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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八十章 纵得心同寝未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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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深夜,只亮着一盏灯的九天殿更显孤寒寂寥。
唐墨辰斜倚着软塌,闭目沉思。晦暗的光影勾勒出他清隽秀逸的轮廓,却掩藏了他紧绷的面容。
杂乱焦躁的脚步声忽然从殿外传来,最终在他的面前停下。他低垂的眼睫似是微微一颤,旋即缓缓睁开双眸,偏头平静地望向眼前娇柔的身影。
少女不停地喘着气,目光定定地落在他忽明忽暗的脸庞上,眸底隐现怒意。
二人各怀心思地看着对方,谁都没有开口。
良久,唐墨辰从软塌上起身,一手负于身后,踱步至她面前,淡声道:“去而复返,是落了东西,还是……有话要问?”
露珠已让人传话回来,他虽不知宇文宓在落霞轩究竟经历了何事,却也猜得出大概。哪怕她不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他也不打算蒙混过去。
宇文宓努力稳住呼吸,亦直言不讳:“有话要问。”
唐墨辰默不作声,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似乎他们只是在聊些无关紧要的话。宇文宓仿佛感到自己一团火气无处发泄,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默然半晌,神色复杂地凝视他,问:“你……没有想说的吗?”
唐墨辰忽然勾唇一笑,一双深邃眼眸却平静无波,好整以暇地问:“你想听什么?”
宇文宓一噎,轻咬下唇,不语。
唐墨辰仿佛并不介意她是否回答,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是否想听我说,刑狱司是自作主张,他们所做的一切并非是我下的令?还是你想听,我杀霍雅澜并非出于本心,而是另有苦衷?”
宇文宓突然怔住,傻愣愣地看着他,面上现出几分惊讶。
唐墨辰一声无奈叹息,苦笑着说:“宓儿,何必自欺欺人呢?你明知道,我……”
话还未说完,却见宇文宓失神地轻轻摇头,他将出口的话堪堪停在嘴边。
“我想知道,你将我从落霞轩带出来,是为了毫无阻力地杀人,是不是?我想知道,你跟我说那些话,是想趁我无心在意其他的时候下手,是不是?”话音将落,一直苦苦隐忍的泪水倏然滚落。
她晶莹的泪水化作锋利的冰柱,将他的心刺得隐隐作痛。还未来得及思考,他已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低声安慰道:“宓儿,不哭了。”
宇文宓任由他抱着,木然地追问:“为何霍雅澜必须死?”
唐墨辰似乎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出口的话语却残忍无比:“霍家余孽,不能留。”
宇文宓几乎用尽全力将他推开,怒道:“那孩子呢?孩子出生之时,霍家人早已死了!除了那点血脉,孩子与霍家有何关系?”
“正是因为那点血脉,”唐墨辰不觉提高了嗓音,“在那孩子成长之时,会不断有人刻意接近他,恶意地影响他,要他为霍氏复仇,或利用他达到那些人不可告人的秘密。”
除此之外,他未说出口的话是,只要霍雅澜和她的孩子还活着,随时都可能成为威胁宇文宓的武器。烟霞的先例让他明白,虽然杀了霍雅澜和孩子会令他失去所有查出那孩子的父亲的线索,他绝不能容忍刑场之事再发生一次。这次,宇文宓侥幸没有受到更大的伤害,但是,下次呢?
宇文宓虽不明白他的用心,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顾虑不无道理,是她始终怀着一丝侥幸。
直到他的一席话将她的幻想全部击碎,只留下她不堪一击的心暴露在所有丑恶面前。
“你说,以后我受了委屈,要告诉你,不管我经受了什么,你都替我讨回来。如今,你给的委屈,要如何替我讨回来?”宇文宓痛彻心扉,未曾想,他的话言犹在耳,却立即狠狠地被现实嘲笑。
唐墨辰长叹一声,终是移开视线,默然无言。
眼泪更加汹涌决堤,宇文宓粗暴地扯掉披在她身上的玄色披风,用力掷于地面,转身决然地跑出九天殿。
唐墨辰怔然望向掉落地上的披风,身形久久未动。
又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唐新顾不得请安,急急忙忙地问:“陛下,宇文小姐方才跑出去了,可要臣去请宇文小姐回来?”
唐墨辰这才回过神来,漫步至软塌边坐下,疲倦地捏了捏眉心,道:“不必,由她去吧,暗中派人保护着就是了。”
“是。”唐新无奈领命,退出九天殿。
与唐新一同前来的露珠走上前,在唐墨辰面前跪地伏身,失落地请罪:“奴才该死,没能照看好宇文小姐,惹得宇文小姐不快,请陛下责罚。”
“无妨,这与你无关。”唐墨辰无力地挥挥手。霍雅澜是拦在他和宇文宓之间的结,他想解开,势必要经历些风雨。
他安慰自己,这是好事。
“多谢陛下宽恕。”即使如此,露珠仍是一脸愧疚,片刻过后,犹豫不定地再次开口,“刑狱司的公公们已从落霞轩返回,如今正在殿外听候陛下吩咐。”
唐墨辰的怒火倏然燃起,一手掀翻了软塌旁的楠木小几,吼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他们还有脸回来?刑狱司不需要这等庸才,全都给朕到杂役司待着去!”
