴巴仍旧滔滔不绝，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了，开关有点滑丝，话匣子一打开就拧不上了。
　　伴随着胖婶机关枪一样的话语声，郭倩手里不停，利落地处理各种蔬菜，然后点火热锅，倒油炒菜，在胖婶的帮助下，半个多小时，所有的菜都做好装好了。
　　虽然知道白天妈妈和姐姐都不在家，胖婶没人陪着说话，憋坏了，可郭倩心里惦记着早点赶回学校，晚上和徐强一聚，所以狠了狠心，告别胖婶，出了家门。

　　天色已晚，街边的路灯亮了。
　　郭倩拎着五个保险盒往回走，紧张而期盼的心脏完全感受不到冬日的寒冷。不知道今晚徐强回来还吃不吃得下哦，如果吃不下，留到明天就不新鲜了；第一次做饭给他吃，他会喜欢自己的手艺吗？如果不喜欢就遭了，自己原本准备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现在才完成了一半，一顿夜宵无法收买他的话，根本没有其它礼物拿得出手；徐强会喜欢吃的吧？哼哼，他敢不喜欢，只要吃的时候稍微皱一下眉头，自己就把他脑袋砸开强灌进去。。。。。哎，不就是个生日礼物嘛，不就是一顿饭几个菜嘛，自己紧张个啥。
　　来到徐强的屋子，把饭盒放好，看到厕所的洗衣机上又堆满了脏衣服，郭倩很自觉地把衣服抱到水池边，先把所有衣服的袖口领口和扣扣子的那一条搓一搓，再放到洗衣机里去洗，免得重灾区光用机器洗不干净。徐强的衣服，哎，从来都是，左袖口比右袖口脏很多，这人几岁了？冬天的衣服也可以穿到这么脏的程度。

　　天完全黑了，寒风吹得人脸生疼。
　　徐强从家里出来，哪里也不想去，思绪胶着着，凭着惯性，不知不觉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
　　自己还真是幼稚，哪次回家不和老爹吵架？你以为放低姿态，平心静气地和他说话他就不会吼你了吗？徐强啊徐强，你还真是白痴，呆瓜得可以，牛牵到哪里都是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公交车开门上下客的时候，阵阵冷风吹进车厢，徐强一个哆嗦，这才发现刚才气愤地冲出家门的时候，忘记穿外套了。大冬天的，寒风好似刮骨钢刀，一刀一刀刮着已经冻麻木了的右手臂。该死，自己这辈子和“回家”这两个字相克吗，无论冬夏，每次回去手臂都会痛，仿佛刻意用刺骨激烈的疼痛提醒着他，无论怎样努力，自己永远不可能和这个家分隔开，注定纠缠在那些陈年往事的伤害中。
　　下了车，离公寓还有一段距离，徐强甩甩已经僵硬的手臂，在黑夜中怒吼一声，发泄心中的积郁。晴朗的夜空，像黑色的丝绒大幕，可以笼罩一切的烦恼，可以包容任何的宣泄。直到望天望得脖子酸疼，徐强百无聊赖，无可奈何，磨磨蹭蹭准备上楼。抬眼一看。咦？自己房里有灯光？是郭倩丫头吗？

　　开门，进屋，温暖的灯光洒在身上，耳边传来洗衣机轰轰的声响，好有家的感觉！这是真正可以无忧无虑放轻松的地方！一刹那，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徐强虚脱般地倚在墙边，不想动了，就让时间静止，享受心被填满的充实。
　　郭倩从厕所里走出来，准备到阳台上去把装衣服的篮子拿过来，衣服马上就可以洗好拿出去晾了。洗衣机巨大的声响掩没了徐强开门的声音，她回头看见心心念念一下午的人正闭目斜靠在门口的墙上，惊喜地叫道：“咦，你回来啦？”
　　回来了！徐强默念着，睁眼望着这个在围裙上擦着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的女人，仿佛生生世世都在这里等着他，等他回到他应该归来的地方。嘴上低低嗯了一声，借此抑制住胸中翻涌的波涛，徐强疲累地瘫坐在餐桌旁，看着娇小的身影忙进忙出。
　　“徐强，我马上就把衣服晾好，你先坐一下。电水壶里刚烧了开水，自己倒来喝。”
　　“唔。”今晚和父亲的争吵，怪异地没有引起自己以往那种强烈的愤慨，只是过后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徐强，怎么啦，脸色这么差。呀，手好冰，你再穿件衣服啊，不要一回来就脱大衣。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朝向的房子冬天很冷的。”
　　“唔。”眼皮半眯的徐强瞄着身边来来回回忙碌着的身影，这丫头今天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怎么话这么多，情绪这么高涨？
　　“徐强，你。。。你饿不饿？还吃不吃得下？”
　　“唔？”吞吞吐吐做什么，有话直说。小丫头在自己身边绕了多少圈了，她不觉得头晕吗？奇怪，丫头的表情怎么有点失落？自己说错话了吗？不对，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说呢。徐强的肚子很识相地在两人尴尬冷场的间隙响了起来，确实，今晚光顾着吵架了，根本没吃几口饭，现在又冷又饿，饥寒交迫。
　　“你饿了吧？我端宵夜给你吃！”
　　郭倩掩去对徐强冷淡反应的失落，立刻兴高采烈地跑进厨房，把菜热好，献宝似的端到餐桌上。
　　三菜一汤，外加一盘带虾仁的炒面。好香啊，徐强来了精神，瞪大眼睛看着桌上摆着的自己最喜欢的几道菜，颤声问道：“都是你做的？”
　　“嗯！”大大地点头，狠狠地点头，骄傲地点头：“下午回家做的，你快尝尝！”
　　“过来！”徐强一把拉过郭倩，双手使劲从后面搂住她，把自己的头埋在丫头的颈窝里。
　　“徐强，你。。。你怎么了？”他从来没有抱自己抱得这么紧过，好像忘记他手上的力道足以让她喘不过气。半天不吭声，饭菜要凉了呃，这死人在搞什么鬼！
　　感觉到紧贴在背后的人轻微地颤抖着，郭倩扭动身躯，很想转过身去看看。
　　“别动！”徐强手上加力，阻止她转过来，喃喃低语道：“再等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