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吴央乐

23、老了

　　A

　　那一天，我和徐强难耐互相倾诉的冲动，第一次彻夜长谈。
　　还记得徐强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半天不说话，就在我快忍不住的时候，他突然出声了：“爸爸老了。”
　　“啊？”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爸爸老了。”徐强轻轻叹息，“好久没有仔细看看爸爸了，多少年了？十几年了吧？呵，丫头，我都老到可以用十几年来丈量一件事情了，你说，爸爸能不老吗？”
　　徐强把头向后仰，枕在沙发靠背上，左手揽着我，低声说：“我今天才明白，人不是慢慢变老的，而是一瞬间，突然就老了。刚才和爸爸吵架的时候，我居然接不上话，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对骂下去。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纯粹是为了吵架而吵架。我们之间最正常的沟通方式就是互相大吼，就好像我和你说话一样自然。之后又觉得好没意思，吵什么呢，有什么好吵的呢。看到爸爸呆愣地盯着不吭声的我，脸憋得通红，我还，咳，不知道怎么搞得，觉得他好可怜，吵了一辈子，吼了一辈子，妈妈从来不理他，大哥不在了，现在连我都没兴趣跟他吵，你说他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吵架没有对手，甚至连个观众都没有。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突然就变老了，每天争来争去，吵架吵成了一个老头儿了。我当时脑子里竟然浮现出爸爸须发皆白的样子，突然觉得害怕，真的，在吵架零点零一秒的间隙，害怕子欲养而亲不待；更害怕自己心里面想的变成真的；更更害怕这一刻无声的停顿，然后就真的把两个人的火给吵起来了，吵到我不想再说话，觉得无聊，觉得累，好想逃开。冲出家门，这才算完。”
　　“丫头，爸爸真的老了。哎，再也不可能变回以前强壮的样子了。说真的，我觉得自己今天也变老了呢，就在想象出爸爸那副老头儿样子的时候，觉得好没劲，做什么都好无聊。你说，是不是上了年纪的人，都觉得所有事情很没意思呢？”
　　靠在他手臂上，我想我了解他的感受。当我三言两语搞定老教授，租下教师公寓的时候，当我从容不迫面对徐强发疯的父亲的时候，我常常感到惊讶，这个伶牙俐齿，不疾不徐，侃侃而谈的人，真的是我吗？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可以自己淡定地处理事情，可以处变不惊地独当一面，那个文静沉默的女孩，到哪里去了？
　　我们总是在成长，在成长的路途上，丢失一些，获取另一些。我并不是说现在有自信，有魄力的自己不好，但我仍然深深怀念那个和陌生人说句话就会脸红的我。那些纯真的特质，在人长大后，从身体里面隐去了，仿佛天使收回了对人类的馈赠；我不知道变成现在这样的自己是好是坏，但我清楚地明白，有些很宝贵的东西，我已经丢失了，而且，永远没办法再把它们找回来了。
　　我想徐强和我一样怅然若失吧。多年以后，忽然发现和父亲的争吵毫无意义，就像李白遇到的老婆婆，几十年后突然发现铁杵磨成针没有意义，不如去买根针来得方便；或者搬山的愚公，几十年后突然发现刨坑挖土没有意义，不如直接搬家来得方便；再或者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几百年后突然发现山上山下地运石头没有意义，不如就在半山腰抱着石头坐着，让工作永远处于进行状态来得方便，总之，一件做了很久的事情，突然不做了，不想再做了，没有动力去做了，人生就像失去了支柱，或者一个支撑点，你和你生活的某一部分断路了，衔接不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丫头，我真的觉得爸爸好可怜。”徐强揉揉我的头发，继续吐露着心事，“现在想起来，他在家里大吵大闹，未必不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特别是我妈的注意。我和妈妈性格如此，但对他还是太冷淡了，大哥又从小住在爷爷家，很少回来，爸爸那种火暴的脾气，不自己给自己制造点声响，只怕都被憋疯了。哈，今天看他跳脚的样子，竟然感到可爱。”
　　“小时候，我总觉得爸爸很恨我们，恨妈妈，恨大哥和我。是，没错，他有理由恨，世上都是可怜人呐，他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凑在一起，就成了错。”徐强自顾自地说着，“后来我长大一点了，有一次看到爸爸偷偷去超市买大哥最喜欢喝的饮料。没过几天，我和妈妈到爷爷家去看哥哥，爸爸从来不跟我们同去，只是我们临出门的时候，他边看报纸边淡淡地说，单位又发饮料了，放在家里喝不完，给我爸拿过去。那天我什么也没有说，但我很想告诉爸爸，我不恨他的，真的，他完全不必自责，也不用为我难过。”
　　“爸爸就是这样，在外面对同事都很客气，人缘也不错；在家人之间，却完全不会表达感情。如果我没有看到老爸偷买汽水的那一幕，可能到现在为止都会认为他是恨我们的，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永无止境的争吵和相互折磨。”
　　我不明白，徐强说的那么多恨是什么，也许他并不需要我懂得，只是在发泄郁闷心情的时候，需要一个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倾听者罢了。

　　不知道徐强絮絮叨叨说了多久，我又专心致志听了多久，一抬眼，天色已经泛白。熬了个通宵的我们都错过了宿头，身体很疲累，但头脑异常清醒，根本睡不着觉。徐强说，走，我们去吃早点，当第一位顾客；我也忽然来了精神，点头说好啊好啊，于是洗脸出门。
　　一路上，我兴奋得好像出门冬游的小学生，牵着徐强的手，冬日的暖阳透过薄雾洒在我们身上；清晨潮湿的空气笼罩着我们。刚抬手摸了摸冻得有点疼的鼻子，徐强就伸手把我揽进了怀里，微凉的大衣摩擦着我的脸，鼻子和嘴被他用带着手套的手轻轻捂着。此刻，空旷的大街上只有我们在走，天地间只有我们在微笑，一瞬间，心被幸福填满。
　　好希望，路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