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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 栖憩镇 ...

  •   01 栖憩镇
      ***

      栖憩镇栖息在海边,呈南北向的短带状卡在海浪与山脉之间。

      它经典小巧的希腊式白色建筑,仿佛被人随意泼洒在岸边一样不规则地分布着。建筑群的西北是一处高高翘起的临海崖角,树丛掩映中矗立着一座白色高塔,那是整个镇子的制高点,从远处看能清晰瞧见塔的蓝色尖顶下吊着的一口大钟。

      此外,最为扎眼的便是镇东面靠山处的一座教堂,因为虔诚的信仰,仍然有不少居民前来祷告,但显而易见的是,这座古老的教堂并不能因为信徒的朝礼而从腐朽中获得生命力,它白色的墙体斑驳不堪,在高处置立的纯白雕像灰蒙蒙的,那些天使们展开翅膀却摇摇欲坠,还有辨不出是砖红还是黑的屋顶上时常停着一两只乌鸦,但它们安静得很,从不聒噪。

      再向东面是山,并不陡峭,倘若不是那一丁点儿的坡度,几乎称得上是片平原。教堂和“荒原”被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隔着,据说是苹果树,但没见结果。“苹果林”的那一边栖息着大群的乌鸦,偶尔有城里人从内陆过来都会抱怨上几句那些骇人的禽类,“像是有一个巨大的亡灵在把守着这里的入口”,他们十有八九是这么说的。

      而镇子的另一边却全然是别种景象。海边总是缺不了酒馆的,尤其当镇上的男人们出海归来,最先想到要去好好喝上两杯。栖憩镇是个靠海洋养活的地方,每天会有大量的渔船从这里的泊口出发,日落前甚至几天之后归来,岸边甚至有一个自发形成的集市,大家将多出来的“战利品”拿出做交易,或是以物易物;每每早市和傍晚时分,热闹非凡。

      但鲜少有外来船只,更遑论稍大型的商船。其一,偏僻。其二,易搁浅。

      镇子很闭塞,但并不影响它的活力。

      镇上的人都有同一虔诚膜拜的神明,有同样深刻的信仰。

      这对于住在拥有教会总殿的首都人来说都是罕见且令人惊异的。

      ——叫人好奇惊诧的还有另一样。

      钟塔上的钟,总是响得没有规律。

      海岸集市。

      “我觉着这天要变,——钟还没响吗?”

      一个黑色卷发,宽肩阔背妇人朝身边的另一个妇人抱怨道。

      “这钟都多少时间没敲响过啦?那些死男人们越走越远啦,再这么下去等到钟声响起,他们怎么来得及回来哟?”

      她们裹着宽大轻薄的头巾防晒,碎花的裙子翩翩穿行在满满当当的地摊间,像两只优雅的花天鹅,高高昂起脑袋。那些坐在地摊边的男人们只能这样仰视她们,他们的皮肤被炙灼的阳光烤得焦黑,汗水黏腻在脸颊,用眼白浑浊的眸子盯着每一个路过的客人,热切盼望着,甚至带着不明显的讨好。

      唯有一个人,很奇怪。他白得几乎不像生长在海边的人,却一头和周围人无异的黑色卷发,被剪得参差不齐,耳后的几撮头发很可爱地打着卷儿,服顺地贴在脖子上,尖端被汗水微微沾湿。与个个高大强壮的镇上的男人们相比,这个年轻人不算矮的。因常年的活计锻炼出一身流畅的肌肉线条,却比其他人瘦得多,因此也不十分惧热。平日里,他就静静地盘腿坐在一棵椰子树的树荫下、一些可爱的贝壳制品后面,默默地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别人都不愿意将摊子摆在那里,比起阴凉偏远的地方,他们宁愿在烈日下靠着镇子的主道近一些——那儿最靠近来来往往的行人。

      但遗憾的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从来犯不着为这种细节操心。

      碎花裙子自如穿梭,最后悄然停在椰子树的树荫下。那儿已经有几个少女在挑选,一串青色散发着幽蓝光晕的贝壳项链、一对极小的象牙色海螺做成的耳坠、还有一整只扇贝壳做成的小香膏盒……她们比划着试图跟年轻人还价——其实只是借此想跟他交流而已——看着年轻人扯着嗓子几乎用喊的模样回答(“三个铜币!不能再少!”)姑娘们都乐出了声,如贝类相互轻轻敲击一般清脆动听。

      但年轻人根本不为所动,他只是用力喊:“嘿!不能再低了!”

