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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往事心间扰 ...

  •   他过去常常做那样的噩梦,那是一个卑微到可笑,倔强到可悲的小男孩。小男孩静静地站着,背景是朱红色的木板,随处看看吧,靠着那黄铜手柄的红楠木大门旁的是欧式陶瓷蔷薇花纹的花瓶,花瓶里插的永远是不会枯败的红色干花,红的透彻,红的张扬,红的刺眼。阳光透过窗帘撒下来,那是花色锦绸的窗帘还带着白的透明的窗纱,脚底的红一直蔓延到墙上,在这样红的窒息的房间里,男孩的脸的苍白好似透明,连发色都被染得偏红了,他的脸色白的比阳光还脆弱。
      他面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的脸很模糊,只记得他手里拿着几本书往男孩的脸上砸,男孩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色,那丝红色缓缓流着,滴到了红色地板上的书上。男孩这才看清了那是几本什么书,原来是《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看到了这三本后,他有些看戏的心态想第四本是《桃花扇》吗?不过让他有些失望,第四本是《三侠五义》,选书的人怎么分的类啊。
      中年男人的声音洪亮而有威严:“为什么从你的书桌里找到了这几本书?”
      他没有说话,那样子就像是在静静地等待命运的裁判。男人气急败坏的单手抱起他,没有轻重的把他放到一个凳子上,然后操起棍子开始打,丝毫没有顾虑到打的不过是个小孩子,棍子一声声打下去,那是钻心的疼,若是其他的孩子,该是早哭了,但是他没有,他咬着牙,嘴唇都咬出了血,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想到哭,他那年幼的心里几乎在冷笑。哭?哭有什么用?不过是让这男人下手更重罢了,他想到了他的母亲,那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现在一定躲在自己房里哭,她连看都不敢看啊!他顺势又想起了其他人那或嘲讽或得意的笑,各房的妈妈,各房的哥哥,想到这,他就更不会哭了,就是死也得忍着,若是哭了,那些人更是把他往下了看了。
      他的精神开始涣散,一声声的棍子下去,竟没有了痛觉,可是他却又听见了一个声音:“父亲,请不要再打五弟了,那几本书是我看的,我偷偷放到五弟书桌里去的。”说罢,又是‘扑通’一声,那是膝盖跪地的声音,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一定是他那老好人的大哥。在棍子停下的一刻,所有的疼痛一起袭来,那由小孩子气撑起的倔强霎时溃散,昏迷前,他听见他们最后两句对话。
      “没想到你也看这样的小说?四本男女情欢的书。”
      “是的,父亲,请父亲责罚。”
      这究竟是梦还是真实,他已记不清了。
      正则其实真的很不喜欢莫空,因为莫空与他喜爱的大哥很像,他对于这类人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嫉妒。然而他天生的聪敏与后天所形成的不同于同龄人的老成的心态又使他觉得他们的可悲。他可悲,他们也可悲,这世上的人没有谁是不可悲的。他从小在上海长大,然而上海的灯红酒绿与醉夜歌舞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一方面是父亲所制定的严格的家规,一方面也是性格使然,那灯红酒绿在他看来不过是时间俗艳的消耗,法国香水的香味远不如一朵栀子花花香所带给他的感动,他一边看着国外的名著,一边感叹中国文化之至美。他赞赏着电影的有趣,却视京剧为情人。他觉得自己是个恋旧的人,他生性不适合繁华的上海,他最渴望的还是清幽淳朴的苏州,最好再苏州往下到邬桥,总之是越干净简单的地方越讨他的欢心。他理想中的自己是个穿着蓝色粗布长袍手里拿着本古籍,在河畔静静看着远方的教书先生,站在他一旁的可能是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她穿着朴素,不施粉黛,身上并无多的首饰,能陪着他品味岁月之静美,享受平凡老去的幸福。所以,他对于上海教会学校里认识的大多数英语流利中文连假条都写不好的人是怀有轻视的,同时也轻视着现在这个穿着入流社交良好的这个自己,然而一想起不久后他连寻常衣服都不能穿的时候,他又开始珍惜。即便知道父亲让他来南京的主要心思,但当他知道他可以来南京上学而且是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心情几乎是雀跃的。
