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章 ...
-
他们回来了。
眼前清晰可见的、甚至是他们几个月来遇到的第一片陆地的海岸线，如此优美、如此激动人心。
风向正好，碧海蓝天，水流在船下低吟浅唱，发出类似动物表达舒适与喜悦的噜噜声。
泰多兴奋地提着桶扒着船沿眺望，哪怕被那些水手瞅见责打一通也无所谓，再过一会儿他就能抵达陆地，见到妈妈啦！他现下根本没什么心思管什么见鬼的甲板卫生！家里的黑面包配上点儿牛奶！运气好可以钓他个几条鱼炖一锅美美的汤！他好想念妈妈的鱼汤！
不过几个年轻水手也无暇顾及这些刷洗甲板的小鬼，他们自己也忙着在船边朝着那块陆地伸长脖子瞪着眼珠好看看他们的娇妻或者情妇是不是正巧在港口昂首盼望呢。
倒是老水手们，不慌不忙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对于这些精力旺盛的捣蛋鬼的举动只是掀掀鼻翼，咧开大把胡须下干裂的嘴巴嗤笑一声。
大伙儿虽然疲惫，但在和煦的日光下都显得很放松，彼此之间平日的摩擦和吵骂的迹象都消失个无影无踪。
海鸥悠闲地掠过水面，轻巧地停栖在船桅高处，自负地抖抖羽毛，高啼几声。
甲板上，有一处背阴的角落，那儿时不时发出一阵一阵微弱地，清脆的碰撞声。
那是一个又黑又瘦半大的孩子，衣不蔽体，趴跪在阴影中，阴沉不语。他只是卖力地擦洗着角落的霉斑，两只虎兽般的棕黄色眸子死死盯着手下的污迹。他用尽全身力气摁着手里破旧发臭的抹布，神情沉静，专注得像是一个聋子、哑巴、一个世界小到只容得下这块霉斑的疯子，仿佛宇宙万物是静默，是黑白，是唯眼中才存在的真实。
一根长长的铁链栓在他脖颈间三指粗的铁环上，另一端牢牢固定在船尾，这是为防止奴隶跳船逃跑用的。
他就这样一直重复着擦洗的动作，有时他能一直这样到天黑，直到有船上某个老水手对他说可以或者停下，才拿好东西，爬到甲板上的一个角落里去睡觉。大家都不关心他是不是个哑巴，也因此整个船上没有人跟他说上过一句话。
有人提到他，也只是用一些诸如“那个小奴隶”、“那头猴子”、“那哑巴”之类的词来代指，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以一个奴隶来衡量甚至卖不到什么好价钱，可是这个孩子却全然不在意，没有谄媚，甚至不能用乖顺来表达他的行为，他只是去做接到的指令，无论什么，只知道面无表情，毫不动摇地去做。
今夜也是一样，船只停在这宁静的港口，岸上灯火通明，夹杂着男人的叫骂女人的嬉笑，热闹非凡。
甲板上却空荡荡的，大家都四散着跑去陆地上寻欢作乐，寻找亲朋好好聊聊天，相互间夸耀似的胡吹乱侃一通，掏出路上收集的一些稀奇玩意儿借此哄一哄女人……那里是人间，而这儿，这夜里的孤寂船只又是另一个世界。
老厨子桑迪亚哥照例煮了一锅汤犒劳犒劳自己，外加一大盘豆子和一瓶水手送的酒。他年纪大了，也没有什么亲人朋友情妇什么的在岸上，于是也习惯了留在船上，自己弄点儿东西就着酒，坐在甲板上享受难得的宁静，有时候哼哼跑调的曲子。
这次，他有了个伴儿。
“嘿，出来，你这个小猴子，”老桑迪亚哥哑着嗓子道，“嘿，出来尝尝我的手艺，你这个害羞的小淘气鬼。”
船尾一阵叮叮的声音，男孩从一个侧着的大酒桶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出来，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老厨子，——当然，他手中还攥着那块擦甲板的破布。
瞧瞧，这是个死心眼儿的小畜生。老桑迪亚哥在心里自言自语道。
他冲小奴隶招招手，指指手里的豆子和放在甲板上的那锅汤，示意他过来，“嘿，今晚就我们俩儿，来陪我好好吃一顿，小哑巴。”