      姑娘们笑得更欢快了,仿佛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只是围着他叽叽喳喳的,却没有急着跟对方讲价,或是准备付钱。

      “劳驾,借过,姑娘们,让这个可怜的聋子喘口气吧。要我说,赶紧把钱付了,说不定天要下雨了,快回家去,照看好家里的衣物去。劳驾,容我跟亚撒——就是这个年轻人说句话。”宽肩的妇女嚷嚷道。少女们给了钱四散而去,不时冲年轻人抛几个媚眼,弄得对方脸涨得通红。

      瞧瞧,这个害羞鬼,一副神使般纯真的神态。愿上帝永远不用让他听见看见这人间的污秽,玷污他的纯净。女人想。

      “中午好,您需要些什么?”亚撒扯着大嗓门儿问道。

      “不!我什么都不需要!”霍尔夫人不自觉地跟着提高音量,“我就是来问问,今天,海上,会有,暴雨吗?!”

      年轻人眯起双眼仔细盯着她的嘴巴,似乎是在辨认口型,随后摇头,“今天没有!也许是明天!”

      “那么尽快叫他们回来!这次太久了!”女人吼道,远处一个高个子男人被吓得掉了手里的半个椰子壳。

      “别担心!今天傍晚我就去叫他们回来!很快!”亚撒依旧没有放低分贝,“那么,现在,你不想买点小玩意儿回去吗?很漂亮!一个铜币就可以选一样!”

      说着,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他随手把一个贝壳项链顶在脑袋上,可是因为头发太过卷曲蓬松,项链堪堪卡在眉毛那儿,活像个脱衣舞娘的头饰,十分滑稽。

      “不用!我都四十五了!”女人毫不避讳吐露自己的年龄,“一大把年纪戴这个活像个白痴!”
      “像个什么?”年轻人大吼。

      “白痴!”霍尔夫人大吼,“像个白痴!你个死聋子!”

      “我看见您说‘聋’了!”亚撒像一只被冒犯了的海鸥,“你这个只动嘴不出声的老哑巴!”

      “你再敢说一个‘老’字我就捶扁你毛茸茸的脑袋,”霍尔夫人恶狠狠地威胁,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过一会儿扭头对亚撒说,“傍晚敲完钟了来喝一杯!看在你干了件合我心意的事儿上,随你点什么!”

      洛瑞夫人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哦,聋子嫌别人哑巴?安妮,你哪儿认识的这么个小可爱?”

      “他跟他爹一个德行,都是个瞎嚷嚷的聋子,”霍尔说,“好了,爱丽丝,我们该走了。”

      两人又昂首穿过摊贩之间,沐浴着男人们热切的目光,像两只天鹅似的游走了。

      亚撒目送霍尔和洛瑞两位夫人离开,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心不在焉。脑袋上的项链还没取下来,索性一拉戴在自己身上。

      这些小饰品的制作者,他弟弟的妻子,艾丽莎,就快生了,他得今天下午去一趟神父那里为这个孩子祈祷,祈祷神赐给他们一个健康完整的孩子。

      千万不要像他一样,在读神学院的第一年就染病发烧聋了耳朵,最后只好辍学回来,现在每天吃了这顿没下顿的……

      亚撒长喟一声,用力拍拍脸颊。

      还有他的弟弟,不知道亚扎现在怎么样了……

      人一旦想到眼下零零碎碎的小杂事,困扰便会成倍累积在那里,继而烦躁难安。

      但是亚撒不属于容易暴躁的一类人,事实上,霍尔曾对艾丽莎说他是极有耐心与责任心的男人——尽管年轻,他已懂得克制包容。父母亲的亡故、身体上突如其来的残疾、生活的窘困都未能成为他就此欲向命运复仇的理由。

      只是换一条路走而已,一条窄到只容一人独身前行,没有退路的天堑。

      霍尔还说,亚撒站在高塔上守着那口钟的姿态像极了他父亲,好像是被周遭无形的巨石挤压着,纹丝不动笔直地立在那儿,比教堂的天使雕像还要威严。

      然而亚撒那不苟言笑的父亲是个十足的混蛋,放着妻子和儿子们不管,最后因为过度酗酒失足跌下钟塔摔死了。

      弟弟亚扎·兰德没有继承父亲的天赋,哥哥亚撒却全然是兰德家的种:失聪、对天气的敏感、嗜酒如命。

      等到日头下去了些,亚撒先收拾了东西回了趟家,然后急匆匆地跑到塔楼最上面去。

      他站在最高处感知了许久,像一块磐石。忽然搭上身边被横挂起的圆木,浑身肌肉紧绷,充满着爆发力的美感,手臂线条紧张而舒畅,突然拉长又猛地收缩,只听“铛——”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声“铛——”亚撒只觉一阵一阵强烈的震动在周围铺天盖地袭来,手臂只有麻,好像有数千只飞虫啃噬似的,但他全然不在意。