      第一次见到文心的时候,他就从文心身上看出了旧时光的影子,她的一颦一笑都可作为照片里的一帧欣赏,那种挂在橱窗上,供懂的人觉察出其中内涵的,随着时光流逝而越加美好珍贵的图片。她的聪慧又叫他感动,他觉得,她好像就是为了他才出现的,或者说,他就是为了她才与她相遇的,他们俩,其实就是命中注定了的。
      文心第一次见到徐闻的时候就觉得诧异,这个人怎么和徐言一点也不像,听说是眉宇间有些相似,可她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不知道莫空是怎样认出他们是兄弟的,这兄弟俩根本就是天差地壤,若说像,她到是觉得莫空和徐闻更像,根本就是一类人。只不过这位先生所具备的儒雅气质,倒是和徐言如出一辙,莫空就不具备了。
      徐闻彬彬有礼为她拉开座椅,对她笑了笑,坐下后他开始说话了,声音就很亲切和蔼,和徐言面对生人时所展现的修饰过的亲切不同,她感觉得出他声音里的真诚。“你知道我约你见面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让我多了解正则?”话一脱口,她自己也有些惊讶,她什么时候开始称他为正则了?想到这里,她莫名有些兴奋。
      他有些惊喜,再仔细打量了她,“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其实我很好奇,像您这样和莫空很相似的人,怎么会和正则感情要好呢?”她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会让人误会,她又加了句:“我觉得你们兄弟俩实在是两类人。”
      他笑笑:“你说的没错,他本来应该很讨厌我的。”他开始回忆起很多年前的事。
      父亲早年就追随孙中山闹革命,因为有才干身手又好,年纪轻轻很快就升了上校,在与军阀的对战中出了名,又靠了他那天生的政治智慧,后来又升到了將的军衔。他的母亲是父亲的正房,母亲来自商界的大家族,即使是父亲那样强势的人对她也很尊重,父亲的二房家族企业也不小,只不过是偏房不受宠的孩子,才委屈着嫁给了父亲做二房,只可惜嫁来没几年,家族就开始衰落,也是短短两年间,竟叫她没有娘家可回了。三房虽只是个舞女出身,然而那一身讨男人欢心的绝活倒是学到了家,父亲几乎只在三房过夜。
      家里的孩子一共五个,他和他亲弟弟徐和是大房的孩子,徐钊徐显是三房的孩子,徐言则是二房唯一的儿子。父亲一心盼着他们走上和他一样的路,从小就对待他们很严厉,给他们布置的作业总叫他们为难,徐言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无论是什么样的作业,他总是一言不发的把作业尽可能完美的完成,一开始大家从同一起点出发,然而时间一长就出现了差距,父亲明显是看出了徐言的与众不同,他对他尤其严厉,近乎于吹毛求疵,大家一开始是在心里庆幸着自己不被这么苛刻的对待,然而时间一长,谁都清楚父亲对待徐言的不同的含义,一种恶毒的心思就生长出来了。他是长子,如果是他被这样对待的话,就不会有人说闲话,然而徐言不同,他是二房所出,他的年龄又是几个兄弟中最小,他得宠自然会招致其他人的嫉妒,比如他的母亲,比如三房,甚至可能有他的另外几个弟弟。奇怪的是,他不嫉妒,他甚至有些喜欢他。父亲一开始是把他作为接班人看待的,他本性向往自由,不喜欢被约束,天生的世界观价值观与父亲相去甚远,父亲肯定他的才华,却痛恨他的特点。尽管双方都不太乐意,然而他又的确已是最佳的人选了,本来双方都在适应的时候,徐言从兄弟中脱颖而出了。徐言不仅拥有他作为大哥才可能有的沉稳与担当,更拥有高于他的才华与处变不惊的态度,最重要的是,徐言那淡漠的性情与无条件的接受能力简直是合了他父亲对儿子抱的所有希冀。
      他喜欢徐言,不仅是因为徐言帮他卸下了接班人的重担,更因为徐言那货真价实的才华的确叫人敬佩,当然,最为根本的原因是徐言本身。他天生一副热心肠,善于从别人的角度考虑事情,从徐言的处境中,他明白徐言的不易,何况徐言还这么小。他于是待他很好,一开始徐言并未回应他,然而日子长了,才渐渐与他活络起来,当徐言主动走过来低着头不太好意思的问他功课的时候,他很高兴徐言对他放下了成见。