“是,奴才这就去吩咐。”露珠再度叩首,静悄悄地退出殿内,心底不由得为那些个内侍感到庆幸。虽说杂役司经常关着犯错的奴才,日子的确不好过,且几乎再无出头之日,可总比被逐出宫去或丢了性命要好太多了。
“皇后娘娘驾到——”
伴随着内侍拉长的腔调,落霞轩里,冰灵还来不及惊讶,下意识地连忙慌慌张张起身,收拾殿内一片狼藉;霍雅澜也十分诧异,奈何才生产完的身子虚弱得紧,只能僵硬地躺在床榻上,等待钟慕悠的到来。
帘幕掀起,钟慕悠在众多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胭脂红绮云裙衬托着如凝脂的肌肤,曳地的裙摆处朵朵牡丹花傲然绽放,金光闪闪的九尾凤钗点亮乌黑如瀑的长发,高贵的一国之母明艳不可方物。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冰灵和怀抱小皇子的奶娘一同跪下请安,而钟慕悠径直从她们面前走过。
“贱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霍雅澜低眉顺眼,挣扎着从床榻上撑起无力的身子,恭敬有加。
钟慕悠快步上前,虚扶两下,笑容可掬道:“姐姐,你我是自家姐妹,何必如此客气?你昨日才生下小皇子,想必辛苦极了,快快躺下吧,不必拘泥这些虚礼了。”
“谢皇后娘娘体恤。”霍雅澜顺从地在床榻上躺下,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略带警惕地望着她——数月未见,钟慕悠突然造访,一时间,霍雅澜猜不出她的用意。
钟慕悠却佯装若无其事,热络而亲切地说:“昨日姐姐生产时我便该来的,奈何那时……哎,不提了不提了,好在陛下明察秋毫,还了姐姐清白,如今也解了落霞轩的禁令,我这便赶来了。”
霍雅澜蓦地垂下眼睫,遮住眸中难掩的复杂涩然——昨夜,宇文宓离开后约一个时辰,传来了解禁落霞轩的圣旨。她猜测必定是宇文宓做了些事,她才能够重获走出落霞轩的自由。不禁自嘲地想,原来如今的她是生是死,都只是他人的一句话。
钟慕悠依然不理会她的走神,目光这才飘向奶娘怀中的暗黄色襁褓,继续说道:“今日,我是特意来看望小皇子的。孩子睡了吗?奶娘,快把小皇子抱来。”
奶娘是昨日露珠做主调来照顾小皇子的,本还在为跟着个失了宠的主子而心怀怨气,却没想到皇后娘娘竟如此热情洋溢,于是不等霍雅澜开口,便欢欢喜喜地将孩子送至钟慕悠面前。
钟慕悠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唇边漾着慈祥笑意,轻声道:“这孩子长得真是漂亮,这脸庞,这眉毛,长得真是像……”
说着,她伸出一手,轻轻抚上孩子幼嫩的脸颊。然而,就在她将要触到孩子的瞬间,霍雅澜的心没来由地一紧,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地以为钟慕悠想要害死她的孩子。还未来得及思考,霍雅澜已失声惊叫道:“皇后娘娘且慢!”
钟慕悠蓦地停手,转眸望向霍雅澜,唇边笑意未减,也未出口怪罪,但眸底却冰冷得毫无温度。
满屋子侍女亦莫名其妙地撇向霍雅澜,但她不畏众人目光,恳求地凝望着钟慕悠,郑重地说:“这孩子虽说是贱妾所生,但皇后娘娘始终是他的嫡母,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贱妾无依无靠,愿皇后娘娘不弃,能多多照看这孩子一二,贱妾和孩子此生都将铭记皇后娘娘恩情!”
钟慕悠倏然笑靥如花,抱着孩子的动作越发轻柔,大度而和蔼地说:“姐姐多虑了。这孩子是陛下的骨血,亦是我的孩子,我岂有不尽心尽力照看之理呢?更何况,如今麒儿也有了兄弟,日后事事都有人帮衬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句句在理,霍雅澜也不由得糊涂——许是近日来发生了太多事,加之产后虚弱,她不由得变作了惊弓之鸟,事事过分紧张忧虑了吧。
闲谈几句后,钟慕悠起身告辞。
出了落霞轩,沿着青砖小道一直向长乐宫中心走去,直至九天殿。
叛贼霍剑雄才被处死,朝堂上一片欢天喜地,也无甚要紧政务,因而早朝结束得早。此时,唐墨辰已返回九天殿,在书房中慢悠悠地翻着奏折。
“臣妾参见陛下,愿陛下万福金安。”钟慕悠将随行的侍女留在书房外,只身一人入内请安。
“起来吧,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唐墨辰不紧不慢地合上手上的奏折,示意她坐下,并吩咐服侍在侧的露珠奉茶。
钟慕悠谢恩后在一旁的花梨木椅上落座,语气柔婉地开门见山:“臣妾正巧路过九天殿,便想着进来看看陛下,刚巧也有些事情想听听陛下的意思。不知臣妾是否搅扰陛下了?”
