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惊雷 ...

  •   春天来到的时候,幽州终于渐渐暖和起来了。雪消失的无声无息,春风也来的无声无息。一夜过去,田间地头、远山近丘,忽然就冒出了点点嫩绿。灰扑扑了一整个冬天的世界仿佛从冬眠中苏醒,色彩一点点变得鲜艳起来。

      小豆子终于能踏出院门了。上次发烧之后,他娘就不让他出门,一整个冬天都被拘在屋子里,每天唯一的盼头就是等着宁思淮上门找他。

      春日的太阳暖洋洋的。一大早,院门就被拍响了。

      宁思淮耳朵一动,在屋里听到那轻轻的拍门声,飞快地擦干脸,奔出屋门,足尖轻轻一点,像一只乳燕,掠过院子,落在院门后。

      打开院门,果然是小豆子。他长得慢,还不够高,小小一只,伸长手也够不到门环。一个冬天过去,小豆子瘦巴巴的小脸终于圆润了些,一见到宁思淮就笑,眼下的卧蚕鼓起来,胖乎乎的分外可爱。

      宁思淮牵起小豆子的手摸一摸,暖呼呼的。他半抱着小豆子,跨过门槛,把他抱进院子里。练武之后,宁思淮力气大了许多,再也不会抱不起小豆子了。

      “你这么早来,吃饭了吗?”宁思淮摸摸小豆子的脸。

      小豆子戴了一顶虎头帽,他一只手乖乖被宁思淮牵着,一只手去揪帽子边垂下的小球球,两只小脚踢踢踏踏地走,奶声奶气地回答:“吃了,我早就想来,等到太阳出来了,娘才准我过来。”

      小豆子依旧是个小娃娃的样子,说话却清晰了好多,长句子也能说好了。

      “你等等我,娘亲今天蒸了鸡蛋羹,我把我的给你吃。”宁思淮牵着他往厨房走,一边问些昨晚有没有做噩梦之类的小孩子话。

      “宁姨姨。”进了厨房,小豆子冲宁姝笑得特别乖巧。宁思淮把他抱到凳子上坐好,他就乖乖把手放在膝盖上。

      “娘亲,我的鸡蛋羹给小豆子吧。”宁思淮挨着宁姝,大眼睛乖乖地仰望着她,这就是撒娇的意思了。

      宁姝伸手刮了下他的鼻子,笑他:“对小豆子这么好呀。”她看了眼长得特别可爱的小豆子,心里暗笑宁思淮,这是随了自己,小小年纪就知道稀罕长得好看的人。村子里孩童那么多,也不是没有想围着他玩的。宁思淮就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除了小豆子,谁来都不理睬。

      “放心吧,我听到小豆子拍门就把他的鸡蛋羹蒸上了。”宁姝又伸手刮了刮宁思淮的鼻子,嘲笑他:“要你操心。”

      小豆子听懂了。伸出手捂着嘴偷偷笑,大眼睛狡黠地转来转去,偷瞟着宁思淮。

      宁思淮当然看见了。他冲过去,抓住小豆子挠痒痒。小豆子笑得眼睛眯成缝,小身子像毛毛虫,不停地扭来扭去。

      小豆子来了,宁姝就一并教他识字。可是小家伙喜欢粘着宁思淮,写不了几个字就走神,眼巴巴看着宁思淮读书。

      宁思淮默写完一篇文章,过去握着小豆子的手,带他写今天新学的字。一遍写完,安排小豆子:“你把这几个字好好写完,再记一记,我学完了就来检查,等会再教你读书画画。”

