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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八十一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

  •   《曜史》载,武烈帝盛元元年,叛贼霍剑雄诛,帝以雷霆之手腕,于一月内尽除其余党,或处死、或流放、或充杂役,牵涉朝臣、侍卫、宫人等近三百人。
      亲历过此事的人,始终记得那段风起云涌的岁月,以及所有曾与霍剑雄有关之人的胆战心惊。
      但却有一相关之人,对此毫无知觉。
      虽然禁制已解,落霞轩仍如一座隔绝一切的孤岛,即使有添了小皇子的喜讯,但除了皇后钟慕悠曾探访外,再无人敢靠近。
      毕竟,贵妃娘娘的母家不日才获罪,连天子唐墨辰都不曾踏足过落霞轩。
      长乐宫中甚至传起流言:陛下并不喜这个孩子。
      霍雅澜生产时消耗了大量元气,一如既往地留在落霞轩内,安分休养,没有神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心情。
      不过,这日,霍雅澜却端坐镜前,认认真真地端详着自己。
      镜中女子不过二十几岁,容貌姣好,肤质细腻,一双剪瞳却似蕴含千言万语,说不出、道不尽,早已没了年轻女子的澄澈纯净,柳眉不自觉地轻拢,眉宇间仿若凝着薄薄愁思。
      曾经这张脸或喜或怒或嗔或忧,骄纵地不可一世。
      曾经这双眸单纯生动熠熠生辉,除却一抹冷漠背影,再也看不见其他。
      “只是一年光景,我却好像老了好几岁。”凝视着这似熟悉似陌生的脸,霍雅澜不禁喃喃低叹,“不知今日走出这落霞轩,可还有人认得出我来?”
      冰灵笑着打趣:“娘娘真是说笑了,依奴才看,娘娘生产后肌肤更细滑了,依旧是貌美如花,哪里老了?”
      霍雅澜勉强勾了勾唇角,眼中却并无笑意。又在脸颊上擦了些胭脂,让面色看起来红润些,尽力收起眼底的愁绪,她缓缓起身,淡声道:“走吧。”
      穿过层层殿门,落霞轩闭合的大门赫然出现眼前。冰灵快走几步,就要上前去开门,却忽然被霍雅澜叫住。
      冰灵不解地看向她,她却沉默着,一步一步向大门走去。
      困于落霞轩中半年之久,外面的天地究竟变成了何种模样?她想亲手推开这扇门,第一眼探个究竟。
      然而心倏然越跳越快,脚步却越来越慢,她蓦地对自己的渴望产生些微犹疑。
      所谓“近乡情更怯”,大抵便是如此吧。
      想起自己的计划,她微合双目,深深吸气,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忽然间一鼓作气,快步上前,带着视死如归般的决心,用力推开落霞轩的大门。
      落霞轩外空无一人,四周寂静无声,天地间仿若只回响着她清晰的心跳。
      一排排槐树高大挺拔,青砖小路蜿蜒逶迤,殿旁的小片花圃在深秋的风中精神恹恹。
      依然是熟悉的景致,一切仿佛没有变过,一切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她倏然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踏出殿外,兴奋地奔跑在宁静的小路上。
      冰灵一惊,连忙追上前去,急切地喊道:“娘娘慢些跑,小心身子!”
      霍雅澜不理会她的紧张,放肆地奔跑欢笑。
      虽然秋风瑟瑟,一个不起眼的味道却在空中恣意地铺陈开来。
      一种叫做自由的味道。
      不远的拐角处忽然转出两名宫娥,瞧见霍雅澜肆无忌惮地模样不禁愕然,继而明目张胆地议论纷纷。
      霍雅澜不禁面上一红,收敛欢欣雀跃的心情,找回了从前作为千金小姐的仪态,和如今作为落魄皇妃的恭顺,连忙微垂着头快步向前走,刻意忽略周围聚来的越来越多的宫女内侍,以及他们毫不掩饰的窃窃私语。
      却不知,这一路已暗暗引起不小风波。
      风波还未传至九天殿,唐墨辰听到内侍禀报霍雅澜殿外求见的消息时,沉冷的面容上难得浮起一抹讶异和些许狐疑。
      沉吟片刻,他道:“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见见霍雅澜,又怎知她一出落霞轩便来找他,究竟所为何事?
