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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上海滩(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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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路上的迷醉与奢华,到夜晚便张扬地一路披散开来。黑的夜下,一条光轨离乱,碎了韶华一般的街道,两旁是闪烁的霓红,街上各式的车子晃过,人影接踵,全然是一派不知底细也不问来路的懒散风情。
小楼和冬月坐的黄包车压着那夜色,行到大世界的门前,几个票友已候了多时,待二人从那黄包车上下来,便迎了上去,盘桓着,也有寻签名的,尽表亲昵的态度。戏台老板也从那门里走出来,对小楼说:“白老板,快请,今儿这台下的朋友可都是看您的三岔口来的。”
小楼一笑,拱手作了个揖,“抬举。”右手一撩长衣的下摆就上了台阶。冬月的手紧了紧披肩,眼瞟向那告示板,见并未排自己的戏,心里便是一怔。那老板笑着说:“苏老板,今天没排您的戏,这是孟老板的意思,他想请您抽这个晚上单给他唱一出堂会,您也知道,孟老板前些日子遇上一些秽气事儿……”
苏冬月已然心里明了,淡淡一笑,说:“孟老板平安回来,冬月自当登门给孟老板压惊。”
老板呵呵笑,说:“苏老板真是明理,这车马都候着呢。”说着就扬手喊了一辆黄包车,叮嘱车夫一路小心地侍候了。苏冬月敛眉垂首微躬身子坐上车,那黄包车便拉着她一路离开了大世界。戏台老板望着她去的方向,摇了摇头,长长一叹。
苏冬月坐着黄包车七扭八拐地走了许多路,她坐在那车里,觉着外边的灯影越来越暗,后来下了车,已不见光亮,一片夜的魅色,她一不小心竟踩到了一个水坑里,心里跌叫着秽气。车把式一路引领着她走进了一座小洋楼,对她说孟老板正在楼上等着她,然后就拉着车走了,冬月望着那车很快地消失在夜色中,心里隐隐地觉着不安,可是人已来了,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在刻着镂空花纹的门上寻到了门铃,她抬手轻轻地按了两下,很快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女仆开了门,上下地盯了她两眼,也不讲话,引了她走进客厅。
客厅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窗边上的留声机发出声音,黑胶片轻转,唱得正是她在北平灌制的几段戏文。她立在客厅中,发了会呆,突听身后有簌簌的衣响,扭头一看,正是孟孝贤,身上穿着丝绸的便装,脚上趿拉着软底脱鞋,从楼上走下来,头发散乱着,好像刚刚睡醒。她更是一惊,强笑着:“孟老板,您不是说要开堂会吗?”
孟孝贤下了楼便停了步,立在楼梯前,一手撑着头,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也不答话,眼神冷淡而专注,钉子一般的,似要穿透她的皮肉。苏冬月全身瞬间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强笑着说:“如果没有堂会,冬月还有事,告辞了。”
孟孝贤嘴角一撅,眼神从她身上滑过,趿拉着鞋子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坐了,冷冷地说:“你先给我唱几个小段听听。杜丽娘的会吗?”苏冬月看他的眼光,那是一种透着骨的阴寒。她心一时怯了,不敢再多言,便把上身的披风脱了,放在一边的椅子上,唱了两小段昆曲。那孟孝贤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眼神却越来越是迫人,变得火烧了一般的。不待冬月唱完,他忽地站了起来,身子一下子迫近了,抬手勾起了冬月的下巴,“为了你这么个人儿,确是有些道理。”冬月骇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后背抵到了墙上,“孟……孟,孟老板,你尊重些。”孟孝贤双眸似冒了火,“我就太尊重你这么个戏子,才受这么大的气。”说着,已低下头来强吻冬月,“就是因为你,我在城南的兵营里,做了快一周的囚犯,我从小到大从未受到此等的侮辱,细算算,一切的根由,都是你这媚入骨的小戏子。”