      小豆子立刻高兴了,也不嫌弃写字无聊了。小手努力握住笔,照着宁思淮写的,一笔一划,斗大的狗爬字描得极其认真。

      宁姝在一旁看着,大感神奇。小豆子从小就听宁思淮的话,被自己小儿子管得服服帖帖,还说不好话的时候就知道冲宁思淮笑。

      她看看宁思淮板着小脸,认真写字的模样,摸摸下巴。不得不说,宁思淮这张脸还是很好看的,虽然年幼,但已经能想见长大后的风采。

      她仔细回想下,小豆子似乎除了宁思淮,也不爱跟别人玩,这小家伙似乎也是个看脸的。

      她“嘿嘿嘿”一个人乐不可支。被宁思淮看一眼,立刻捂住嘴,“呲溜”一下跳过窗,跑到院子里砍柴去了。

      下午小豆子睡了午觉再过来,宁思淮武课都练完了。

      他躺在后院的竹榻上看小人书。小豆子熟门熟路跑过来,冲着宁思淮就是一扑。

      宁思淮把小豆子抱到竹榻上坐好,就见他脖子上挂着红绳,绳子上挂了一串佛珠。佛珠是檀木做的,散发着淡淡的香。珠子古朴圆润,似乎被人拿在手里摩挲了很久,裹着一层温润的浆。只是太大,看长度是成人用的。

      宁思淮指指佛珠:“谁送的?”

      小豆子捧着佛珠,笑得见牙不见眼:“爹给的,爹去庙里,大和尚给的。”

      过了一会宁姝回来,看到小豆子,逗他:“哎呀,小豆子收到新礼物了呀。”

      小豆子立刻就捧着佛珠,又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宁姝去找刘姐学针线。乡间久居无聊,宁姝都闲得开始学针线了,立志要给宁思淮做件外衣。现在针脚还是歪歪扭扭,勉强缝个手帕,还是没花纹的那种。

      小豆子的爹急匆匆赶回来,给了佛珠就赶紧回镇上当班。刘姐一腔激动无处倾诉,拉着宁姝把这个略具传奇色彩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

      这个月初一礼佛,顾实照常进宝光寺烧香,给小豆子的长明灯添灯油。出了殿门,被一位大和尚叫住了。宝光寺里的大和尚可都是高僧,寻常也见不到,顾实诚惶诚恐地去了。大和尚和气得很,问了他一些家常,最后给了他一串佛珠,说是自己常用之物,开过光,给他护佑家中体弱小儿。

      顾实如同梦游,捧着佛珠,恍恍惚惚地出了寺门。立刻涌上来一圈家丁侍从,团团把他围住,争买那串佛珠,开价很是可观。顾实惦记着小豆子,好声好气地一一拒绝了。见他不松口,围着的人大多散了,只有一位不知哪家的侍人,见他不卖,立刻恶声恶气,说了好些难听的话。顾实怕给家中招祸,也不敢回呛,忍着气耐心解释了一番。

      回了华泰楼才知道,那不是宝光寺的大和尚,而是从京城云游至此的相国寺高僧,京中的达官贵人、武林豪侠等闲都难得见上一面,难怪一串佛珠都那么多人求购。顾实这下觉得佛珠更珍贵了,立刻告了假,赶回来给小豆子戴上。

      宁姝把这个当成小儿故事,绘声绘色地给两个小家伙讲完,自己也觉得可乐。看小豆子笑得美滋滋,忍不住伸手捏他软软的小脸蛋。

      小豆子的爹对他真好,宁思淮想。他看一眼宁姝,宁姝正逗着小豆子,笑得无忧无虑。他在心里下结论:我爹,要么不是个好东西,要么就死了。反正不论怎样,都一定会让姝姝不开心,所她从不提这个人。他温柔地静静地注视着宁姝,她正低下头,和小豆子玩顶额头。

      宁思淮打定了主意绝不好奇、绝不询问,绝对不引起宁姝哪怕一点点不开心。哪知六岁生辰一到,宁姝就全告诉他了。

      因为太过突然,宁思淮难免露出错愕的神情。当时宁姝一看他表情,就笑倒在桌上,长笑声在屋子里回荡,绕梁不绝。宁思淮一开始震惊,后来脸越来越红,他已经知道自己误解了。

      说来也不是什么新鲜故事。宁姝家里就三口人,住在淮州小孤上,并非什么名门大派。枪法是祖传,不过父亲爱好广泛,宁姝也跟着将刀枪剑戟学了个遍,挑了最喜欢的剑法苦练。

      父母去世后,她一个人在山上住了几年,日子久了难免无趣,索性下山游历。闯荡几年之后,发现自己更擅长剑法,便花了更多时间在体悟剑法剑意上。等到她有了个“玉面银枪”的称号时,已经攒了一笔钱,跑去神兵城找人打造自己的短剑。