又是叮叮咚咚的声音，又瘦又黑的小孩儿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挑了个地方盘腿坐下。桑迪亚哥注意到，他的一系列动作虽然缓慢得出奇，但并不像其他瘦瘪的奴隶那样虚浮，一步一步都稳稳的，仿佛是性格使然，他对待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像平日里擦甲板那样沉静专注。
两人这顿饭吃得还算融洽，只是男孩仍然一言不发。起先，他只是凑近了抽一抽鼻子，然后试探性地尝了一口就狼吞虎咽起来。他很快地喝完一大碗汤然后默默看着桑迪亚哥递出手里的碗，桑迪亚哥心领神会又给他盛上。就这样一来一回，一锅汤很快见了底。
在此期间，老厨子默默看着这个小不点，自己一口一口灌着酒。他很快便熏熏然，开始糊里糊涂地吹嘘自己早年的英勇事迹，他当年是个旗手，负责升起各种各样的旗子，不过自从来这条商船之后他倒是开始干起其他杂活儿了……很多年很多年前，他升起过一次，那种鲜红的三角形旗帜，之后是一场可怕的海战，不出意料的，他们的船被击沉了，最后九死一生。
“呃，”老厨子有些眼神涣散地打了个嗝，“那面旗帜，圣乔治……我这辈子不想看见它在自己的船上再升起第二次……”
不知怎的，他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开始在自己怀里摸索着什么，然后一把丢给小奴隶，“快把它拿走！这该死的！见鬼的！我不想再看见这被诅咒了的东西！邪恶！罪孽！”
然后他跌跌撞撞地走了。
“罪恶！魔鬼的蛊惑！”老厨子大声嚷嚷着。
小奴隶默默把东西围在腰间，把那块儿破布一半塞在腰间，然后沉默着站起身，如果仔细端详，会发现这个小鬼虽然瘦，身形却比同龄人要挺拔得多，如果不是因为长年的挨饿，此时应当是个结结实实的少年人。
男孩慢吞吞朝自己的木桶走去，双手近乎优雅地卷起拖出来的铁链，活像一头餍足的野兽。
忽然猛地停住。
谁？！
他恶狠狠地瞪向一个方向，对岸城市的灯火似乎将他的黄色瞳孔整个点亮，有无形的火在其中燃烧。
一个矮小的黑影一闪而过，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砸在自己身上，低头一看，是一大块面包，一面烤得有些焦黑。他继而蹲下身捡起来，温温的，看来还很新鲜。
小奴隶掂量了一下面包，面无表情盯了它一阵，然后一小块一小块揪下来送进嘴里，站在原地将那面包吃了个干净。吃完之后又慢吞吞爬进木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摸出来一看，是一把造型简单匕首，但被磨砺得十分锋利，刀锋上泛着冷光。
但是他只是看了一会儿便把匕首收了回去，什么也没有做，在寂静之中蜷缩起身体进入了梦乡。
几周后，商船再度起航。
桑迪亚哥注意到那个小哑巴把自己给他的那东西围在腰间，在侧面松松垮垮系了个结，他抿了抿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出发的第一天天气状况还算良好，第二天一早阴云密布，海鸟啼鸣不休，恐怕不久就会遇上暴雨。年轻的水手前几晚还在纵情声色，不断地打着呵欠，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经验丰富的老手们则绷紧了神经，随时准备降帆，迎接暴雨。舵手急急忙忙从大副那里出来，直奔船舵，欲意操作船驶入另一条航线。
桑迪亚哥并不担心风暴的问题，按他的经验，现在规避完全是来得及的，可不知怎的，心脏总是跳动得厉害，好像在预示着什么似的。
一旁帮着生火的小奴隶扭过头看着老头。数日前他被允许到厨房来帮忙，但仍然没有说过话。
