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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上海滩(七) ...


  •   浙江督军卢景祥的督军府在西湖的边上,矮矮平平的一方院落,细看去檐角壁上有着勾画的痕迹,象是一座古宅,比起何凤林在上海城南的护军使府那一壁的高墙颓脊,看起来平和许多也深邃许多。这卢景祥几年前曾与另一皖系军阀争上海之地,不成,便退居杭州,中原大战他公告拥蒋,却是按兵不动,悠哉游哉地做他的杭州客,蒋氏大胜统一中原后,他也不居功,守着一方人马一方水土,自做他的太上皇。于兵戈之事,再不热衷。
      杜青鸿叮嘱杨凡照看好孟府的安全,便从苏州河一路西行,到杭州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他一下船便直奔督军府,向门倌送上了拜帖,不出意料,那卢景祥果然避而不见。他又奉上老潘家粗布,言说诚心待见。不多时,一个副官模样的人走了出来,一派英武,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引他入了督军府的小会客厅。入重门时,两个士兵上前,请他交出武器,杜青鸿依言把两枚匕首,一把瑞士产的小刀,后腰上插着的德国造的手枪都交了出去,还大方地让那士兵搜了身。
      小会客厅内,年逾六旬的卢景祥端坐在会客厅的红木椅子上,左手抚弄着那方粗布,他上下打量着杜青鸿,见他年纪轻轻,衣着打扮很时尚,看得出是从上海滩过来的,一派的洋气,长相虽然清秀,却不见脂粉气,一双眼睛精亮稳定,透着一股子威慑力。他握着那布,淡淡地说:“你倒有心。识得我卢某是济阳人。”
      杜青鸿笑了笑,没有冒然直言,微一抬头见那会客厅的廊壁上悬了一方墨宝,上书中山先生云云,落款为卢景祥手书。字迹很工整,笔力遒劲。便说:“晚生年纪虽轻,不过最佩服叱咤风云的民国英豪,对卢督军在北伐中的事迹也略知一二。”
      卢景祥哈哈大笑,“我只听那孟涓生是上海滩头的一方船霸,不想他的手下居然还有知道北伐的人物。”杜青鸿看他脸色,但觉非喜非怒,看不出所以来,便不再答话。很快的他脸一板,随手抛了那布,“上海滩上的龙蛇,我卢某人也略知一二,想必是因为我卢某人数年前在上海大败,所以人也成了笑柄,于是我的儿子便被人当成烂仔,可以随意打骂。”
      杜青鸿连忙接口:“卢督军,晚辈今日来拜访,正是为了这件事。当日大世界的纷争,只是一场误会,两方都是拼一时的少年意气,起因也是不值当的小事,我那孟兄弟,见识不多,行事卤莽打了卢少爷,绝与大帅当日兵败没有关系。孟兄弟打人,自有他不对的地方,所以受囚禁之罪,怪不得别人,可是他被囚于城南军部也有数日,想来卢少爷的气也该消了。所以我这次来,一来是为孟兄弟负荆请罪,二来是请卢大帅大人不记小人过,与我们孟家化干弋为玉帛,大家一团和气,在此乱世求个太太平平。”
      卢景祥哼了两声,依然是冷着脸,说:“小孩子意气,那就真该让他长些记性,我知道孟涓生在法租界里边是呼风唤雨之人,所以如果是在你法租界的巡捕房,话可能就不是这样讲了,只怕说的是我儿骄纵生事,要大吃苦头,所以啊,我自己还是自己来当这巡捕,关他个三年五载,也算行些公道事。”