      这把剑就是“无禁”,宁姝拿到剑之后,立刻继续游历江湖。她在神兵城为“无禁”逗留了大半年,早就想到处走走了。离了神兵城,宁姝打算去海边看看,在南边的小镇上,遇见了因武功不济,正被人欺负的邢飞卿。

      那时候,邢飞卿还是个少年。作为家中独子,他从小到大被如珠似宝的捧着、看着,周围永远奴仆如云。邢飞卿憋闷极了,准备许久,终于寻到机会,孤身一人离家出走。没有了环绕的仆从侍卫,身上穿着普通的布衣,除了一张纯且美的脸,丝毫不引人注目。

      宁姝就是被这纯美弱质的少年吸引了。她挺身而出,剑招如流水,将围着的人全部打倒在地,护着邢飞卿离开那里。后来两人短时间内又相遇了好几次,都是孤身一人,索性结伴同行。江湖漂泊,难免风餐露宿,宁姝一路上护着邢飞卿,两人同行虽辛苦,倒也甜蜜。后来邢飞卿回了神兵城,宁姝自然也随着他去。反正天地间,她也没有家人了。

      宁姝心中早已放下,想起往事只余叹息:“我以为江湖漂泊虽苦,倒很有趣。哪知他经历过这一遭,开始深刻体会到权势地位的好处,同时又渴望高深武学。他想让我教他,我却觉得这套剑不太适合他,要他先练好基本。邢飞卿以为我不愿意,负气出走,几月不归,回来时带回了青州名妓柳君惜。”

      宁思淮静默无声。宁姝是真性情之人,待人向来用心。如今能轻描淡写,想想就知道她当时有多难过失望。

      “成亲时我们互相起誓,此生一心一意绝不相负,他既然违背誓言,我自然没什么好留恋的,索性恩断义绝、一走了之。”她转过来,看着宁思淮,目光如春江水,温柔多情又潋滟生辉:“出走后发现肚子里还有个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本以为我又成了孤身一人,但我再次有了家人。”

      被宁姝这样的目光看着,宁思淮饶是强自镇定,依旧红了脸。他倒没什么“姝姝养着我会不会后悔”之类的想法,因为宁姝实在是很爱他,他如果有所怀疑,简直对不起宁姝。

      他红着脸,心里甜甜的,依旧忍住害羞,看着宁姝,认真道:“你也是我唯一的家人。”

      宁姝感动得眼泪汪汪,立刻趁机把宁思淮抓过来又抱又亲。宁思淮起先还劝说自己,姝姝只是一时激动。宁姝一直不放手,他只好强自挣扎出来,衣服也乱了,发髻也歪歪扭扭,正暗自运气,忽然心念急转,脱口而出:“你当年是不是就是贪图邢飞卿长得好看?!”

      宁姝犹犹豫豫地看看宁思淮,发现他神情笃定,不好哄骗,只得承认:“我就是喜欢落难的美人嘛……”又好奇道,“你怎么这么肯定?”

      宁思淮顶着一头乱发,慢条斯理地理好衣服。他人虽小,却透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宁姝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奇得抓心挠肺,他还能淡然地捋一捋头发,发现无法挽救,干脆将发髻打散,披在肩头,淡然道:“王幼珠。”

      宁姝恍然大悟,她新奇地看着宁思淮。送给宁思淮“无禁”、告诉他自己与邢飞卿的事,其实都是她在将他当做大人对待。但她内心里,总忍不住觉得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想要照顾怜爱他。这是她第一次发现,小孩子的心里也可以藏很多事,可以瞬间从只言片语里判断出事实。

      “我再也不嘲笑你装大人了。”宁姝俯身,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宁思淮,看着他小小的脸,刚刚过肩的头发。他还很稚嫩,但也没有宁姝想象的那么娇弱,他的身体小小的,他的心却可以承载让人意想不到的重量。宁姝看着看着,忍不住笑眯眯,油然而生一种骄傲感,她狡黠道:“你以后有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不过我还是会逗着你玩,这一点上,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宁思淮才不会如她所愿炸毛生气呢。他无视了宁姝期待的眼神,补充道:“我知道,我就是那个端茶送水的小徒弟。”

      宁姝抗议:“你漏了‘长得可爱’这个形容!你故意的!”

