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鸩来仪》笙殳

32、鸿霁

　　睡梦中，我梦见自己回到了莫伽山，满山皑皑的白雪中，温泉池子冒着股股热气。
　　我一跃而入，欢快地在水中来回游着。
　　可是没一会儿，那温泉水越来越热，竟“咕咚咕咚”地冒起泡来，犹如一锅沸腾的热汤。我挣扎着，可是怎么也逃不出去，只觉身上烫得惊人，仿佛下一刻就会融化了似的。
　　这感觉，简直和当初化形时一模一样。
　　我痛苦地扑腾着翅膀，随即便见翅膀上的羽毛一根根脱落，掉进沸腾的水中。
　　我想起曾经在凡间，过年杀鸡时，屠户就是这么给死鸡拔毛的。
　　别啊……死得这么丑也太丢脸了些。
　　我绝望地想着，就在这时，水中突然涌起一股冰凉，将我温和包围。灼烧的感觉缓缓褪去，沸腾的温泉水也渐渐平静如初。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一睁眼，醒了。
　　原来是做了个梦。
　　不过梦中太过真实的感觉，还是让我心有余悸，赶忙低头看看，呼~~~还好，一身毛还在，没变成秃毛鸡。
　　“醒了？”这时，紫衍的声音从幔帐后传来，我这才发现他并不在榻上。
　　钻出那鲛纱织就的柔软幔帐，只见他正端坐在案几前，手里似乎还捏着笔，不知在干什么。
　　我一扇翅膀，飞过去落在他的肩头，低头一看，却见案几上铺着的正是我昨日的“大作”。
　　可是现在已完全变了样。
　　紫衍寥寥数笔，那些乱七八糟的爪印就变成了缥缈无边的云海，孤绝陡立地悬浮在云海中的小岛以及一棵根系包裹着整座小岛的参天古榕。
　　我认出，他画的是传说中那棵长在仙界极北之地的神树鸿霁。
　　我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隐了身形悄悄守在崔云泽的身边，看他在白石上作画的日子。
　　那颗本该抛开一切只知吃喝拉撒耍宝捣乱的心猝不及防地刺痛起来。
　　“改了你的画，可是生气了？”紫衍放下笔，摸了摸我的头，“一言不发的。”
　　我顿了片刻，随即一脸不屑地叫了一声，知道你画得好，改就改了吧，本将宰相肚里能撑船，还能为这生气？
　　紫衍笑了笑，大概是听懂了，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我霎时间呆若木鸡。
　　他竟微微倾了倾头，把脸靠了过来，温热的气息顿时包围了我。
　　“今日就带你去鸿霁那儿看看吧。”他说。
　　本来被打回原形脑子就不好使，这一下，算是彻底空白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才跌跌撞撞地从他手心中钻了出去，飞到远离他的房梁上脸红气促地叫起来。
　　“啾——！”（有话说话，靠那么近干嘛！）
　　紫衍脸上的笑意顿时又深了几分，不用猜都知道捉弄我让他心情好得很。
　　我心中愤愤，真想出去招呼全仙界的女仙来看看，这就是你们那个所谓清冷高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北、微、帝、君。
　　“你飞那么高，看来是没什么兴趣去了。”紫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子，“也罢，那本君还是去临水阁看公文好了。”
　　诶？这变卦变得也太快了吧？
　　我赶忙扑腾着重新飞回他面前，连声叫起来，又陪他看一天公文那多无聊，当然还是去看神树好玩。
　　紫衍看着我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举起一只手来，我赶忙识趣地落在他的食指上，他这才将我拢入袖中，出门了。
　　——
　　北微紫府虽然位于仙界的北端，但离极北之地还是颇有一段距离。不过紫衍看上去倒也不急，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时给我指点仙界的各处风光。
　　“二十八星君的府邸就拱卫在北微府周围，不过今日时间紧，就不带你一一去看了。”
　　“那边吗？那是北风神住的云谷，再过几日，就该去凡界接替西风神回来了。”
　　“小心些，下面就是北冥，掉下去喂了鲲，我可不管你。”
　　……
　　我从不知道，原来他也会一口气说这许多话，也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耐下心来同我讲这些根本不像他会说的话。
　　而我也几乎是凝神屏气地听他说着。
　　不仅因为这个地方曾是我梦想了许多年的地方，更因为心中明白，这样的紫衍大概是不会再看见第二次了。
　　有那么一刻，我竟隐隐地有些希望，这条路就这么一直延伸下去吧，永远都不要到才好。
　　可惜，世事总是事与愿违，那座悬浮在云海之中的小岛已经出现在前方。
　　“我们到了。”紫衍摸摸我的头，降下了云头。
　　身处其中才发现这棵传说中的上古神树真得大得离谱，繁茂的枝丫交错纵横，将整座小岛都笼罩在树荫之下。
　　以我现在的身形，甚至都看不见它的树冠在什么地方，只能看到它最矮的枝丫离地也足有一丈多高，上面垂挂着数不清的须根，有的像胡须似的轻轻摆动，有的则扎入土中，长得颇为粗壮，像一棵新树的枝干。
　　可事实上，这里只有这一棵树，没有别的榕树，也没有其他的树，甚至连在树杈间做窝的鸟都没有。
　　跟热闹的百鸟林不一样，这里安静极了，静得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
