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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院内的积雪早已扫清,堆积在不起眼的角落,等着日光将它们慢慢融化。
      沈无音大步走在前面,邱子承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始终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被委以重任的小镖师怀中抱着那张镖单,在长廊边探头探脑地张望,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察觉到他们之间气氛得险恶,小镖师沉思了一会儿抱紧镖单,决定还是留在原地等大当家回来再说,坚决不去当他们吵架的牺牲品。

      沈无音的房间在镖局东侧,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儿,离演武厅颇远,平日里十分清静。
      园中有两片花田,沈无音在春夏两季回来时,曾见过里面开满姹紫嫣红的花。然而如今,花田被细雪覆盖,园中白茫茫一片,偏居一隅的小院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寂寥感。
      不过她平日不常回来,即便回来也是在蒙头大睡,对这小院的季节更替,没那么多伤春悲秋的情感,顶多会去想想那些花是枯在了花田里,还是早早地被邱子承移走了。

      沈无音走入小院,一抬头,见里面的石椅上还坐着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人瞧起来比沈无音大上几岁,穿着竹青色的棉布衣裳,莲叶边的长裙裙尾与雪地隔了分毫的距离,随着她的举动欲触不触。
      她听到声响,扭过头来,见到来人,眼睛亮了亮,赶忙站了起来唤道:“公子!”
      打完这声招呼,她好像才看到沈无音,脸色一变,低下头十分拘谨,“小姐。”
      沈无音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自己还有个叫琳依的丫鬟,便简短“嗯”了一声。

      琳依是沈无音五岁时,从街上带回白虹镖局的。
      据说她家里遭了灾,父母双亡,她跟随着北上的难民一路来到京都,想要投靠远亲,却发现远亲早已搬离京都。迫不得已,她只能过上这种颠沛流离,乞讨度日的生活。
      邱斌白本不同意让琳依进府,但后来又不知怎么转了心意,让琳依在沈无音的手下当个小丫鬟。不过琳依虽然是沈无音带回镖局的,认识的年头也不算短,但她们两人却完全没有池九言和言庭那般亲昵,一年到头,连交流十个字都嫌多。

      可今日琳依一反常态得殷勤了起来,对着沈无音嘘寒问暖,迎前迎后,偶尔像个小姑娘似的娇嗔,问她怎么这么久才肯回来,仿佛是在真心实意地惦念着她。
      沈无音虽然与她交流不多,但也不傻,知道她这份心思放在了谁的身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邱子承,忽然开了口,温声道:“琳依,我与小姐有话要说,你先下去休息吧,不必守在这里。”
      琳依哑了声音,隔了一会儿,不死心地张了张口,“我,我去给你们泡茶吧!”

      “不用了。”邱子承语气一贯温和,却总是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压迫感,“今日是除夕,就当是放了个假,你自去做你喜欢的事。小姐等下还要休息,不要惊扰了她。”
      琳依不甘心地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不情不愿地走出了小院。
      待她离开,邱子承满心无奈地看着沈无音固执的侧脸,“那件事我一辈子不说,你就一辈子都不肯理我了是么?”

      “我并不是在同你耍性子。”沈无音揉了揉眉心,两年来终于肯同他说起话,“我只是不想再听你们话语中的弯弯绕绕,和每字每句的试探。你们就算说着不累,我听着也累了。”
      邱子承神色复杂,沉默了许久,低声叮嘱道:“玉佩的事,不要再查了。每次出行虽然有扈叔为你挡着,但我的人都能感觉到你入城后行踪诡秘,爷爷那边未必察觉不出。”
      他叫人监视她的事,似乎已经不需要争辩,可以开诚布公地摆出来。

      沈无音闻言,平静地看着他,“要我不查,那我娘因何过世,你能告诉我么?”
      邱子承叹了口气,“患了癔症,忧思伤身。你是知道的。”
      沈无音自然知道她娘亲的死因。
      当时沈无音就在娘亲的身边,看着她的身子一点一点冷下去,再也没有暖起来过。
      她与他对视,缓缓问道:“那我娘亲为何会患了疯病?”
      邱子承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只是说:“爷爷同你解释过了。这几个月你便听爷爷的话留在京都吧。一路舟车劳顿也该累了,好好休息。”

      这个问题盘桓在她心头了十几年,都没能得到解答,沈无音没指望他会回答自己。
      她也不送他,径直将房门推开进了屋,拿起一旁的门闩插上,又将房内的窗户全都锁好,才略微安心下来。她将长鞭拿下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换下脏衣,简单洗漱了一番。
      纵使沈无音不常回来,但房内十分整洁,该有的东西一样不缺,热热闹闹地堆在一起,仿佛有人要用这些东西,为她堆出个家来,填补她不在的冷清。

      虽然沈无音不愿意,但这几个月,她只能依他们所言留在京都。
      她拿出纸笔,本想写封信托扈叔去办些事情,然而话才写了一句,她又提笔尽数抹去。
      邱子承那份告诫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个人的,在这个当口,她确实不该再连累扈叔。
      她撑着下巴,盯着那抹墨痕,无所事事般,在旁边写下了小小的“池九言”三个字。

