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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七十九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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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寝殿内,只留一盏烛火摇曳。唐墨辰坐在床沿上,静静地凝视着宇文宓宁静的睡颜,心绪浮动。
从落霞轩离开起,这一路上,她都沉沉睡着,不曾醒来。想来应是这一整日连番折腾,实在累极,不然她也不会在人来人往的落霞轩那样昏昏睡去。
忽然,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嘴角轻轻抿起,似是陷入了梦魇。唐墨辰的心也随之莫名地揪住,不禁沉重地猜测——午时刑场的遍地血光,也许还是给她笼上了阴霾吧。
眼看她在睡梦中也苍白了脸色,他急忙温柔地唤她,希冀于带她脱离噩梦的束缚:“宓儿,宓儿,快醒醒。那些都是假的,是梦,快醒醒。”
宇文宓倏然睁开眼眸,唐墨辰敏锐地捕捉到她眸中一闪而逝的恐惧,心又沉了几分。
但不过一瞬,她的眼中再次一片澄澈,却因睡意未褪尽,而变得朦胧。她定定地凝视着他因紧张而紧绷的脸,许久沉默。忽然,眸中迷蒙尽散,她慌乱地坐起身,怯懦地小声唤道:“陛下。”
他轻轻擦去她额角沁出的细汗,柔声问:“做噩梦了?”
他熟悉的气息将她密密包围,她的身子不禁一震,良久才回过神来,悄悄点了点头。
“这里是……”她好奇而茫然地环顾四周,才从睡梦中清醒的头脑似乎不大灵光,半晌才辨认出,这是九天殿,他的寝殿,她数月未曾踏足过的地方。
“我怎会在这里?”她不禁愕然地喃喃自语。她不是在落霞轩吗?
她迷糊的模样令他哑然失笑,温声解释道:“是我……带你来的。”
他略加思索,还是将那句“抱你来的”咽了回去。
她微微歪着头,似乎在认真地思索着什么——那一刻,灯火葳蕤间看到他暖意融融的面容,以为仍在睡梦中,她却本能地感到心安,遂了意愿任困意席卷全身,却没想到,那竟是真实的。
一时间,脸颊微烫,气氛微妙。于是,她故意岔开话,道:“你去了落霞轩?那你可曾见到了小皇子?他长得真漂亮,日后必然招人喜欢。”
唐墨辰不赞同地皱眉:“明明皱巴巴的,哪里漂亮了?”
“扑哧。”宇文宓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唐墨辰瞬间有些恍惚,仿佛他们之间又回到了从前,仿佛他们之间的不快与争执从未发生过,又仿佛这可贵的美好温馨已经远离了太久太久。
宇文宓似是在想着同样的事,笑容渐淡。
寝殿中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今日……”
“今日……”
再次开口,二人竟是异口同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彼此,不觉为这不变的默契相视一笑。
“我想听你先说。”唐墨辰抢先开口,心中隐隐期待。
宇文宓柔婉一笑,并未推拒,探询般地注视着他,轻声道:“今日你终于除去了心腹大患,是否会放下心中负担,轻松些了?”
唐墨辰蓦地怔住。他在心里设想过种种她可能会说的话,并准备好了回答,不论她埋怨他的隐瞒,指责他的狠辣,还是表达她的恐惧,他自信他都可以从容不迫地应对,却没想到,她所问的竟是这个。
睿智机敏的九五之尊忽然被问住,笨拙地不知所措,坦诚道:“我没想到你竟想说这个……我以为,你会责备我太过无情。”
他脸颊微红,目光闪避地移向一旁。面对烟霞的挑拨,他能够坚如磐石,胸有成竹地不以为然;但当真正面对宇文宓时,他的所有坚定和信心都毫无道理地动摇。
“怎么会?”宇文宓勾唇轻笑,“他人也许不了解你与霍剑雄的渊源,但我知晓啊。别说是你,换了我,也会如此做的。”
“你不会的。”还来不及感动她的体贴,他便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
她微微扬眉,作洗耳恭听状。
“你不会的。你的心里装了太多人和事,你在意的太多,因此你狠不下心。”他一针见血又意味深长,心头莫名地涌上阵阵苦涩。
她的心中装了太多人和事,他又占了其中多少份量?