      徐言在家里其实是不招哥哥们待见的,他礼貌谦逊,低调温和,府上的下人们都喜欢他,一开始,三房的两个哥哥仗着父亲的宠爱玩着恶作剧,当然,他们惹不起大房,于是喜欢对他耍些小伎俩,他每每遇到麻烦,却不愤懑,只是笑笑收拾烂摊子,对待他们不改温和礼貌的态度,他们自以为厉害,觉得徐言是不敢惹他们,才把所有气掩下,常常得意忘形。先生常常夸赞徐言聪明有文采,小小年纪写的文章已有真知灼见,徐言微笑,依旧是那谦逊的态度:“先生过奖了,哥哥们的文章才是真材实料,我不过是在学他们罢了。”他们恼怒了,他们渐渐发现他的温和其实是是轻视,他的谦逊其实是另一种方式的讽刺,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那是眼里没有敌手的自负,他们更加讨厌他了。徐言自知自己在家里是讨人厌的,除了父亲,几乎各房的人都讨厌他,然而这样性质的讨厌却让他得意,尤其是徐钊徐显的捣乱,那小孩儿玩的把戏,不过是失败者对于成功者的嫉妒,徐和从不打扰他,但那确是更为高明一点的示威,他每每走过他,徐言微笑着向他打招呼,他却连瞥一眼的空闲也没有,徐言并不在意,他的温和态度并不是为了换取他的回应的,就正如徐和每每忽视他的问候时,下人们会说:“瞧瞧小少爷人多懂礼貌啊,四少爷实在太高傲了。”课堂上先生讲到孔子所厌恶的乡愿之人,徐和冷笑一声:“这样的人我们这儿不就有一个吗?”徐言只是继续读着自己的书,好似不曾听到什么。他打心底里厌恶的是他的大哥。徐闻待人都很热心,他的热心和徐言的温和是府中下人最为称道的,不同的是这两者间,一个出于天性,一个出于掩饰,普通人看不出来,只有少有的例如徐和这样的人看得出来,当然,他们的父亲是看得出来的,也正是看出了这两者的不同,父亲更倾向于徐言,就好比一个是众人爱戴的领导,另一个则是独断专行的上级,对于他们父亲这样的政治人物而言,受人畏惧比受人爱戴更安全。
      徐闻待每个人都真诚,对于徐言更是热心,徐言却讨厌他,徐闻的热心于他而言更像是嘲讽,明明自己那么努力才从他手上获取到的东西,他没有丝毫妒忌不说,竟然还以此为乐,这简直是在趾高气昂的对他的可怜表示鄙夷。然而时间一长,他渐渐觉出徐闻的好,孩子毕竟是孩子,在徐闻的面前,他才会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小孩,他才会意识到自己早已伪装得疲惫不堪了,尤其是在那件事以后。
      那天他被徐显徐钊兄弟俩陷害放了四本家里不允许的书,他自然知道是他们放的,然而他什么也不说,他不敢说,也认为说了没用,徐闻连那四本书是写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替他开脱,他被他感动了。
      在徐闻那边,他本以为自己是会被父亲打的,即使不打,也躲不了责罚,然而父亲笑笑,叫来了下人把徐言背回房去,嘱咐让医生上最好的药后,就径直去了三房。徐闻觉得莫名其妙,只好跟着父亲去,父亲一进房门,二话不说的拉出徐钊徐显,拉到院子里打,三房哭着闹着不让他打,他一把甩开她,继续打,被打的人哭声刺耳的很,或许是想起了徐言被打时的情景,他注意到父亲皱皱眉,打的更狠了。他感到惊诧,平时父亲最宠三房,那俩兄弟就是玩的再胡闹,父亲也不闻不问,而这次竟是一点情面不讲,下人们面上担忧,心底里却庆幸老爷终于替小少爷教训了这两个仗势欺人的主,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观,父亲对他说一声:“徐闻,你去看看徐言的伤势怎么样,再问问你二妈妈那里有没有什么缺的。”他这才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不禁在心里感叹:“帝王之心不可测啊。”
      在二房里看见了昏迷着的徐言,他很是心疼,又看了看二妈妈那双通红的眼,他像是被针扎似的疼,他觉得,徐言再如何优秀沉稳,也不过是个小孩,当一个小孩被长辈赋予了未来的依靠的意义时,那么这个小孩的童年可想而知是没有了,他想起这个年龄的他和徐和,应该还在院子里追逐着玩闹吧,毒打更是想都不曾想过。
      回到自己的房间,徐和看到他进来立马问:“父亲因为那四本书的事在打徐显徐钊?”他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这事儿不对啊,父亲最宠三房那个婊子了,怎么舍得打她的孩子了?”