　　紫衍轻车熟路地在其间走着，前方的榕须自行向两边分开，像是这里的主人知道他来了，专门为他“开辟”出了一条路。
　　终于，前方豁然开朗，太阳的光芒穿过重重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以为我会看到这棵参天古榕粗到难以想象的树干，然而站在那光影之中的，却是一个男子。
　　墨绿轻纱织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仿佛一股随时会消散的青烟。
　　大概是察觉到我们来了，男子转过身来，容貌之俊美竟丝毫不逊色于紫衍，额间的一抹青痕，更让他一身风华有如那早就消失在混沌中的的远古神灵。
　　只是……
　　虽然他准确地“望”向了我们的方向，可是那双眼睛却黯淡无光，像蒙了尘的明珠，再难窥觑昔日的光华。
　　神树鸿霁修出的人形，竟然有缺陷？
　　“看来你今日还带了一位客人来。”鸿霁对紫衍说道，声音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空灵缥缈。
　　紫衍走过去，将我从袖中取出，“是位故人。”
　　鸿霁将我从他手上接了过去，“是啊，的确是位故人。”
　　这一次我是真没听懂两人在打什么机锋，不过羽族对树有着天生的好感，更何况鸿霁还是不知修了多少年的树神，身上的气息让我浑身舒坦，不禁睁着那双绿豆眼，近距离地打量着他。
　　虽然他眼睛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他也在“打量”我，片刻后，竟一语道破了我的身份，“你就是五百年前接任槐茵妖将之位的那个小徒弟？”
　　我当然有些惊讶，因为听他的语气，好像和师父认识似的。
　　我叫了一声，他似乎也能和紫衍一样听懂，可是沉默了一会儿后，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将我重新递还到紫衍手上，“今日来找我，有何事？”
　　“难道无事就不能来吗？”紫衍挥手在地上变出一套桌椅来，“明日是我的生辰，赤脚大仙送了一坛他收藏多年的佳酿，我特意拿来与你。”
　　酒？我睁大眼睛，果见桌上又出现了一个小酒坛子。紫衍走过去亲自解了封，顿时一股醉人的香味便飘了出来，把我肚子里的酒虫都给勾出来了。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鸿霁看上去如此超脱红尘勘破万物的神明，竟然也爱喝酒？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只听他淡淡撂下这句话，不为所动。
　　紫衍微微一笑，亲自提了酒坛斟满了一杯酒，往鸿霁的方向一推，“就算我真有所求，你还当真要舍了这美酒？不瞒你说，我这位故人也是最爱喝酒，你若不要，恐怕她就要过来抢了。”
　　嘿，这话说的，我有那么馋吗？不过……这酒是真得香啊，比妖界最好的琉璃醉还要勾人。我悄悄往酒杯的方向挪了几步，伸长脖子想从里面沾点出来。
　　谁知下一瞬，酒杯就被鸿霁端走，一饮而尽了。
　　这人……说好的矜持呢？也太禁不起诱惑了。
　　我怨念地看着他在紫衍对面坐下，拿起酒坛自斟自饮起来，一杯接一杯，不说话，只喝酒。
　　在凡间，只有失意的人才会这样喝闷酒，难道这位远离俗世甚至连仙界都远远离开的神明也有解不开的心结？
　　那模样，简直跟师父当年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师父为了救我，离开了几百年都未曾踏出一步的百鸟林，在天罚降临之时，帮我挡下了九道天雷。
　　那时我才知道，师父的人形根本不是她幻化出来的老妇人，她的美貌比起妖界第一美人涂姽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还记得，劫雷散去，她一袭碧衣朝着狼狈不堪的我走来时的模样，是多么得美丽高贵，不可方物。
　　后来，师父没有带我回百鸟林，而是在莫伽山住了下来，那一进院子，那一眼温泉，都是她最后留给我的东西。
　　她还告诉我，她本是妖界的四大妖将之一，可是后来不想当了，便跑到招摇山躲了起来。然而此番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已然暴露了行迹，妖界的人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她不想再回去，所以将一身修为连带着妖将的位置全都给了我。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槐茵，她不再是那个稳重睿智的姥姥，反而会在月色晴好的晚上，把酒坛摆满整个院子，让我与她对饮，不说话，就是喝酒，不喝到不省人事，决不罢休。
　　每每喝醉，她都会笑着对我说：“桑梓，我终于要解脱了。”
　　仿佛死亡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新生。
　　那时的我就已经明白，她的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结。

作者有话说

　　走剧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