      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唐墨辰放下手中书卷,漫不经心地抬眼,面前似熟悉似陌生的女子静静站在眼前,沉静的眉目中流转着他不曾见过的深邃和似懂非懂的复杂。
      霍雅澜亦静静地凝视着他。他倒是无甚变化,但坚毅的目光中流露着上位者的倨傲和深藏不露。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幼时,西京城外莲湖畔,霍太后怀抱霍苍澜,手牵她和他,一家人欢快嬉闹。
      而如今,却只能暗暗喟叹,他们之间再不复最初的单纯了。
      他始终不言,而她规规矩矩地跪地俯身,请安:“罪妇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唐墨辰淡声应道。
      “谢陛下。”霍雅澜直起上身,却不起身,“但罪妇还是跪着好。”
      唐墨辰斜睨她一眼,不语。
      霍雅澜似乎也不指望他会应答,继续道:“罪妇深知自己的家族罪孽深重,陛下肯留罪妇一命、留孩子一命,已是对罪妇天大的恩德,罪妇感激涕零,唯有此生安分守己、静居深宫,专心教养小皇子,以报陛下恩情。只是……”
      却见她话锋一转,面露踌躇。
      才客气几句,便要奔向主题了?唐墨辰不觉好笑,懒洋洋地勾了勾唇角,并不开口,只玩味地望向她。
      他的目光淡然,霍雅澜却不自觉地瑟缩,但不过一瞬,又鼓足勇气,道:“小皇子能平安降生,还多亏了宓儿的照拂。只是宓儿许久未来看过小皇子,罪妇无法向她当面致谢,心中一直不安。不知陛下可否允许罪妇见见宓儿?”
      饶是唐墨辰一贯镇定,此刻也不禁面露恍惚。
      一个月了。
      自从上次在九天殿不欢而散,那丫头已一个月不曾入宫了。遑论霍雅澜,连唐墨辰都不曾见过她。他暗自恼怒,她怎就如此倔强?
      奈何自幼高高在上,他无论如何再无法放下身段,主动去见她。
      见他久久沉默,霍雅澜立即猜出了七七八八,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之前因为罪妇而连累陛下和宓儿不快,想来宓儿心中恼了罪妇,这才不肯再来落霞轩,罪妇对此心怀愧疚。若陛下恩准,罪妇愿赴宇文府向宓儿负荆请罪。”
      “朕记得,贵妃此前怨恨宓儿,而且数年不曾来往吧?”眼帘微垂,遮住眸中涌起的浅浅相思,唐墨辰慢悠悠地问,“怎的今日如此主动?”
      霍雅澜面上微红,低声道:“此前是罪妇不懂事,一直迁怒宓儿,但不想宓儿宽宏大量,不仅未曾因此而记恨罪妇,更是在罪妇有孕之时多次相助,罪妇实在羞愧难当。故而恳请陛下恩准,了却罪妇一桩心事。”
      说罢,霍雅澜再次虔诚地伏地叩拜。
      唐墨辰怔怔地望着地面,良久,似叹息般幽幽道:“朕准了。”
      也好,有个人能去看看她也好。

      宇文宓带着狐疑和怀疑快步走向前厅,直到看到霍雅澜安安静静地站着,这才相信了下人的禀告。
      真的是她来了。
      她有多少年未曾踏足宇文府了?
      恍惚间,宇文宓产生了回到过去的错觉。而她一时感慨,呆呆地望着霍雅澜,竟忘记了礼数。
      “不欢迎我来吗?”霍雅澜回望着她,微挑柳眉。
      宇文宓登时回过神来,连忙道:“贵妃娘娘请坐。来人,给贵妃娘娘上茶!”
      “不必客气了,”霍雅澜淡然推拒,“我是来道谢的,多谢你在我困难之前时施以援手。”
      宇文宓涩然一笑,轻声应道:“道谢就不必了,我并未做什么。若非陛下宽容,我恐怕也有心无力。”
      霍雅澜默然偏过头去,眸光微微闪动。良久,哑声道:“今日不知是否有幸请你到逸仙居坐坐?”
      “逸仙居?”宇文宓怔忪片刻,忽然正色道,“你想做什么?”