桑迪亚哥摇头示意没事，“看好你手里的活，小哑巴，如果你连工作专注这一点都做不到了，要我说，那你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厨房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小奴隶换姿势不小心碰到脖子上铁链和老桑迪亚哥剁刀的声音。
“哆哆哆哆，哆哆哆……”
“嘟——”
刀声戛然而止，只听见老厨子低叫一声，“不对劲儿——”
起先隐隐约约以为是水手们的嬉闹声，现下分辨得清晰，是怒吼声，不是那粗鄙的不成调子的歌，而是恐惧的哀嚎——桑迪亚哥只恍惚一瞬立刻清醒过来，但他没有表现出惊慌，他举着刀朝小奴隶跑过来，随即船身猛地一震剧烈地朝一侧倾斜，他脚下一歪，几乎跌进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炉子里，那滚烫的火舌贴着他的脸颊，即便没有直接接触，高温仍使他有些痛苦地眯起眼，老厨子稳住身体，冲到小奴隶面前——这一切发生的都很快，小孩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刺耳尖锐的一声
“哐——”
又是一声
“哐——”
随后一连串的尖响。
老厨子在奋力砍那条铁链，但是菜刀卷刃了，仍然没有成功。
“该死的！”他咒骂道。
正这时——
“走。”
桑迪亚哥难以置信地看向小孩，而对方正用他那双被火光照得金黄的眸子注视着他，他说：
“走。”
紧接着老头骂了一句，怒吼道：“你这个小混蛋——别开玩笑了！大副那里有钥匙！你藏好了！”说着把小鬼塞进一个装满蔬果的大木箱里。
“听好了！别出来！之后再找你算账！”
接着只听见“砰——”的一声，厨房的门被狠狠甩上。
柴火的“哔啵”爆裂声。良久。
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在木箱里，一动不动，但并不是因为害怕被发现，他凝视着炉中跃动的火焰，一呼一吸，没有丝毫紊乱。除此以外，世界是黑白，是寂静，是唯眼中才存在的真实。
然后他动了一下，缓缓从摸上腰间红色的布，底下是用布条绑牢的一柄匕首。
“咚——砰——”门被人强行打开，破旧随意的衣着，粗鄙的言行，很显然，是海盗。这人四下环望，似乎没有发现木箱里的男孩。但他没有就此离开，而是驼着背，一摇一摆地走进来，好像检阅士兵的首领一般。
他路过一排酒桶，突然神经质地拔出剑，猛地往身边的桶里刺进去，霎时红酒如鲜血般疯狂溢出。
这人咧嘴一笑，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酒液伸出舌头舔了一遍。
“啊哈，瞧瞧我发现了什么？”他阴柔的声音低低回响，“为什么厨房里会有一根铁链？哦，我记得——”
他状似苦恼地回想了一番，“我记得我有一个很好的奴仆，可是他总是不太乖巧，所以我用铁链把他栓了起来。”
接着他颇有些兴高采烈地自言自语，“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来看看，另一头到底是什么？”说着，捡起链子用力扯了扯。
小奴隶只觉得脖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一瞬间几乎窒息。
“啊哈，上钩。”海盗怪笑了一声，像是垂钓的渔夫，将猎物控制于鼓掌之中。
躲藏着的小孩儿依旧一动不动。对方正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但他只是安静地蹲在那儿，胸膛有节奏地起伏。
唯有眼中，仿佛有火无声燃烧。
灼烧着那里倒映出的人。
——这个男人腰间的钱袋，是老桑迪亚哥的。
##########
蒙塔涅·洛舍柏麓，此时正俯瞰整个战场，不，与其说是战场，不如说是单方面属于他蒙塔涅的屠宰场。
