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黎情挽歌》流彩

3、三

　　五天以后，低烧渐褪，张黎黎一觉醒来，恍然间明白，原来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李烨，儿时最亲的玩伴，被一场大病带走，死在了两人刚满十六岁那年。

　　自此她便如同行尸走肉，荒废了本是人生中最该肆意怒放的八年时光。

　　这八年她是如何浑浑噩噩挨过来的，自己也早已记不清楚。

　　八年后，她自暴自弃的人生态度，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于是干脆让她横空穿越三百年，重生在一个疑似豪门出身的小姑娘身上。说疑似豪门，是因为女孩的穿戴皆为高档货，本该身锁香闺，享受万般疼爱，却遍体鳞伤横陈街头。或许是不讨后母喜欢，趁老爷不在家，便被吊起来毒打一翻，丢出家门，或是偶尔出个门却横遭强匪挟持，极尽折磨之事，等赎金到手之后便遭抛弃。最悲惨的莫过于这么大个活人，又是在车水马龙的闹市，奄奄一息躺了这么久，路过的各色人等大多也只是围观而已。

　　好在故事结尾处，终于发生了一件人们常说的那句无巧不成书的巧事。

　　命中注定救下她这一命的少年，这天出门，刚好就打这里走过，发现街头有人围观，心生好奇，便也上前凑热闹。不凑不要紧，这一凑便见一个小姑娘躺在地上，衣衫褴褛，浑身是血。被他发现时已气若游丝，但却竭力撑着，硬是没有晕死过去。由于问不出姑娘的家庭住址和爹娘名讳，他又不忍弃之不管，便把小姑娘带到自己府上疗伤。

　　而这个救了张黎黎，又派人悉心照料，却只在她到这的第三天凌晨来探望过一回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康熙帝的十三皇子，胤祥。

　　而现如今的年历，也正是康熙四十二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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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一日的计时法，跟现代有所不同，他们的一天共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等于现在的两个小时。张黎黎自从来到胤祥府上后，每天都能听见侍候她的小姑娘辰时未时卯时地报钟。就这样，每次报完之后，还是要在脑子里换算一番才能明白过来。

　　但日出与日落是恒古不变的自然规律，她搬着手指头也算得出，在胤祥府上留宿已长达半月之久。

　　古代的医疗水平有限，一个不打紧的炎症，半个月才消。

　　半个月后这天，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纸斜斜地打在床前。张黎黎睁开眼，缓了片刻才支起身，挪到床架边懒懒地靠着，看着透光的窗纸，恍惚出神。

　　又梦见那日获救的情形了，这十几天夜夜如此。

　　遍体鳞伤，昏迷不醒的自己，和将自己抱上马的红衣少年，历历在目。

　　梦里只有那个少年的背影，并不曾看清他的模样，但张黎黎想，肯定是十三了。

　　每每到十三上马之后的那个镜头，梦就倏然结束，张黎黎也不记得那之后和醒来之前的事情。

　　于是也就只是这样几个零星片段在梦里反复来过。

　　此时又将这些片段在脑子里回放，隐隐约约觉得似乎遗漏了某些细节，张黎黎思忖半晌，总是不得要领。

　　直到门被人推开，嘎吱一声打断她的思路，她才怔怔地抬起头来。

　　“姑娘睡醒了？”一个圆脸少女捧了盆热水进来，见张黎黎醒了，便调皮地冲她一笑，把水盆放在窗下的梨木架上，又浸了一块手帕在水里，上下翻搅，捞起后绞干了水，再摊平，然后才递给张黎黎。“水是温的，刚合适，姑娘擦把脸吧。”

　　小小年纪，干活却熟练老道，干净利落，张黎黎看了心生惭愧，不好意思地接过手帕，抹了把脸脸，又接过她递来的竹签和盛了盐的小方盒，开始刷牙。

　　待到一切都打理完毕，张黎黎习惯性地对那少女说了声：“谢谢你。”

　　少女不似一般小家子气的丫头，闻言冲张黎黎盈盈一笑：“姑娘折了青儿了，爷早嘱咐了要好生照顾姑娘，这些都是青儿分内的事，”顿了顿，又道：“姑娘真要谢，谢十三爷就是了。”

　　看她嘴里说着“十三爷”的时候，两颊绯红，张黎黎不禁暗笑，史书说得没错，偶像崇拜是自古就有的优良传统。

　　不过，说起十三来，她便有些不明白了。

　　自十几天前胤祥将她带回府上，安置在这个偏院里，又拨了几个人照看她起居，便似把她这茬给忘了。除了那日天未亮，他上早朝之前来探望，当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驻留片刻便又走了，这十五天再也没了动静。