宇文宓的神色倏然黯淡。
相识十载,相知十载,相恋四载,他几乎了解她的所有,她如深深刻在他心上的印记。可她却不曾想到,他了解她的所有,却独独漏了她的心。
纵然她的心中装了再多的人和事,他却是她唯一的牵挂。只要那些人和事与他相冲突,她会不顾一切舍弃所有,只为他。
“哪像你说的那样。”良久,宇文宓失落地反驳。
“没有吗?”唐墨辰长叹一声,“就像今日,明明被人利用了,怎么还不自知呢?”
“我知道的,”宇文宓淡淡道,“既是要利用我,若我不上钩,那人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焉知她不会再用更极端的手段?再说,我哪里会任她摆布?最后,不是也没有让她得逞吗?”
唐墨辰伸手握住她缠着纱布的双手,不以为然道:“所以你就任由自己冒险,任由自己受伤?”
宇文宓微怔,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两手——在刑场上,她用事先悄悄藏在袖中的瓷器碎片狠狠划伤了烟霞,却也让锋利的碎片边缘弄伤了自己。后来发生了一系列变故,她没有心情去在意自己受伤的手,倒也不觉得疼,而此刻,夜深人静,又有他宽大的手掌暖着,痛感似乎这才清晰了。
“这只是个意外。”她倔强地不肯承认,轻轻抽出自己的双手,藏进了锦被中。
“宓儿,”唐墨辰慢慢收回手,郑重地凝视她闪烁的眼眸,说,“以后受了委屈,要告诉我,知道吗?不管你经受了什么,我都替你讨回来。”
宇文宓的心不可抑制地颤动,锦被下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眼底微潮。“很晚了,我该回府了,这个时候还在宫中逗留,终归是不合规矩的。”她微垂着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唐墨辰犹豫片刻,终是一言不发,没有拦着她下了龙榻。
却在她从他身旁走过时,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等等。”
他站起身,取下挂在床榻一侧的玄色披风,裹在她身上,并亲手系上领口,道:“这个季节,夜里还是极凉的。穿着它,不然会冻病的。”
她木讷地站着,任他动作,却一言不发。
他并不介意她的沉默,继续体贴地叮咛:“回去后,要仔细着手上的伤,记得换药,不要沾水。”
她始终低着头,掩藏在披风下的右手用力地揪住左腕上细滑的肌肤,痛意分散了思绪,才没有放任自己失态地落泪。
默然良久,她道:“我……我该走了。”
话音未落,她落荒而逃。
唐墨辰出神地凝望着她慌乱的背影,一抹笑意悄然浮上唇畔。
他们之间已在走向和好。他坚信,她迟早会回到他身边。月下老人已在他们身上种下牢固的红线,他们有完整的一生来彼此羁绊。
走出九天殿,夜风凉凉拂过,吹干了宇文宓眼底的水气,令她的思绪也清晰了几分。
露珠奉命送她出宫,此时正提着灯笼,安静地走在她身侧。
“露珠姑娘,今日多谢你了,若非你施以援手,找了侍女们帮忙,贵妃娘娘也许未必能顺利生下小皇子。”宇文宓向她感激地一笑。
“宇文小姐千万莫要与奴才客气。奴才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当不起宇文小姐这般感谢的。”露珠谦逊地应道,“更何况,宇文小姐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奴才相信,陛下必不愿看到宇文小姐为难无助,为宇文小姐解忧亦是为陛下效力。”
宇文宓淡笑不语。露珠是九天殿的掌事宫女,能在天子身边侍奉,身份自然比其他宫女高了许多,说话的份量也重。宇文宓无法在长乐宫中找到愿意帮助霍雅澜的人,露珠却能做到,她的相助的确省去了宇文宓不少烦扰。
忽然一阵强劲的夜风挟裹着寒意袭来,吹得灯笼的烛火忽明忽暗地跳跃,也吹得人身上一冷,宇文宓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还是陛下想得周全,不然,宇文小姐今夜可是要受凉了。”露珠笑着打趣,“陛下今晚竟然没有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想来心情是真的好。”
露珠既能做上九天殿掌事宫女的位置,行事沉稳持重,待人接物亦恰到好处,此刻没头没脑地提这么一句,想来是要说给宇文宓听的。
宇文宓心知肚明,却也情不自禁地被她勾起了好奇心,关切地追问:“他这些日子过得不好吗?”