      “果然瞒不过你。”霍雅澜不禁苦笑,低声道,“没什么,就是太久没去过了,甚是想念那里的芙蓉糕而已。你若不愿便罢了。”
      “走吧。”踌躇不过一瞬,宇文宓抬步向外走去。
      霍雅澜欣喜万分,连忙跟上前去。
      一盏茶后,二人面对面坐在了逸仙居清幽的雅间里,面前摆着飘香的茶水和可口的糕点——芙蓉糕香甜,金丝卷松脆,糖蒸酥酪爽口,看上去便令人食指大动。
      可二人却不约而同地尴尬地坐着,谁都没有多看那糕点一眼,更没有胃口品尝。
      “这京城之中,清雅苑的茶最甘醇,逸仙居的糕点最可口。我记得,以前每次逸仙居做出新糕点,你我都会相伴到这里来,尝个新鲜。可是吃了那么多,你最美的还是这山楂栗子糕,每次来都要吃,这么多年了,始终未变过。这里也一样,一点儿都没有变。”霍雅澜环顾着熟悉的包间,面色不禁柔和而温暖。
      宇文宓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缓缓道:“你想要我做何事,说吧。”
      霍雅澜神色一顿,立即将泛黄的回忆强硬地塞回心底,深深吸气,直言道:“我想去乱葬岗看看我父亲和弟弟。虽然他们是乱臣贼子,可他们仍是我的亲人,这一点永不会改变!从他们出事至今,我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过。因此,请你……掩护我。”
      果然。又是主动来见她,又是回忆往昔,果然是为了更棘手之事。
      宇文宓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霍雅澜身旁的篮筐里,里面安然睡着的是她仅满一个月的孩子。
      霍雅澜准备万全,有条不紊且细致缜密地铺垫,都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明明心中早已清如明镜,宇文宓却在这一刻仍情不自禁地失落。
      “为何把我带到这里来?”宇文宓问。不知不觉中,声音莫然沙哑。
      霍雅澜迟疑片刻,直言不讳地答道:“陛下将宇文府保护得太好,我若做什么,他必然知晓。”
      自从唐墨辰即位,便在宇文府附近布下了暗哨,宇文宓出行时也会有人暗中保护,以防不测。在这样的保护下,霍雅澜无论做何事,都难逃唐墨辰的掌控。而逸仙居并非宇文府,防护自然没有那般紧密,她们又是临时起意而来,霍雅澜可以冒险一试,避过暗哨的耳目。
      “娘娘高看我了,”宇文宓不动声色,语气中却带着点点讽刺,“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与那些高手抗衡?再者,我又为何要与他们抗衡?”
      “我并非要你与他们硬碰硬,你只消留在这雅间内,假装我们一直都在即可。只要你不离开,外面那些人便不会离开,更不会发现我去做了何事。”霍雅澜十分笃定。
      宇文宓一噎,冷着脸反问:“就算你说得在理,可我为何要去做陛下不喜之事?”
      霍雅澜倏然神色黯淡,低低地恳求道:“就当成全一个失了父亲的女儿吧。”
      身子骤然僵住,宇文宓无奈苦笑——作为曾经推心置腹的姐妹,霍雅澜清楚地知道如何拿捏住她的七寸。她忽然合上双眸,
      颓然道:“你走吧。但日落之前你若不归,我会立即入宫告发你。”
      霍雅澜顿时两眼放光,欣喜地不停地说:“多谢,多谢。”
      接着,她快速动手,将浅紫色寒梅齐胸襦裙脱下,露出里面穿着的一件普通衫裙,并取下了头上太过招摇的金钗步摇,披上斗篷,戴上帽兜,最后把候在雅间外的冰灵唤来,嘱咐道:“你留在这里,伺候好宇文小姐。我若不回来,你切不可离开这里。”
      不等冰灵回答,霍雅澜再次转向宇文宓,似保证般道:“你放心,日落之前我必归。”
      宇文宓不语,静静地移开视线,不去看她。
      霍雅澜也不再多留,抱起篮中熟睡的孩子,万分警惕地走出雅间,从逸仙居后门悄悄离开。
      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千算万算,却未料到唐墨辰早已派人暗中盯住了她。
      她去了想去的地方,见到了渴望见到的人,而唐墨辰也于随后不久得到了消息。
      “陛下真是神机妙算,霍贵妃果然利用了宇文小姐,独自行事了。”九天殿,书房内,唐新喜不自胜地将手中密函递给唐墨辰。
      唐墨辰面上却未见喜色,接过密函,神色有几分凝重和了然——若他所料不差,那个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应该写在这密函中了。
      他不假思索地拆开密函,仔仔细细地阅读——果不其然,密函中详细记录了今日霍雅澜出宫后的点点滴滴。而一个名字突然跃然纸上,唐墨辰震惊地呆住,难以置信地瞪着密函,一时间忘了其他。
      竟然是那个人?!
      唐新很快便察觉了他的异常,不明所以地问:“陛下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宇文小姐……?”
      “啪!”唐墨辰大力合上密函,一言不发。四下环顾一番后,起身走向立于一旁的灯柱,将密函至于灯芯之上,密函顷刻间燃烧。
      “陛下!”唐新不禁惊呼一声。
      看着手中迅速燃烧的火焰,以及很快便灰飞烟灭的密函,唐墨辰面无表情,淡声道:“今日之事,不准与任何人提起。”
      “是。”唐新立即恭谨应声。虽然狐疑、不解,但他明白何事该放在心里,何事该忘于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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