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菰

7、回忆略微见

　　许济友的父亲是最早跟随孙中山先生闹革命的那一波人，革命成功后得了上将的军衔却又申请退伍，后来袁世凯称帝，中国陷入军阀混战的局面，他却又应了蒋中正先生的邀请加入了南方国民革命军，待直系皖系一等的军阀渐渐衰落，南方革命军发展壮大，甚至到了能够压制冯玉祥的北方国民革命军的时候，他又选择退出，享了个荣誉将领的名声回了上海做起了生意，凭着曾经积累下的社交，很快便做出了成绩。这样传奇的人物按理来说是该有不少风流史的，美女于英雄，不仅仅身体或精神上的享受，更像是一身笔直的西装胸口口袋上的一朵花，是不能少的装饰。奇怪的是，尽管多的是想要嫁给他的上流社会的小姐，他这些年来依然是和他的发妻相爱，两人同在教会学校上学时认识，因为志同道合而相爱，两人只有一个孩子，那便是许济友。不比徐言的父亲，这位父亲宽和大度，对于这唯一的儿子爱护得唯恐不及，只要不是原则上的问题，他一贯是迁就。所幸许济友天生不是被惯坏的孩子，父母的温柔迁就造就了他单纯善良的本性，他天生也开朗，对别人尤其是自己的朋友都掏心窝子对待，这样的性格在与他一起长大的一群军官孩子中显得尤其可贵，于是在这一群孩子里，要么是特别喜欢他的人，要么是特别讨厌他的人，在这一点上，他和徐言是一样的，尽管造成这样的处境的原因不同，而且他不比徐言聪明，知道别人对自己的好憎，他只觉得所有人都是友善的，都是喜欢他的。
　　他和徐家其实没什么交集，但他却从别人嘴里或多或少听过徐言的名字，就连他那恃才傲物的父亲也偶尔很感慨的说:“徐言这孩子啊，可真是了不得啊。”他渐渐对徐言有了认识的兴趣，天生的单纯与迟钝让他对于优秀的同龄人不仅没有丝毫嫉妒心，反而让他很爱慕，只可惜一直没有认识的机会。终于到他10岁时，徐言的爷爷整岁，他的父亲为老人家办了规模盛大的七十大寿，住在上海的大部分熟人都会参加，许济友的父亲自然也在内，他的父亲深知自己的这个贪玩好动的儿子不喜欢参加这样的筵席，自己和妻子也向来不喜欢这样社交的场合，本是打算和以前一样推脱了不去，派个下人送份礼物便是，谁知这次许济友却自己主动要求一起去。父亲笑笑:“我这孩子长大了，都知道去应酬了。”
　　“举杯致意之事我一概不管，我只想认识认识徐家的少爷。”
　　父亲又笑了:“怎么了，你朋友这么多了还嫌少么？徐家的少爷们可都不适合做你的朋友。”
　　他仰起头，挑挑眉:“怎么就不适合了？父亲很了解他们么？这世上还有做不了我朋友的？”
　　父亲看着他那自信的样子摸摸胡子笑了笑:“罢了罢了，带你去便是了，若是吃了闭门羹回来，可别怪我不提醒你。”
　　他哼了一声，笑着说:“不消你吩咐。”
　　因着许济友的缘故，他们很早便到了徐家，此时的徐家父亲论资历论军衔都远在许父亲下，加之许家向来很少参加宴会，带着夫人少爷一起来的情况更可算是闻所未闻，如今又来得这样早，离开席的时间还有段时间好等，管家一面迎了这一家人进来，一面派人去通知老爷，徐老爷一听说是许家来了，高兴的不得了，连忙出来应酬。
　　“这样的贵客莅临寒舍，寒舍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许老爷笑笑:“贤弟言重了，我今日来得这样早，还恐怕打扰了贵府。”
　　“不打扰不打扰，倒是您事务繁忙，竟有余闲光临寒舍，唯恐您不来，竟是早来了。”
　　“早来确有一因，不知贤弟可否答应。”
　　“请讲。”
　　“我这孩子啊，早听闻贵府上的少爷的才能，催着我们早来，想要早些认识贵府的几位少爷，做个朋友。”
　　徐老爷大喜:“我这几个孩子粗蠢得很，能和贵府许少爷做朋友是他们的荣幸，他们现在该在后院里，我叫管家引着许少爷去便是了。”