      他专注地凝视天边,等待着第一艘归船的出现。

      与此同时,镇上的人,无论在哪个角落,都会不由自主仰视高塔,注视高塔上的人。

      这就是他们数百年来出航的保障,回港的指引者。这些守钟人。

      等过一段时间,妇女们就会蜂拥向海边迎接归来的丈夫和儿子。快乐胜过节日。

      而对亚撒来说,这不过又是稀疏平常的另一天。

      ——倘若真是这样的话。

      钟声一直持续到太阳西沉,暖色的余晖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颓势。点灯人举着长长的杆子,悄悄点亮大小街道。

      镇中心一片明亮。

      潮湿的海风吹着汗湿的衣服让亚撒有些难受,他沿着镇边这条昏暗的小路朝教堂走去。遥遥瞧见教堂后面的林子里飞出一片一片的乌鸦,说不出怎的,心略慌。

      偶尔有小孩子从旁边跑过去,又退回来拦在他面前,看口型似乎说:“晚上好,聋子先生。”

      这时,亚撒便会回以一个亲切的微笑,放低声音道,“你好。”

      然后没有停留,两人默契地继续自己的方向。

      往往是这样的小事情,让亚撒觉得今天是不一般的一天。

      教堂的弗里曼神父是个瘦高的中年人,一把金色的胡须张牙舞爪的,活像条奇怪的眼镜蛇——他也的确时不时架着副金丝眼镜在鼻梁上。神父待人总是很随和,他仔细询问了艾丽莎临盆的日期,并承诺届时定会亲自给这个小生命洗礼。

      亚撒很高兴,他恨不得立刻冲到艾丽莎那儿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但一旁的老修女总是拉着他说个不停,之后来了一个年轻渔夫,老修女立刻迎了上去,他总算得以逃脱。

      等从教堂出来,天已经全黑了。

      冰冷的月光下,苹果林显得异常漆黑可怖。

      冷风吹着他半干的衣物,冻得他一个激灵。亚撒说不准他是怎么了,他本应该快些离开才对,可正这时他看见了一对年轻人满脸惊恐得从那里逃出来,似乎喊着:“救命啊!”

      “怎么了?”亚撒扶住其中的女孩儿问道。

      但女孩似乎仍然极度慌乱,嘴巴动个不停,语句颠三倒四,他无法读出对方在说什么。万般无奈,他将女孩推给同样惊魂未定的她的未婚夫(只是推测),然后顺着她指的方向向林子里面走了一点,伸出脑袋探寻了一番。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还是试探性地前进了一点。

      凭借微弱的月光,能隐约看见有人影。亚撒每一步几乎都屏住呼吸落下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法儿靠听动静来判断。总之情况不太妙,因为空气中有一股似有似无的铁锈味儿——血的气味。这几乎使他有拔腿逃跑的冲动。

      也许该回教堂那里找人帮忙,他想。

      但是太晚了,在他发现了对方时,那边也早就注意到了他。

      亚撒思索是否应该扭头就跑,但他迟疑了。因为那个人影虽然很高大,却摇摇晃晃,看上去很虚弱。

      他没有逃走,也没有迎头朝人影走去,反而慢慢挪动到侧面,这样东西都不再背光,终于可以看清楚一些:这里已经属于“荒原”的范围,中间一小片空地中央有一个大坑的痕迹,很像墓园里下葬棺材用的,但土堆明显已经填了上去,与周围的草地色差明显,坑中央有一个塌陷的洞——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埋下去又自己爬出来了一样。

      亚撒浑身发冷,背后的汗毛几乎竖起来。

      土坑黄色的沙土上,留着明显的脚印和血迹。

      ——那个高大的,蹒跚的黑影,是从这里面爬上的!

      但那影子并没有朝他过来,仿佛只是无意识地前进,摇摇欲坠。

      像是教堂上那些年久失修的天使雕像一样。云层裂开,透出整轮的明月,银色光辉沐照那人赤裸结实的脊背,平添一丝不可冒犯的味道。

      他的手臂上系着一条红色的布,草草打了个不太像样的结。两只手紧握成拳,没有任何武器。

      亚撒捡起一块形状尖锐的石头抓在手里,谨慎靠近这个男人,并且低声试探道:“先生?你还好吗,先生?”

      在远处看还不觉得,凑近了才发现,这个男人简直高大得让人喘不过气。亚撒有些后悔,他有点生出退意。

      正在年轻人犹豫不决之时,那男人猛的扭头拽住他的衣襟。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亚撒甚至来不及举起手里的石头,他想要给对方一拳,却只感觉天翻地覆,整个人被狠狠摔在地上。紧接着,他感觉被什么东西狠狠顶住了胃部,喉咙也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死死扼住。

      一阵热得发烫的气息混合着血腥和泥土味儿扑面而来。

      他对上一双金黄色、混合着杀戮之意的眼睛。

      亚撒终于学到了一个道理,尽管霍尔经常念叨着,可他今天才切身体会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见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01 栖憩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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