      杜青鸿听他这样说,知道这卢大帅心气还未消,能和自己见面,全是看那粗布的面子,不过他并谈钱,倒是只为着一口气,这样总是有道理可讲。他低了眉,缓缓地说:“大帅,恕我直言,今天晚辈来见大帅前已经和义父讲明,不救回孟兄弟绝不会上海。我请大帅划下一个道儿,只要是能放了孟兄弟,要我怎样做都成。”
      卢景祥盯着他,“你这小子很不懂事,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我就是要关那不长眼的人一年半载,让法租界的人都看着,在大中国不是他洋人开口讲话就哪里都行得通。”
      杜青鸿心里蓦地升起一阵子快慰,恨不得为这句话拍手称赞,可是他无奈于自己还是得和这老人周旋:“大帅,不是那洋人讲话,今天咱们只用中国人的办法,您一定要关孟孝贤,好,我在青帮里是孟孝贤的兄弟,同为一个老头子门下,我和他在咱们青帮的规矩里就是同一个人,而且我杜青鸿,也是孟家一个算得上主事儿的人。我请大帅放了我的兄弟,他的牢,他犯的错,我来担。”
      卢景祥一惊,“你的意思是用你来换他。”
      “不错。只要放了孟孝贤,大帅想困我多久,系听尊便。”
      卢景祥吁了口气,眯起眼睛看杜青鸿,眼光不住地闪烁,半晌才说:“兄弟可不是嘴上说说就成的,我知道你们青帮讲究为兄弟,可以两肋插刀。今天,就让我卢某见识一下吧。李副官,给我准备两把匕首。”
      这卢景祥自从儿子在上海和租界上被打之后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决心给这个当上了法租界华董以后就狂放得不知自己姓什么的孟涓生一些颜色看,今天这杜姓少年独自一人到督军府来,颇有胆识,行事为人也很是得体,他心底已有些嘉许,但就冲着他这几句话放人,他又心里不甘,于是让副官备了匕首,想把他吓退。
      杜青鸿望着托盘上的两枚精光闪闪的匕首,记起正是自己的佩刀,刚刚在重门被士兵搜了去的。把子是青色的,因为长时间的抚摸已泛起了亮光。杜青鸿垂了眉,记起这它们已跟了自己多年的光景,他忽又记起芙蓉的话,用刀的人会被刀伤,芙蓉的脸灿如娇花,那深刻的依恋和关怀此刻才品了深意。他盯着那闪闪发亮的刀,蓦地全身都散发出了一股地骇入骨的寒意,站起身来,抓起那两把匕首,一左一右地插入了两肋。
      在场的副官和士兵们都惊呆了,那手托盘子的小兵更是吓得手中盘子“叮”然落地,卢景祥亲卫都是跟他打过仗,见过血的,可是这两肋插刀与战场上的赤膊相见又是两码子事。卢景祥也是大出意外,身子微一前倾,见这少年痛得脑上已沁出了黄豆粒大的汗珠子,一张脸雪白,却硬是不喊痛,沉静了双眼望着他,那眼底已现出了血丝。
      他长长一叹:“很好,杜青鸿,你很好。这两肋插刀我是见识了,你们青帮的兄弟情我也品得了,我卢景祥生平一重为国为民之人,二敬重情重义之人。你已占了这重情重义。你那孟兄弟,我会让何凤林立刻放人。”
      杜青鸿一直盯着他看,听他终于说出放人两个字,顿时全身的力气泄了下去,跌在椅上。
      卢景祥当即唤来军医,为杜青鸿包扎伤口,他生性最是豁达,大笑着要引杜青鸿为小友,又拿了那方粗布,追问他是从哪里得来,叹惜着自己离家快有四十余年了,事事牢扯,终是不得回乡,今日见了粗布就如同见了乡亲一般。杜青鸿挽拒他留自己在杭州静休养伤的好意,不顾肋下的刀伤,当晚就上船回沪。他不回孟家,直接驱车去了城南何凤林处,那何凤林已经得到了指示,心里很不是滋味,看见杜青鸿一脸皮笑肉不笑,杜青鸿却绝口不提领人之事,只是说要和何凤林合作做生意,把大世界两成的股权给他。何凤林见他这般会做人,一肚子的气立刻消了,与杜青鸿立刻攀亲带故。杜青鸿不屑与他交往,只是口上应承着,留口风希望他能够给孟孝贤一些虚职官位,以抵这几日的秽气。何凤林一口应承。