　　听够了自己父亲与徐老爷的对话，他心里烦躁的很，终于可以离开了，他心里舒坦极了。跟着管家来到后园，一眼瞧见的是个靠在大树下看书的小孩子，那小孩子生得肤白如雪，眉清目秀，神情温柔和静。他忍不住问管家:“不是听说贵府上只是几位少爷吗？那在树下看书的一位怎么像个短头发的女孩子？”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想着: 这女孩子生得好生标志，比我见过的那个林家小姐还有好看些呢，要是把头发留长些，可真不知有多好看。
　　管家未及答话，一个石子正打在那小孩子的左臂上，正是初夏时节，那小孩穿的长衫薄，被打中的地方很快渗出了鲜红的血，再往石子打来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是两个拿着弹弓的小少爷，也看着那小孩，却无半点歉意，竟是趾高气昂的对他说:“谁叫你坐那？挡着我们打鸟了。”
　　他并无任何气恼的样子，只是温和的笑笑，拿着自己那本书起身准备去别处继续看书，尽管心里对着小孩任何情况下的美赞叹不已，但这一幕看得好打抱不平的许少爷着实是气愤得很，他气昂昂的走到那小孩身边，指着那两个趾高气昂的少爷骂道:“你们这样欺负一个女生有意思吗？你们应该对她道歉！”
　　本以为自己这样的行为很有种英雄救美的高尚感，谁知那两个少爷愣了愣，两个人相对着捂着肚子笑。许济友被弄得莫名其妙，再看看身旁这个漂亮的女生，她一脸淡漠的冷眼看着自己，自己的做法不是在帮她吗？她怎么不领情呢？这时管家才跑过来面带尴尬的说:“许少爷，还未向您介绍，这位是徐言小少爷，那两位是徐钊二少爷与徐显三少爷。”
　　许济友楞了楞，像没听清管家的花似的问:“您刚才说，现在我身旁的这位...是徐言少爷？”
　　话到这里，徐钊徐显笑得更厉害了，徐钊忍不住插话:“原来你是想要英雄救美啊，真是可惜啊。”徐显说:“这人真逗，哥，我们去别处玩吧，不跟这两个家伙待一处了。”哥俩笑着，满足的离开了后园。
　　许济友霎时红了脸，自己原想好好认识一下徐言，不曾想竟闹了这样一出笑话，他此时连头也不好意思转过去，管家觉得老爷叫自己做的事完成了，自己没必要站在这里尴尬，于是退了。许济友尴尬的站着一动不动，心里是万千打鼓声，却听见徐言那温和的声音:“谢谢你为我解围。”
　　许济友惊喜的转过头去，只见徐言石椅上，书摊开放在石桌上，他抬起头对他温和的笑笑。
　　料不到徐言这样的好脾气，许济友很高兴的坐过去伸出手说:“你好，我叫许济友，我们做个朋友吧。”
　　徐言笑笑握了他的手，表示不拒绝，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毕竟，他内心对于许济友是没有什么好感的，说那样的话不过是应酬，对他虽说不上讨厌，但却是从心底里觉得他傻。不过既然父亲会让管家引他而不是一个普通的下人到后园来，就说明他家里宅第定比自己家高，对于这样自己不喜欢但又不能避开的人，能尽量敷衍便敷衍，回想刚才徐钊徐显的态度，嘴角不禁轻微扬起，那两家伙真是蠢到家了。
　　当然，徐言心里的所有想法，许济友这样神经大条的人，自然察觉不了，他高兴的问:“你读的是什么书？”
　　“闲书《天工开物》而已。”
　　“是小说么？好看么？”
　　徐言认定了这家伙不仅傻还是文盲，他却不改方才的神情:“不怎么好看。”
　　“那我给你推荐几本吧。”
　　“谢谢了，不过我还有很多书屯着没看，想先把这些书看了。”
　　“是吗？能给我推荐几本吗？我最近正不知看些什么小说好呢。”
　　徐言心下想想，这家伙连《连天工开物》都没听说过，估计只能说与他些明清时期的白话小说或最近新出的一些小说，他思量着把一些比较偏的书例如西游续，西游补，甚至稍为不是太有名的例如镜花缘，孽海花，老残游记等都去掉，思量到了最后，他只说了句:“若是喜爱古风，桐城派的文章是不错的，若是喜爱白话，周树人先生文章自然是好的，看看他的《狂人日记》便知，冰心女士的文章也是可以看的。”