      徐闻笑了笑:“如果要聪明漂亮能勾引人的女人,上海的舞厅里一找就是一把,而完美合乎心意的儿子可是千个难挑一,父亲那么聪明的人,会做赔本的买卖?”
      徐和冷笑道:“这可算是臭味相投了。”
      听了这话,徐闻有些不高兴: “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你那么讨厌徐言?”
      徐和反问说:“我也早就想问哥了,你怎么对徐言那么好?”
      “很奇怪吗?徐言他有才华又能干,很讨人喜欢啊,倒是你啊,怎么会和徐钊徐显那两个粗浅的人一样讨厌他呢?我可是觉得他们讨厌他是因为嫉妒,但愿你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他不可置信的激动的说:“嫉妒?我嫉妒他?他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像他那样虚伪出一副谦逊礼貌的样子讨所有人欢心,实际上却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一心只追求接班人的利益的人,我嫉妒他?笑话!”
      徐闻笑笑,心平气和的说:“那好,那我就问你一句。”他笑着看着他,然后缓缓的说:“如果你是他,如果你身处他那样的位置,或者说简单点,如果你是二房所出,你自信能做得比他好? ”
      徐和愣了楞,沉默了。
      徐闻看着他叹了口气:“明明你是和他有血缘的兄弟,明明你把他所有以优秀和骄傲掩藏的难堪和困境都看在了眼里,明明你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连这样简单的事实都看不到?既是这样,他也确实应该掩藏自己,把虚伪的一面留给不愿意了解自己的人啊。”
      自这番对话后,徐和渐渐觉出自己的粗蠢,他开始仔细审视自己,同时学会了解徐言身上的优点,他偶尔到二房去送点瓜果和小东西,瞥一眼昏迷在床的徐言,心里竟有些愧疚。徐言醒后听说自己昏迷时徐和来过几次,心里觉得是徐闻叫他来的,并不在意。后来他伤好了,可以下床了,经过徐和时还是微笑着打招呼,预想着要不要跟他道声谢时,徐和竟然回应了他,朝他尴尬的点点头,又不好意思的说了声对不起,声音虽极小,但他还是听清了,不禁感到诧异,此后的日子里,徐和待他的态度日经好转,后来竟还为他与自己不屑一谈的徐显徐钊两人吵了架,他没懂其中的原因,却渐渐觉出自己似乎并没有那样招自己厌了。和徐和打招呼时,他依旧是微笑,但如今却不再是表面上的笑,而是出于诚心了。徐和觉出了这一点,大为感动,不禁待他更好了。
      徐闻断断续续的和文心说着往事,内容很散,因为他有意要回避一些东西,文心毕竟是大家族出身的小姐,大家庭里的许多纷扰,不必多说,心里自然意会,当她这样透彻的了解一个人后,爱也就越加坚定及深刻了。她开着玩笑:“您为什么和我说那么多?我和正则不过才认识没多久啊。”
      他笑笑:“情不在时在其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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