冬月咬紧下唇,不使他得逞,拼命挣扎,可是怎敌他的蛮力,被推倒在了沙发上,她何曾经历这等场面,全身的力气都似搏尽,软作一团,只是不停地抖,泪水顺着颊边汹涌地流淌。
那客厅的灯正悬在穹顶,黄黄如一弯水中的新月,那水恰是巨浪涛天的海水,于是她看着那月随着海水的震荡破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那月又是井中的月,井水破开,便深深地坠下,不知会坠入多深的深渊,她一片迷离,意识一下子混成了一片,仿佛她的人儿也跟着坠了下去,什么也再也看不见,听不到,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连她自己也消失了去。
孟孝贤并没有发现身下的人儿已经晕了过去,他不去理会她的死活,他只是带些疯狂地忆起自己被关在何凤林的兵营里的那几个白日和黑夜,想着卢小佳的手下去找自己的秽气,用沾了水的皮鞭抽他,这所有的苦处他都要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出,加载到这个女人的身上。他一把扯开了苏冬月的衣襟,看到她如玉如雪般的处子体态,疯狂地压了上去……
那一日的夜,悠长的如同说书人的戏文,总是有续篇,连绵冗长。残破的月色被里弄滤去了九分,最后的一点微光照射在石库门的房子上。
二楼上,杜青鸿正睡得沉酣,忽地惊醒,陡然张开了双眼,见室内一片黯淡,只有窗子透出的点点星光。“咣咣……”楼下传来的拍门声虽是隔得远了,又要越过许多门壁的屏障,可是那焦燥急迫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传到他耳中依然清晰。他直觉中以为一定是十六铺码头出了事,今儿晚上那里有一批药材从海上过来,杨凡见他伤病初愈,身子还很虚弱,便不让他劳顿,一个人带了伙计们去接货。他倒不担心杨凡,只是这几日海上不太平,倒怕是货被人中途劫了去。
赶忙起身,披了大衣,伸手把放在枕下的枪掏出,插在腰后,他匆匆地下了楼。小院中天井盈盈地白,一抬头只见那窄窄的一方天空深邃了蓝,数颗星闪烁,象压在头上的一方绢布。那不停歇的敲门声更见清晰,寒夜里竟隐隐地透着一股子惨烈的气息。他拉下门栓,打开了门,那敲门声便止了,月下一切都陷入了死沉沉的静。
穿着一身月白旗袍的苏冬月正立在门前,手臂还悬在半空中,那一只光洁的臂膀在月光下透着一股子惨白,她头发零乱,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那开了的门和门里的人,脸上血色全无,灵魂儿仿佛都已飘远。饶是杜青鸿见多大场面,也被她现在的样子骇了一跳。
“小冬,怎么了?”他问。
她没有答话,身子一软,直向他扑来,眼里的泪也汹涌而出。她攀着他的身子,断断续续地说:“师哥去找孟孝贤算账去了,我怕他回不来,你快去救他。”
杜青鸿抱着她的身子,觉得象搂着一团子雪,她还在不停地疯狂地痉挛着,一看就是受了很大的伤害。他支撑着她一直向下滑去的身体,急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却不答,靠着他的身子抖得更厉害,“我不去死,我得看着师哥回来。我要他平平安安回来。”
“死什么死,你快告诉二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杜青鸿一味地安抚着她,把她横抱了起来,想回屋里再细问根由。她身子突地一下子绷了起来,缩在了他的怀里,随便放声大哭了起来。他的怀里温暖安全,终于可以让她放开心怀,她的心痛极,一阵迷乱,忽地双手抓住他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痛恨地大叫:“孟孝贤,他是个畜牲。”
杜青鸿一下如被钉在了小院的天井里,那天空的星瞬间在他的眼前放射出了道道光芒。苏冬月的牙齿陷在他的大衣里,并不使他痛,可是她的话却如利刃一般刺中了他,喃喃地,他说,“他,碰了你。”
这话隐忍在他的齿间,并不需要她来回答,而她只拼力在绝望的发泄里,耳中也并未听到。他静静地立着,全身一分一分地绷紧着,眼底直透上了一股子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