“何止这些日子,”露珠忍不住轻叹,“这几个月来,陛下就像着魔一般,每日除了上朝、和诸位大人们议事,便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谁都不准打扰,夜里也睡得很迟。有一日,皇后娘娘带着小殿下来好一番劝说,陛下才肯去御花园走走的。旁人看起来或许觉得陛下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可是奴才们看得出,陛下是想把自己给封闭起来。看陛下这般劳累,奴才们都担心,他的身子会吃不消,万一病倒了可如何是好?”
宇文宓久久沉默,方才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如夜里的风一般放肆呼号。今晚见到他,发觉与上次相见时相比,他又清减了一些。
“他怎么……怎么又折腾自己?”宇文宓声音沙哑,甚至带着浓浓的鼻音。
露珠听了,也不觉于心不忍,赶忙乐观地补充道:“不过,奴才相信,只要要宇文小姐在,陛下必然会好的。宇文小姐,奴才说得对吗?”
长长的披风温暖着她的身子,披风上沾了熟悉清冽的气息,紧紧萦绕着她,仿佛他就在她身边。宇文宓浅浅微笑,简短却坚定地说:“嗯,是啊。”
纵然他们之间还有心结未解,纵使他们之间还有矛盾存在,但那又如何?她会努力克服重重困难,一步一步走向他。
不知不觉,又走了许久,宇文宓不经意地抬眼望去,忽见远方树影斑驳中闪着一排火把的明光,不禁奇道:“咦,那些是何人?竟在宫中用火把?”
露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道:“回宇文小姐,那是刑狱司的人,想来是宇文小姐没有见过他们,才不认得吧。”
宇文宓莫名地对刑狱司产生了兴趣,追问道:“这么晚了,刑狱寺如此大张旗鼓,是要做何事?”
“奴才也不知。兴许是与霍氏余孽有关吧?听说太后娘娘身边的侍女烟霞竟是霍氏余孽,刑狱司从她身上着手,揪出了不少同党。”露珠坦白地回答。
霍氏余孽……宇文宓默默念着这几字,心中想着自己与此事无关,便收回视线,继续向宫门走去。
不过,似乎有什么不太对。
“那好像是去落霞轩的方向?”宇文宓佯装不经意地问。
露珠立即察觉不妙,不露痕迹地挡住宇文宓的视线,微笑着说:“那边那么黑,宇文小姐怕是看错了吧?还是让奴才陪宇文小姐出宫吧,若是拖得久了,奴才不能及时回去向陛下复命,陛下恐怕会以为宇文小姐出了什么意外呢。”
宇文宓皱起了眉——刑狱司的人的确是向落霞轩走去,这些日子以来,她常走这条路,断然不会认错。露珠刻意的解释仿佛更是印证了她心中的预感。于是,她不顾露珠阻拦,果断地向落霞轩走去:“我还是去看看才能安心,万一他们真的去了落霞轩,伤了小皇子,该如何是好?”
“宇文小姐!宇文小姐!”任露珠如何焦急地呼唤,宇文宓不曾回过头去,快步离她远去。究竟是跟上她还是赶回九天殿报信,露珠犹豫片刻,毅然向九天殿跑去。
没有灯笼照明,宇文宓的路走得略微艰难,刑狱司的火光很快便消失在眼前。她猜测露珠是去向唐墨辰报信去了,心中更是笃定落霞轩里有事,愈发焦急地摸索着前进。
果然,还未靠近落霞轩的大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喊声——是冰灵的声音,宇文宓的心不禁沉沉坠落。
“宇文小姐,请留步。”正要跑进殿中,守门的两侍卫却伸出手中长枪,将她拦住。
宇文宓柳眉一挑,不悦道:“为何拦我?”