　　许济友笑着说:“我看不懂古文，那我只能看看周树人和冰心写得怎样了，不过，我记得《狂人日记》的作者署名不是叫鲁迅么？”
　　徐言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也许是我记错了。”
　　两人相对坐着，许济友拼命找话题，徐言一概话少，点到即止。例如，许济友问:“你平时爱干些什么？”
　　“读书。”
　　“还有吗？”
　　“没了。”
　　“你平时去外面玩的时候去哪里玩？”
　　“我平时不爱去外面玩。”
　　“怎么不出去呢？外面很多好玩的啊。”
　　“我更喜欢在家里看书。”诸如此类的对话有很多，许济友有些泄气，虽说徐言的态度总是温和的，讨人喜欢的，可是总觉得两个人的话聊不到一处去。管家从后园回到徐老爷那里去后，徐老爷低声问:“许少爷和少爷们相处的好吗？”
　　“我带许少爷去后园的时候，后院里就只有二少爷三少爷和小少爷，大少爷可能带着四少爷买礼物去了，二少爷三少爷和许少爷没什么交谈，他们很快去了别的地方了，现在许少爷应该是在和小少爷聊天。”
　　“既然有徐言，那我就放心了。这孩子虽可能不能和许少爷玩到一处去，但至少不会像老二老三那样没眼力劲。”
　　等过了些时候，客人陆陆续续到齐了，管家便去后园叫他们，徐闻徐和也都回来了，徐老爷特意拉了徐言坐在他身旁，徐言的另一边自然是坐了许济友，徐老爷为许济友介绍了他的这五个孩子，许济友许济友象征性的对着徐钊徐显打了招呼，又和徐闻徐和聊了几句，最终还是找着话题问徐言，徐言的反应依然是淡淡的，礼数周全。许老爷看在眼里，摸摸胡子笑了笑。
　　回家路上，许夫人问着许老爷:“你怎么就猜准了咱们儿子会吃闭门羹？”
　　“徐家的几个孩子，我先前就见过了，老大虽和善，但过成熟稳重，看咱们儿子就跟大人看小孩一样，老四才华横溢，自视甚高，看不起咱们这傻乎乎的儿子，老二老三似乎是没教好，咱们这儿子最大的优点该会让他看不起他们，至于这最小的一个啊，唉，实在是太聪明了，太聪明了啊。”说到这里，许老爷的语气里除了赞赏竟带了些惋惜:“这孩子啊，可真是太叫一个做父亲的欣慰了，只可惜，似乎是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
　　许老爷笑笑:“他有的，咱们儿子没有，咱们儿子有的，他也没有。”
　　许济友一到家里，就一头躺在沙发上，觉得自己身心俱疲，许老爷问他:“生龙活虎的去，怎么这样要死不活的回来？”
　　“爸，我和徐言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您说他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哦？”许老爷有些意外，自己这傻儿子竟然看得出来这一点，“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不知道，就是有这种感觉吧。我每次问他话，他的回答都只有几个字。他是那样好脾气的人，如果讨厌我，也不会说出来吧。”
　　许老爷头一次看见儿子这样挫败的神情，心里觉得好笑，他问:“你和他都说了些什么？”
　　“就是很普通的对话啊，比如，我问他手上拿的那本书是什么书，他就说什么《天工开物》。”
　　“你是不是问了他这本小说好看吗？”
　　“是是是，您是怎么知道的？”
　　许老爷忍住笑，又问:“后来呢，他怎么回答你的？”
　　“他就说不太好看。”
　　许老爷赞许的点点头笑了笑:“你怎么吃饭的时候就跟他讲话，不和其他几个讲话呢？”
　　“我只想认识他。”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呢？”
　　许济友略低头想了想，突然猛的站起来，振作起精神说:“我以后天天去他家找他，就不信聊不到一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