索然无味，这些经验不足的水手们甚至连如何反抗都不懂得。
凌乱的，懦弱的，充满恐惧的剑。
很难想象命运女神竟然选中了这样一只平庸无能的船。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曾经到过那样一个地方。不过没关系，那样东西终究是他囊中之物，就在今天。
不仅如此，他还要让全世界知道，是他拿走了这样东西。
蒙塔涅浅亚麻色的头发在风中翻飞，他身后是无垠的墨色海洋，漆黑的乌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无数银色的闪电在低空如同无数耀眼的银蛇，露出尖锐的牙等待着给这海上渺小如蝼蚁的船致命一击。
暴风雨就要来了！
水手们绝望的跪倒在甲板上，膝盖被血液浸染。
神呐，求你宽恕，求你赐护！
水手们祈求道。
神回以震天撼地雷的轰鸣。
“该死的畜生！这是哪里来的小鬼！”
蒙塔涅的视线被这一声吸引过去。
那是个黑瘦的小鬼，衣服都烂的差不多了，几近赤裸，——只有腰间系着一条——
亚麻色头发的男人危险地眯了眯眼——一条鲜红的三角形旗帜。
圣乔治。这对海盗来说不可谓不熟悉。
升起此旗，表示一旦开战，不死不休，绝不逃避。
男人饶有兴趣地挑眉。
就这一瞬间，对方已经将剑狠狠扎进一个人的胃里。
这个小鬼，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简直如挥动一根麦穗一样轻易地舞动着手里的长剑，动作奇快，一旦落后他的节奏一拍，立刻就有被一剑穿喉的危险——那气势，宛如炼狱爬上来的恶鬼。
他的脖颈间有三指宽的痕迹，虽然浑身黝黑，但唯有那痕迹十分白皙，以至于不远处的蒙塔涅误以为那是某个部落的战士图腾。
蒙塔涅推测不出意外这是个小奴隶，一个小疯子，一头小白眼狼。
他可不光杀他蒙塔涅的手下，还对自己人刀剑相向。
他的剑只知进不知退，狂暴如同野兽，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然后他来到蒙塔涅面前，在他举剑抵着蒙塔涅胸口的一刹那，蒙塔涅的大副的枪口也贴上了他的太阳穴。
但这些对他似乎都无关紧要。那双暗黄色的眸子在惊雷的照耀下一瞬间璀璨夺目，死死盯着蒙塔涅。
他说：“停下。”
肆虐的狂风一瞬间萎靡下去，天地间除却雷鸣，间歇，一片死寂。漆黑的海融合着墨空，亚麻色头发的男人身着裸露着大片胸膛的白色衬衫，犹如天使散发着光晕，而黝黑赤裸的男孩仿佛恶鬼对其举剑相向，腰间的一抹鲜红，似乎散发着血的腥香。像一幅浓烈的油画。
蒙塔涅仰首大笑。
“都给我停下！”他如是命令道。
无所谓，大局已定。
“这旗子谁给你的？”蒙塔涅抬了抬下巴意指小奴隶腰间那条红布。
“不知道这是旗子。”男孩回答。
“你当然不懂，你们以为这是块儿红布，而我，在我前四十年的生涯里，小鬼，我已经记不清楚多少次升起过这面旗，无数次生死之战，每一次都是我笑到了最后。是的，圣乔治，它甚至是我年轻时生活的一部分。”男人说，显然很愉快，“你跟我有缘，小混蛋。”
“马丁，”他对一旁的大副吩咐道，“清理战场，找到我要的东西，尽快，然后我们得躲一躲这场暴风雨，嗜血鲸号虽然能撑住，但也得好好爱护才行。”
大副立刻收回枪，执行命令。
“而你，”蒙塔涅·洛舍柏麓微笑问道，“你叫什么，小鬼？”
“没名字。”男孩说，冷黄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只是在陈述一件普通的事实。
“这可不行，我喜欢你，你今后跟着我得让我有个方便召唤的名字才行。”男人说。
他看了看那条浸透血液的猩红色旗帜，对小奴隶说：
“乔治，我叫你乔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