      当晚,杜青鸿在沙逊饭店包了个单间,以合股共事为名设宴,邀请了上海总商会的会长虞正卿,淞沪护军使何凤林,浙江督军之子卢小佳还有大世界另一股东经大娘娘。
      孟孝贤随何凤林而来,关了数日,精神非常萎靡,何凤林于宴上当众为孟孝贤送上一块军部颁发的金牌,封他淞沪守备督察之职,这孟孝贤居然成了孟家头一个坐官之人,卢小佳面子已经挣足,又得了父亲的指示,对孟孝贤孟兄前孟兄后的一番结交,口头上道了歉,孟孝贤只得笑脸相迎,知道自己这城南的牢狱,算是白坐了。
      席上一片言笑晏晏,只一人脸色铁青。经大娘娘穿着一身暗碧色的无袖纱质旗袍,双臂裸在空气中,感到那黄浦江上的寒气,似汹涌的从那窗子泄入。她游目看座上宾客,有总商会的会长,有军方的人,还有孟家的两个已成气候的后辈,还有暗门子的第一高手,自己在这里,别说是讲话,仿佛连那立锥之地都没有了。杜青鸿正坐于她对面,眼睛看都不看她,杨凡的目光却一晚上都盯着她,看得她背脊发凉。她虽然做事狠辣,可是也识实务。只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隔天,就让手下到大世界,一五一十的清算了股份,从此与孟家分道扬镳。
      杜青鸿做完了该做的事,立在饭店的门口,让江风吹袭着,感到头针刺一般地痛,这痛尤胜于两肋上的刀伤。孟孝贤走过来,冷冷地道了声谢。
      “不用谢,你快回家看看你爹和妹妹吧。这几天,他们很是为你担心。”
      孟孝贤点了点头,“你为我做的,我自会按青帮的规矩,一五一十的记下,能还的自会还你。”
      杜青鸿见他一脸的阴冷,眼底似结着郁闷和寒冰,心里突感到疲累,“我救你从来不需要你还,孝贤,听我一句话,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为人要大气一些。”
      孟孝贤遥遥地望着那一江的水,夜下一身的清寒,头发在风中翻卷,忽一扭头,对杜青鸿说:“哦,我才知道,原来我做人不够大气。”眼只一瞟,说完就转身走了。
      杨凡气不过,“鸿哥,他这人真是没救了,娘的,从小就小心眼还不让人说。你这么拼命把他救出来,他连个好态度都没有。”杜青鸿笑笑:“你知道他脾气还和他计较什么。”他身子微晃,已然站立不住,一把攀住了杨凡的肩,“兄弟,我只怕路都走不了了。你把我抱上那黄包车,送回家去,这大恩大德,哥哥记你一辈子。”
      杨凡一愣,顺即放声大笑。

      隔天,明亮的阳光照在石库门的房子上,映得那窗子闪闪烁烁的光芒离乱。二楼窗沿上那株兰花亭亭,叶上的水珠如水晶一般璀璨。
      孟芙蓉坐在杜青鸿的床边上,半卧在床上,她的下颌就放在两手的手背上,躬着身子,大眼睛乌溜溜地盯着杜青鸿看,这一看已看了快十分钟,杜青鸿越来越是心惊,觉得她不喜不嗟的目光象是放射着许多杀人于无形的暗器,拐着弯儿,一率杀入他两肋的伤口处。他刚打了针,正呵睡着,这位孟大小姐就冲上楼来,也不讲话,趴在他眼前用大眼睛盯着他看,他哪里还能睡觉,只能硬撑着晕晕欲眠的眼皮。
      后背一直不动,如有针刺,他实在是撑不住了,就动了动。
      孟芙蓉轻轻细细嗓音响起:“怎么了?”