侍卫毕恭毕敬道:“刑狱司的公公们正在奉旨做事,还请宇文小姐不要打搅。臣等得罪了。”
“我若硬要进去呢?”宇文宓冷笑一声,挑衅地问。
侍卫迟疑片刻,生硬地答:“请宇文小姐莫要为难臣等。”
宇文宓恍若未闻,冷哼一声,坚定地继续向里走去。
这两侍卫是亲眼见到唐墨辰将宇文宓抱出落霞轩的,对她在唐墨辰心中的地位心知肚明。眼见她不管不顾,就要撞上两杆交叉的长枪,他们只得无奈地收回兵器,任她进入。
面前再无阻拦,宇文宓拔腿便跑,穿过院子,进入殿内。还未跑进寝殿,便听到里面传来盛气凌人的尖细嗓音——
“贵妃娘娘,奴才劝您还是不要挣扎了,老老实实回答了奴才的疑问,奴才们自然不会再为难您,否则,若是一不留神伤了小皇子……”
“陛下已斩杀了我霍家上上下下,自然容不下我这个霍家之女。你们不是想要我的命吗?尽管拿去啊!把酒给我!”
“既然如此,奴才只能成全贵妃娘娘了。去,把东西给娘娘呈上。”
宇文宓大惊失色,加快脚步冲入寝殿,怒喝一声:“住手!”
寝殿内,众人均是一怔。领头的内侍不认得宇文宓,不禁厉声道:“你是何人?竟敢阻挠刑狱司办事?”
宇文宓顾不得理会他,神色紧张地看向其他人——冰灵泪眼汪汪,被两内侍钳制着跪在地上;另一内侍端着托盘,托盘内放着两个华贵精致的琉璃瓷酒盏;站在床榻边;而霍雅澜半卧床榻,短暂的怔忪后,依然面无表情地伸手去拿站托盘中的酒盏。
那里面装的定是毒酒!
宇文宓来不及思索,决然地冲向前去,一掌拂开霍雅澜的手,并将两只酒盏从托盘上推下去。
变故陡生,竟无人来得及阻止她,眼睁睁看着酒盏掉落地面,摔得粉碎。
霍雅澜面上的沉静立即崩塌,整个人软在床榻上,掩面嚎啕痛哭。
“大胆!”领头的内侍吼道,“你竟将御赐之物打碎,活得不耐烦了?”
宇文宓冷冷地瞥他一眼,怒极反笑:“是又如何?”
“你你你!”领头内侍气得脸色发青,大喊道,“来人哪!把这来历不明的野丫头抓起来!”
随他而来的内侍即刻上前抓人,却听又一急迫的喊声传来:“放肆!谁敢对宇文小姐不敬?”
内侍们纷纷向门边看去,惊讶地发现露珠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面上尽是焦急。她在回九天殿的路上碰到巡逻的侍卫,吩咐他们去九天殿传话后,自己又果断地跑去落霞轩,没想到竟赶上这么一幕。
领头内侍没有听过“宇文小姐”这号人物,但却是识得露珠的,不禁诧异道:“露珠姑娘,你说此人是谁?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到这儿来?难道是陛下有何吩咐?”
露珠没有理会他,稳住呼吸,行至宇文宓面前,温声道:“宇文小姐,奴才还是送您出宫吧?”
“出宫?我得先去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宇文宓冷笑着,举步离开落霞轩,不顾身后神态各异的众人。毒酒已被她打翻,露珠的到来也应让刑狱司感到忌惮,不会轻举妄动,想来此刻的霍雅澜和孩子应是安全的。
而宇文宓,则迫切需要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