      宁思淮充耳不闻,淡然地走进里屋,揽镜自照,重束发髻。

      宁姝跟进来,不太开心地感叹:“邢飞卿家里要有刘三郎这么好对付就好了。他家势力比刘三郎大得多,我怕他们把我抓回去,或者把你抢走,只好藏起来,哪里都不能去……”

      宁思淮扎着头发,还忍不住安慰她:“等我武功再厉害一点,就没什么好怕了,难道我还会跟着他们走吗?就是不出去,在这里也很好,山清水秀,特别宁静。”

      宁姝嘟嘟囔囔:“你是一朵蘑菇你当然觉得这里好啦……我也不是说这里不好,我就喜欢到处走……”

      宁思淮瞪她一眼,觉得奇怪:“你们都闹翻了,他们应当不至于纠缠不休?”他的名字叫思淮,可见宁姝很是想念家乡,既然如此,一直带着他远离江湖躲躲藏藏,必然有更关键的缘由。

      宁姝摸摸鼻子,有点尴尬:“我当时太过气愤,离开前把邢飞卿打成重伤,还踹翻了他们两个拦路的长老……”

      宁思淮淡然得很:“还有呢?”

      宁姝愈发觉得束手束脚:“还冲进他父母院子,把他们臭骂一顿,特意运功,让方圆十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宁思淮奇道:“打人没什么问题,骂他父母又是为何?”

      宁姝皱眉:“邢飞卿带人回来,我好声好气说要好聚好散,他们俩跟着他家宝贝儿子一起装傻,成日不是亲身上阵,就是轮流派来亲信劝说我,翻来覆去就是些‘柳君惜不过是个玩意,绝对动摇不了你的地位’、‘男人嘛玩心重,生了孩子就好了’之类的话,恶心到我了。”

      宁思淮点头,对邢飞卿一家已经有了大概判断:“是该骂,一屋子虚伪无耻的小人。想必他们也好面子的很?”

      宁姝点头:“差不多吧,还觉得自己是大户人家,爱讲究些奇怪的规矩。比如男人是宝、女人是草。比如儿子休妻纳妾可以,老婆要是把丈夫踹了,那就是奇耻大辱。”

      宁思淮瞪她一眼,宁姝正觉莫名其妙。就听他说:“你知道的这么清楚,还不是色令智昏,和邢飞卿成亲了?”

      宁姝顿觉自己矮了三分,强自辩解道:“那会你侬我侬的,哪想得到后面的麻烦?再说他那么好看,又软糯可爱,我那会喜欢得很,头脑一热就答应了,成婚前明明说好了的,要是变心就一拍两散,谁知道他翻脸不认……”

      宁思淮还要再说,宁姝立刻捂住耳朵大喊:“你还不是,你说说你为什么只和小豆子玩?”

      宁思淮一愣,下意识道:“那当然是因为小豆子乖巧可爱……”说到此处,小豆子白白净净的小脸在眼前一晃而过,宁思淮补充道,“他还很干净,总是香喷喷的,不像其他小孩邋里邋遢。”

      宁姝捂着耳朵,假装自己没听到。宁思淮只好无奈地摇头叹气。

      过了一会,宁姝犹豫着补充道:“我婚后只在神兵城住了一年多,见过的人也不多,对他家的事其实了解有限。只是,邢飞卿的父亲有许多姬妾,他早已去世的爷爷也有很多。但他家似乎一直以来每一代只有一个男丁,女儿倒是很多,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其实女儿中不乏佼佼者,奈何他们家古板得很,就觉得只有儿子才配继承血脉家业,再有才的女儿,从小被教导着,也觉着家里的男人就是比自己贵重,心甘情愿地辅佐家主。”