      他尴尬地笑笑,“有些痒。”
      她好声好气地说:“在哪里,我帮你挠挠。”
      他连忙说:“不用了,已经不痒了。”
      孟芙蓉还是盯着他看,突然那大眼睛里就满是泪水,他心里叹惜,就怕她这样,正想着那泪珠儿已经大颗大颗地从她眼中落了下来,叭哒叭哒地掉到了他的被上,闹得他的心酸酸的。她随即大声地哭了起来,硬咽着,身子不停地起伏着,他手足无措,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
      杨凡从楼下窜上,一把推开了门,见屋内一派平静,长吁了一口气,说:“你们继续,哎,那丫头,你也收敛,别哭得好象鸿哥出在什么大事儿,这不吓我呢吗?”说着他对杜青鸿使了一个鬼脸,再把门拉上。
      孟芙蓉被他一闹,便不再大哭,坐直了身子,一声不吭只是抽咽。杜青鸿伸出手来,轻扯她的衣袖,她忽地冷了脸:“我是谁?”
      “你,你是芙蓉啊。”
      “原来你没有失忆。那你告诉我,五天前的早上,我和你说过什么,三天前的傍晚,我又和你说过什么?”
      这考题着实地难,杜青鸿被药物扰得脸晕脑涨,又被她的泪水扰得不知所措,怔怔地答不出。
      “我说的话你从来都不记得的是吗?那你还记得我是孟芙蓉干什么?从此咱们就谁也不认识谁。”
      杜青鸿困得实在是挣不开眼睛,抬起手臂一把把她拉过来,伸臂揽紧,喃喃地说:“说什么混话呢,我不记得……,你讲给我……,好不好……”
      孟芙蓉摔到床上,被他紧紧地箍住,用力地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心头的气恼却消了大半。头抚在他的胸口上,用小拳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捶他,“放开我,不是讲混话,我是真的不想理你了。我五天前说过你不许为了救人伤了自己,三天前也说不许被刀枪伤着,否则死都要气你的。你是做什么,看我生气高兴还是寻着让我死?你看看你,躺在床上一身是伤。真是要气死我了。”她仰起头来看他,却见他困乏地睡着了,便嘟了嘴,喃喃地说“你的耳朵是长给我爸,长给杨凡,长给黄浦江的那些渡轮的,就不是长给我的。哪一天真把我气极了,我一定一定不要再理你了,你跟我说话,我就一扭头装听不见,看你还在不在乎我。”她撑着身子想要起来,不想他手臂着实用力睡梦中还是紧紧抓住不放。她便再也不生气了,笑开了,小心地扳开了他的手,站起来,帮着杜青鸿把被子掖好。
      歪着头儿看了他好一会儿,见他满脸的疲惫,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故作大度地说:“好了,我放你一马,不生你的气了。”说完自己也很开心,就跑了出去。
      她下了楼,见杨凡正在客厅着甩着小飞刀,便跑到他身后,“哇”地大叫一声。杨凡吓了个机灵,她哈哈大笑,“不许瞪眼睛看我,你刚刚在上面不经允许就打开人家的门,那也是偷袭。”
      杨凡哼了一声:“眼泪泡子爱哭鬼。”孟芙蓉一瞪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眼泪泡子爱哭鬼,鸿哥是斯文人才忍你。我是奇了怪了,你书也念了大半辈子了,怎么还象个小孩似的长不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
      孟芙蓉贴着墙边,用食指点那把子,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垂着,轻轻地说:“我很喜欢这样,我也不要长大,如果能永永远远地这样下去,最好。”
      她说完后忽惊奇着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一甩头,把那把子抓了下来,对杨凡说:“你练功用移动的把子好一点对不对,来,我帮你举着。我会动噢,你来打啊。”杨凡看着她满屋子跑,牵强地笑:“你饶了我吧,不行,看着你我就手软。”
      她于是生气地嘟了嘴,“你干嘛,我好心好意的。”
      杨凡更是心惊,“你别和我哭,我闪。”说着就从窗子窜了出去。孟芙蓉吃惊地望着他飞跑,随即哈哈地大笑了起来那。满天艳丽的阳光,一忽儿好象全都照在这小小的石库门的天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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