      白城的事隔了将近大半年,沈无音成日里忙忙碌碌的,早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要不是这位小郡王出场的方式太过令人印象深刻,行事又难以捉摸,刚才邱斌白提起这事,沈无音还不一定能反应得过来。
      “陵安王府的二公子,陵安王府……”沈无音提笔在纸上随手乱涂,喃喃自语。
      这事被邱斌白提起,她就只剩下不好的预感。
      不过上次相遇纯属偶然,京都那么大,沈无音觉得自己未必会再次遇见他。

      银白的长鞭被安置在她抬手便能碰到的枕边,香气淡淡的安神香,轻缓地弥散在房间里。
      沈无音倦怠地闭上眼,她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然而这次梦魇显然也不准备放过她。
      她的双眼在现实紧闭,却在梦中睁开,入目的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小屋子。

      沈无音就像局外人,漠然地看着幼小的自己跪坐在床边,手中还颤巍巍地端着一碗汤药。
      娘亲缠绵病榻,面目已经模糊不清,可沈无音却仍是能透过那张模糊的脸,看出她久病的灰败和那似哭似笑的狰狞。
      汤药泼洒了一地,瓷碗磕磕绊绊地滚落到桌下躲了起来。
      她先是歇斯底里地喊着“我就不该生下你”“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随后恐惧般将两岁的沈无音抱入怀中。像要把她嵌在怀中一般紧紧地搂着,又哭又笑地在她耳边不断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是娘的错,生下你是娘的罪过……”
      沈无音艰难地抬起头来,就看到娘亲的脸上流下了血泪,眼神空洞洞地望着她。

      转瞬间那屋子不见了,只剩下茫茫的黑暗。
      她环抱住沈无音的手臂,就像蛇一样缠绕着沈无音的脖颈。声音从四面八方化作一根根长针扎在她的身上。沈无音明知这是梦却挣脱不开,半跪在黑暗之中,脖颈被无形的绳索越缠越紧,身体也好似被人拉扯,痛到几乎令她窒息。

      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怪异声响,炸开了她所处的黑暗世界。
      就在沈无音以为自己濒死的那一刻,她终于睁开了双眼,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一只手揪紧衣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冷汗浸透了白色的亵衣。
      屋外的天空炸开了五颜六色的花火,映在窗纸上,将黑暗的屋子照亮。
      沈无音迟缓地扭过头去,看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这一觉竟然睡到了晚上。

      烟火的光芒将屋内照亮了一瞬,转而坠入久久的黑暗。
      沈无音抬手捂住了双眼,低垂下头,忽地发出一声轻笑。
      有时她也觉得自己可笑,天南海北走了那么远,错以为自己成了一只能在九天翱翔的鹰。结果不过是个纸糊的风筝,飞得再高再远,只要绳子一牵,她就得回来。
      她身上缠了那么多线,握在了不同人手中,只有她娘亲的这一条握在了她自己的手里,可这条线偏偏也是连着镖局的。

      沈无音随手拿了件衣服披在身上,活动着僵硬钝痛的身子,缓步走出了房门。
      冬日的寒风令她从那股自怨自艾的情绪中脱出,多少清醒了些。
      她不想再回到房间里,回忆那如影随形的噩梦,便离开了小院,漫无目的地在镖局内四处走动。

      梦中的那个小屋,是她和娘亲曾经生活的地方,如今已经荒废在镖局的西苑,只有邱子承还肯去打理。沈无音从西苑搬出来后,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那里,到现在也没再回去过。
      其实沈无音对娘亲的印象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她记得她的娘亲叫沈乐瑶,在她三岁时就去世了,剩下的就是沈乐瑶近乎偏执得保护欲。

      沈无音在她去世之前,一直被养在那门窗锁死的小小房间里。
      沈乐瑶不允许沈无音出去,不准镖局的人靠近沈无音,哪怕只是简单地同她搭话,沈乐瑶都会歇斯底里地要那些人滚出去,然后把沈无音紧紧地嵌在自己的怀抱中,不断哭着同她道歉,一遍一遍重复着梦里的那句话。

      沈无音曾在书房中,见过沈乐瑶十六岁时的画像。
      温婉如水,端庄大方,怎么看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邱斌白说沈乐瑶的癔症,是因为过于思念她早逝的父亲,忧思成疾才会如此。
      可沈无音始终不信。

      最热闹的除夕,往往是镖局每年最冷清的时候。
      邱斌白不准许镖局内过这样喜庆的日子,每逢除夕就缩在书房,擦着他那把长剑。
      不过镖局的人,除去那些镖师,总共也不剩什么人,就算想要热闹也热闹不起来。

      扈叔在半路提前同她告假,赶回了家。
      雇来的镖师都是有家有口的,沈无音每年赶在除夕之前回来,并不是她对过年有什么特殊的情结,而是为了他们的团圆。
      她自己的生活不够圆满,就总是希望别人的生活能比她过得圆满些。