      宁思淮明白了。他走过去,伸出手臂,抱抱宁姝:“姝姝,你怕他们抢走我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倒映着宁姝的影子。他保证道:“我不会被抢走的,只有你是我的家人。等我武功高一些,我们回淮州去看看吧,我也想看看小孤山,看看你长大的地方,还能祭拜外祖父和外祖母。”

      “呜……”宁姝感动得眼泪汪汪,再度扑过来,抱住了宁思淮。宁思淮刚扎好的头发又被揉乱,又不愿推开宁姝,只好手忙脚乱地护着头发。

      宁思淮生日后又过了大半月,小豆子的爹特意回家来,接了小豆子去庆阳城住几天,得空了好去宝光寺拜佛还愿。

      这天的太阳仿佛落得较往常慢了些。日近黄昏,宁思淮照旧在竹榻上看书。小炉子里煮着山楂水,他伸手去拿茶点,忽然听到村口远远传来嘈杂的声音,因为离得远,听不太清,只觉得似乎是有很多人在惊呼,间或夹杂着几声哭声。

      他听到有人奔近,脚步声乱七八糟。来人重重拍着隔壁小豆子家的门,有个妇人的声音高喊着:“梅娘梅娘,你快去看看,你家顾实出事了!”

      宁思淮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霍然起身,心忽然跳得特别快。裹着白糖的酥饼从指间滑落,滚到了地上。

      “姝姝!”他腾身而起,在竹枝上轻轻一点,越过屋顶,落在前院。他的手紧张的轻轻抖动着,用力握成拳,力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在。”宁姝推开院门,似一道青烟,飞快掠进。她面色严肃,宁思淮从来没看到过她这样严肃的神情。宁姝的脸上一直是带着笑意的,即使她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也像噙着笑意,观之可亲。此时她的脸上似乎结了冰霜,一双明亮的眼睛像湖水结了冰,透出寒芒。

      她关上院门,抱起宁思淮,沉声开口:“顾大哥被人打得半死,酒楼送去看了大夫,又派了个小伙子赶着板车将他送了回来。我方才混在人群里查看,他生机气息已经开始衰败,也就在这几天了。”

      宁思淮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拳头在身侧都攥紧了,他问:“小豆子呢?”

      宁姝摇摇头:“我不知道。送顾大哥回来的小伙计沉默得很,不肯多说,只说要见刘姐。”

      宁姝拍拍他紧绷的背,抱着他靠在墙边:“人太多了,我们先等着刘姐回来,问清楚情况。顾大哥救不回来了,小豆子未必没希望。”

      太阳落到了山腰,血色夕光照着村庄,空气里似乎飘动着浓重的血腥气。刘姐家门前人群乱糟糟地来去,除了沉重的呼吸声,没听到她说话。过了一会,板车轱辘轱辘地进了院门,人群七手八脚地将顾实搬进屋子。

      乱糟糟忙碌了好一会,刘梅娘拖着脚步,走出屋子站在门口,声音里全是疲惫:“请各位族老留步。烦劳各位族亲先回去吧,我这里招待不周。”

      围观的人群唏嘘着散了,院门、堂屋大门打开,几位年长的族老坐在院子里,围着空板车。那板车上还留着干涸的暗沉血迹,刘梅娘一看到那血迹,心就一阵酸楚刺痛。

      酒楼小伙计深深鞠了一躬,开口时,嗓音已经嘶哑:“今日下午,顾大哥得了空,带着小豆子去宝光寺。出了寺门不远,就在露水巷遇到了一伙贼人,将顾大哥围起来。顾大哥双拳难敌四手,被他们打成重伤,小豆子也被他们抢走了。”

      院子里气氛沉默沉重到似乎凝结成型。一墙之隔,宁姝宁思淮母子静静听着,心情也沉重不已。

      小伙计赶路来,大概一路都没停歇,声音疲惫又茫然:“我们掌柜的立刻托了人打听,才知道是那佛珠惹的祸。当日飞鲨帮的一位长老想买,派了下人来,顾大哥没卖,他心里就记恨上了。他们今日看见顾大哥带着小豆子,就趁机派人报复。”