“不妨事,”唐墨辰漫不经心地应道,随手端起了露珠奉上的茶,一边品着,一边问,“何事竟让皇后拿不定主意了?”
钟慕悠静静地望了望留在书房内侍奉的侍女们,唐墨辰立即会意,挥手屏退了她们。待书房内只余下他们夫妻二人,钟慕悠才宛然道:“不瞒陛下,臣妾方才去落霞轩看望了贵妃和小皇子。臣妾以为,小皇子的诞生终归是喜事,臣妾身为嫡母,理当前去看望,而且陛下洞若观火,查出贵妃与其父所为之事并无关联,解了落霞轩的禁令,臣妾今日一早便去了。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贵妃的身份比较敏感特殊,臣妾心中着实不安,便想着还是向陛下坦诚为好。臣妾自作主张,请陛下宽恕。”
唐墨辰饮茶的动作顿了顿,转瞬便若无其事道:“你是皇后,后宫之事本就由你做主,而且你做事向来有分寸,无需朕过问。”
钟慕悠悄然松了口气,莞尔一笑,道:“有陛下这句话,臣妾便安心了,臣妾多谢陛下信任。”
唐墨辰淡笑不语。
钟慕悠这才拿起茶盏,掀开盖子,“醉清风”的茶香扑鼻,渲染于一室静谧之中,令人心绪安宁,她也忍不住笑吟吟地多说了几句:“陛下应当见过小皇子了吧?臣妾方才在落霞轩看着他,立刻就想起了麒儿出生那会儿。哎,真是让人怀念,总觉得不过眨眼的功夫,麒儿怎么就三岁了呢?”
唐墨辰闻言,轻轻放下茶盏,却没有如她一般陷入回忆,反而以手支颐,若有所思地说:“皇后觉得那孩子相貌如何?”
许是没想到他竟会如此问,钟慕悠禁不住一怔,沉吟道:“陛下的孩子相貌自然是极好的,贵妃又是个美人,臣妾瞧着小皇子酷似其母,日后定是相貌堂堂。”
唐墨辰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沉思片刻,忽然笑着调侃道:“朕也觉得那孩子与贵妃像极了,完全看不出朕的模样来。血缘也真是奇妙,朕记得,当初麒儿出生时,样貌简直与朕一模一样,朕只看一眼便可确定是自己的儿子。”
钟慕悠的心却是“咯噔”一跳——为何她会潜意识地认为,唐墨辰话中有话?但终归没有弄清他的意图,钟慕悠斟酌再三,规矩地答道:“是啊,血统之事的确玄妙,兴许有的孩子的确更肖似母亲呢。”
“是啊,想来那孩子确实与他母亲更有缘份一些,朕记得当时只在落霞轩留宿了一晚,没想到贵妃就有了身孕,可见这孩子是真的疼他母亲,怕他母亲孤独呢。”唐墨辰唇畔噙着笑意,似是勾起了重重回忆。
但钟慕悠却紧紧地攥住手中的茶盏,脸色微白几分,险些失态。
难道……他怀疑那孩子的血统?他看似沉浸于回忆中,可说出口的每句话却隐隐充斥着怀疑和猜忌。这是为何?
“小皇子是个孝顺孩子,这是他母亲的福气。”钟慕悠努力定了定心神,微笑着说,眸光刻意落在唐墨辰高深莫测的面容上,用心留意他的举动。
果然,他不自然地微眯眼眸,漠然笑道:“是啊,当初霍家出事时,若不是因为这孩子,贵妃恐怕也不会直至今日仍住在落霞轩中。这孩子,来得当真是时候。”
钟慕悠紧握茶盏的手慢慢松开——想明白一切后,她反而镇定下来,语调轻松地嬉笑道:“当初贵妃不仅凭着陛下宠幸而受封,还有了孩子,可真让臣妾羡慕。”
唐墨辰失笑,颇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说:“你可是皇后,还为朕生下长子,这等尊荣是谁人能比的吗?”
日后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钟慕悠不太记得最后自己是如何离开了九天殿,只记得在混沌的脑海中却清晰地理顺了一切弯弯绕绕。
他恨霍家,恨到要除掉霍家所有人,甚至不愿留下有霍家血脉的孩子。
霍家上下问斩之日的夜里,他派了刑狱司前往落霞轩,斩草除根之心昭昭。然而,刑狱司最终无功而返并因此获罪,霍雅澜安然无恙还免除了软禁,别人也许看不透这其中关联,但是钟慕悠明白。
宇文宓,只有她愿意为了霍雅澜的生死而违抗他,也只有她能够影响他的决定。
她不愿霍雅澜和她的孩子死,他便顺了她的意愿,千方百计瞒着她,另寻他法以达目的。
似乎料定了钟慕悠容不下那个孩子的存在,他选择了她作为盟友。钟慕悠的心欢欣雀跃——原来在他心中,她是他的皇后,是可以与他并肩作战的人。
可欢喜之余,心底的苦涩静静蔓延——他将世间的美好留给钟爱的女子,却要她做那夺命的恶魔。
陛下呵,你果然一如既往地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