      沈无音站在演武厅上,看着挂在铁架上的兵器,拿出长矛挥动了几下,觉得不太顺手,便放了回去,下意识摸了摸缠在腰间的长鞭。
      她的一身武艺都是同扈叔学的,这条长鞭也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
      起初她要学武,邱斌白并不同意,还是邱子承与扈叔连番游说,他才勉勉强强点了头。

      “阿音?”
      沈无音正出神地想着,听到身后有人唤她,下意识转过身去,就见邱子承站在不远处拿着个账簿,微歪头看她。
      “啊。”沈无音张了张口,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这一个单音。

      邱子承见她穿着单薄,不由皱了皱眉,“怎么穿得这么少?”
      说着他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不由分说地将沈无音裹好,无奈地笑着道:“爷爷不准你出去走镖,你该不会是同他置气,让自己病上几个月算作留在京都吧?”
      沈无音低头看了看他用披风上的绳线系出的蝴蝶结,不吭声,感觉蝴蝶结配上自己有点娘里娘气的,要是出门走镖气势实在不足。
      邱子承抬手,完全不知道她在心里纠结着蝴蝶结这样的小事,自然地为她挽起鬓边碎发,关切道:“是做了噩梦魇着了?”
      沈无音的身体僵直了一瞬,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去散散心吧。”邱子承的手顿了顿,注意到沈无音对他的回避,自嘲道,“要是我说我陪你一起,你大概也不会开心。出去看看吧,外面热闹些,总比呆在镖局要好。”
      他的视线落在对面的阴影处,平淡道:“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他们跟着你,坏了你的心情。爷爷那边我会去说。”
      沈无音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披风拿下递还了回去。
      邱子承望了她许久,唇边勾出温润的笑意,叮嘱道:“出门多穿些,外面凉,再带把伞,怕是该下雪了。看够了便早些回来。”

      沈无音并不是很想早点回来,含糊道:“不一定,我要去办点事。”
      “办事?”邱子承不解道,“大过年的还有什么事情可办?”
      沈无音想起上午杵在镖局门口的那俩门神,随口搪塞:“堆二十个雪人庆祝一下过年。”
      邱子承:“……”
      小时候不是还嫌堆雪人幼稚,怎么忽然对雪人这么感兴趣了?

      沈无音多添了几件衣裳,还未走到集市,就听到了嘈杂鼎沸的人声。
      集市两边的摊主,比平时还要卖力地吆喝着自家的商品,唾沫星子乱飞,牛皮专往破了天那么吹。一个小小的铜镜能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扯到当世新皇,仿佛那小摊上卖的都是些没落人间的上古神器,光是用来照人,倒好像是大材小用,辱没了这铜镜。
      站在旁边的包子铺老板,也像是被传染了一般起了攀比之心,不甘示弱,愣是给自家的韭菜鸡蛋包子取了个“翡翠琉璃黄金包”的名字,还非常朴实地吆喝着:“只要买了我家的翡翠琉璃黄金包,买一屉,发大财!买两屉,升官加爵不在话下!”
      沈无音在门口听了半天,觉得这老板曾经八成在街头卖过狗皮膏药大力丸。

      街上的行人大多三五成群,不是好友结伴,就是举家出行。
      偶尔还有些情侣你侬我侬地腻在一起,低着头窃窃私语的,沈无音路过时无意间听到了只言片语,肉麻得鸡皮疙瘩差点起了一身。
      要是有人敢肉麻兮兮地称呼她“小笨蛋”,她能用长鞭直接勒死他。

      沈无音逛了一会儿,没有起到散心的作用,反而更往心里添堵。
      她孤身一人走在集市中,看得都是别人的热闹,与她并无什么干系。
      而这其中唯一与沈无音有关的,还是刚才撞了她的小男孩。她还一句话都没说,也没责备过他,那小男孩看了她一眼,却恶人先告状,哇哇大哭起来。
      沈无音摸了摸自己的脸,第一次反思起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吓人。

      她这一天只吃了早上的白粥,走了这么久,终于感觉到了饿。
      集市逛得实在无聊,沈无音见城墙边有个馄饨摊,人少又安静,便向着那边走了过去。
      馄饨摊不大,总共才摆了五套桌椅,棚顶简单地用连着竹竿的白布搭成。

      老板大约四十岁左右,一边手脚麻利地拌着馅料,一边用铁勺在热气腾腾的大锅中搅动。
      见到沈无音来,他热情地招呼道:“这儿位置多得是,客官您随便坐。打算吃点什么?”
      沈无音挑了个座位,坐了下来,随口道:“馄饨。”
      老板:“……”
      他这就是个馄饨摊,不吃馄饨还能吃什么?

      沈无音抬头看了看竹架上悬挂的菜牌,馅料和价格全都标在了上面,一目了然。
      她正烦恼着自己该吃什么,忽然听到“笃笃”的声响,似是有人在敲她的桌子。
      沈无音下意识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如春日暖阳般灿烂的笑脸。
      笑脸的主人微歪头看她,语气轻柔地唤道:“沈姑娘。”

  • 作者有话要说:  谈谈情,约约会
    终于换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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