      小伙计抹了把泪,哽咽道:“顾嫂子,飞鲨帮的人,我们得罪不起,只好将顾大哥送回来了。”

      有如实质的沉默在不大的院子里蔓延,绝望和愤恨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幽州地处北部陆地,又不靠海,单听飞鲨帮这名字,似乎起的莫名其妙,既不气派也不威风。实际上,这是庆阳城里势力最大的帮派,三教九流,没谁惹得起,说一句庆阳城里的地头蛇毫不为过。

      若是几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倒可以上官府,伸一伸冤,讨个说法。可如今的世道,混乱了几百年,平民百姓哪里敢得罪这些地方豪强、武林帮派。

      几声苍老的叹气声陆续响起,族老们压低了声音商议,声如蚊蚋。似乎“飞鲨帮”的名号一出,就将在场的人吓得战战兢兢,不敢高声,唯恐被人听到。过了好半晌,嗡嗡的商谈声渐渐停止,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刘梅娘疲惫开口:“我知道了,烦劳族老这一趟。也烦请给这位小兄弟找个地方住下,天晚了,明日一早再走吧。”

      脚步声窸窸窣窣地离开,院门缓缓关上。刘梅娘在院中立定,仿佛一座石像,凝固在原地一动不动。夕阳已经快落到地下,天空中火烧般的云暗淡下去,仿佛火焰燃烧后即将熄灭的余烬。

      她望着天空,心里的悲痛与愤怒像火焰一样燃烧,又像火焰一样熄灭,只余暗红的灰烬。

      宁姝抱着宁思淮,越过院墙,轻轻落在院子里。今日早晨,她才找过刘梅娘,学习针线,那时她还如往常一样,温柔明亮。现在那瘦弱而坚韧的身影,在夜色将至的昏暗的光里,像一页单薄的纸片,微微佝偻着,似乎被这沉重的打击压得快要倒下了。

      宁姝有一瞬间特别想伸手抱抱她,她开口,声音很轻,似乎怕惊扰到她:“梅娘,我去找小豆子,你自己可千万要撑住。”

      刘梅娘回过身,看着宁姝走近,对宁姝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院子里并不惊讶。两家人住的这么近,往来好几年,再怎么谨慎小心,也总会发现一些端倪。刘梅娘从来不问、不说,默默帮忙遮掩。

      她看起来疲惫极了,外貌并没有太大变化,却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她的眼神里含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感情,依旧透出一丝温和明亮的光,仿佛黑暗里一簇小小的火苗:“小淮也要带上吗?”

      宁姝点点头:“我不知道要去多久,自然要带着他一起。”

      刘梅娘走近几步,伸出手不舍地摸摸宁思淮的头,又摸摸宁姝的脸颊,神情似喜似悲。她声音轻轻颤抖着:“好妹子,我知道你隐姓埋名,自然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

      宁姝将宁思淮放下,伸手环抱住她,像个大姐姐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想那么多,你只要顾好自己,千万要撑住。你撑住,这个家就还在,小豆子就有能回来的地方。你要等着我。”

      刘梅娘闭了闭眼,将头埋在宁姝肩上。宁思淮仰着头,天色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似乎很悲伤,又似乎很愤怒,身上的气质既脆弱又尖锐,充满了矛盾感。有一瞬间,宁思淮觉得她似乎哭了。

      那种让人不忍的脆弱似乎只是一瞬,她很快抬起头,站直身,郑重地看着宁姝:“妹子,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以你和小淮的平安为先,千万保重。”她不善言辞,不知道怎么感激宁姝才好。想作揖,又觉得轻了,下跪又辜负了这份真情。最终,她不太熟练地抱拳,郑重地行了一个江湖人的谢礼。

      宁姝抱拳,答应她:“好。我走了。”宁姝与刘梅娘对视一眼,她们之间有种无声的交流,似乎不必再说更多言语,她们已经做好了约定。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