　　流芳后世的怡贤亲王，不知道何时才能一睹其真面目。

　　转而又想，其实见不着也好，见着了，难免要被盘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些问题。

　　我是三百年后穿越过来的。
　　这样说，有人相信吗？有人信才有鬼了。
　　连张黎黎自己都不信。

　　她这几天，每晚入睡之后，便沉溺梦中，清醒的时候，看着周围的一切，更加觉得是在做梦。
　　如此反反复复，梦了又醒，醒了又梦，直到在这一应物件俱是古董的屋子里闷了十五天，每天跟唤作青儿的古装少女抬头不见低头见，张黎黎终于不得不认命的想，她大概真的穿越了。

　　穿越这事，有灵魂穿越和身体穿越之分。镜中人的面容跟自己如出一辙，只不过那脸是自己曾经十六岁时的模样。而被救时是一身古装打扮，并不是去北山公墓时穿的西装套裙。不知道是三百年前刚好有个人生得跟自己一模一样，于是灵魂便投身到她身上，还是老天让十六岁的自己直接穿过来了？

　　若是后者，为何自己会有二十四岁时的记忆？

　　其实她最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是，十六岁？

　　十六岁那年，有什么特别？

　　她只记得，十六岁那年的冬天，李烨走了。

　　李烨。。。无论时间还是空间，明明都已经那么遥远，想起来，仍是痛的喘不过气。

　　那年刚上高一，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候，全班同学都在紧张备战高中第一场期中考试，张黎黎却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下午课间的时候趴在桌子上，隔着中间一个空位子，歪头看着奋笔疾书的李烨。

　　“我想去北京看故宫，我想。。。咱们现在就走。”

　　李烨正握着自动铅笔，低头琢磨一道数学题，听到张黎黎的话，也只是扬起脸来挑了挑眉，眼角含笑地打量她：“傻瓜，那也得等人家开门了才进得去啊。”

　　于是第二天一早，在上学途中，张黎黎被李烨拉上了出租，又挥舞着两张火车票，过安检，过票口，终于在最后一刻跳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那时候还没有动车和高铁，最快的火车往来帝都也要五个小时。到北京时已是下午，正赶上二环以内大塞车，两个人在长安街跳下出租，拖着手一路前行，时走时跑，穿过无数个街口与红绿灯，马不停蹄走了五里路，终于到了天安门城楼脚下时，故宫已经闭馆了。

　　张黎黎站在夕阳笼罩的午门外，看着高高的朱漆宫墙，又望见墙沿上方清冷空旷的天空，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一时哭得分外伤心。李烨一边纳闷，一边又是哄，又是逗，无奈总也止不住张黎黎的泪，别无他法，只好拉了旁边一个照相摊的师傅过来。

　　此时他们站在天安门城门内，刚好背对着午门，李烨轻揽着张黎黎的肩，指着面前的镜头做调戏状道：“要拍照咯，还不给爷笑一个。”

　　张黎黎看他没正形似的模样又可爱又可气，终于破涕为笑，推他一下，此时李烨才舒展了眉头，伸长手臂把她捞进怀里，环住她的脖子，又对着镜头拨正她的下巴，对着镜头点点头。

　　“这梨花带雨的效果，拍出来一定很唯美。”

　　“去你的，你才梨花带雨呢。。。”

　　“一，二，三，咔！”

　　两人突然一起笑起来，如两岁那年初次相见时的那般，两双笑意荡漾的眼睛，在夕阳的余辉里闪烁，迷离欲醉。

　　那是李烨生病前，最后一张照片。此时距离初诊已不到三个月

　　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合过影，直到他死。

　　遗体告别仪式上，灵堂正中央悬挂的就是这一张。十六岁少年放大的笑脸静静地定格在墙上，和躺在水晶棺里形容枯槁的人，怎样看都没有交集。

　　在那之前，李烨早已经一点点死去，她只是看不到而已。

　　在他笑意绵绵的望着她时，在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时，在他拧着她的下把调戏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时，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而张黎黎却毫无察觉，仗着未来还有一辈子的相守，任他余下的生命在平庸和琐碎中匆匆流逝。

　　人生只得一次，无论是喜是悲，都不能从头再来。

　　可若是知道结局是这样，当初又怎么会掉以轻心？

　　若是知道结局如此，无论如何也不会坐以待毙，誓要与命运争个输赢。

　　若是。。。若是。。。

　　若是李烨没有生病，没有死，该多好。

　　只是，所有的若是，都在提醒着张黎黎，一切已晚，思念终是成空。

　　念及此，哀思骤起，来势汹汹，张黎黎再也自持不能，任泪滴像断了线的珠串，一颗一颗滚落脚下，敲起一地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