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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雪落 ...

  •   冬至时节,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广袤的土地山川。幽州在北,一到冬天风就特别冷硬,雪在这里已经不能称作雪花,该叫雪片,伴着北风席卷飘荡,天地间只余风声雪影,一片恍若无人的苍苍茫茫。

      宁姝已经不进山了。落雪之后,山林里动物行踪近乎绝迹。她做完早课,披着秋天制好的毛皮披风,踏着厚厚的雪往屋里走,洁白的积雪发出好听的嘎吱声响。

      外面呵气成霜,宁姝刚练完武,头顶蒸腾起一团白雾状的热气。进了屋,她先用脸颊碰了碰手,再把披风挂在门后。里屋窗上挂着块旧麻布,光线昏暗。小床上的被子鼓起一个小小的包。

      宁姝走过去,把手伸进被窝,挠人痒痒。

      宁思淮闭着眼,在被窝里扭来扭去,忍不住笑出声。他熟练地往床里一滚,迅速翻身坐起,拥着被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娘亲。”

      宁思淮五岁多了,声音已经没那么奶声奶气了,因为练武,身形也飞快地拉长抽条,再不是宁姝爱不释手的小团子了。他五官长开了点,细细看去,其实没那么像宁姝,长眉秀目,琼鼻檀口,五官比宁姝更精致。比起宁姝的清新隽永,他看起来更像个漂亮的小姑娘,唯有一双远山般的长眉,和宁姝一模一样,冲淡了这种精巧,显得俊雅清丽。

      母子俩性格也不尽相同。宁姝活泼,像山涧,叮叮咚咚流淌不绝,宁思淮时常觉得她淘气得很,总爱捉弄自己。宁思淮喜静,像山石,最喜欢窝在小院竹林下。用宁姝的话说,宁思淮像朵蘑菇,成日种在天井里,与青苔很是相宜。或许是在一起久了,两人有时神态几乎如出一辙,所以任谁见了,都觉得两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娘亲,我要换衣服了。”宁思淮彻底清醒过来,立刻收了笑,假装自己很镇定。他今年五岁了,终于争取到了自己睡的权利。

      他们家只有三间大屋,一间灶房、一间堂屋、一间卧房。宁姝就在卧房中间拉了个帘子,给宁思淮做了张小床。这让宁思淮得意非凡,他觉得这是长大成人的象征之一。

      宁姝不舍,却更乐意惯着他的古怪脾气。她伸手摸了摸儿子暖呼呼的小脸,笑道:“害羞了呀。我去把米糕蒸上,你收拾完了到灶房来。”

      宁姝一出门,宁思淮迅速下了床。他穿着中衣站在地上,往身上裹厚厚的棉袄。屋子里砌了个小土炕,不够睡人,相当于暖炉,把房间烘得暖烘烘的。小土炕上放着木盆,温着水。

      宁思淮虽然长高了不少,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好在练武增长了力气。他轻轻松松地端起木盆,踩着宁姝做的小矮凳,才够到洗脸架。

      等他把自己收拾好出了堂屋门,米糕也蒸热了,随风飘来清淡的香气。

      屋檐下挂着长长一排冰溜子,形成一片透明的枝丫。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雪,只有宁姝练武的那块地干干净净。太阳似乎出来了,天空白茫茫的一片,积雪反射着莹莹亮光。宁思淮站在屋檐下,深深吸了一口冷肃的空气。

      宁姝的剑意已经初成,将将迈入宗师的门槛。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自然比以往更加艰难,但她从不畏惧,也从不焦急。她教宁思淮也是这样,现在只让他打好基础,学会招式,并不教他更艰深的东西,也很少让宁思淮旁观她舞剑。她剑招绝妙、剑意圆融,令人目眩神迷,旁观者往往不自觉地受到吸引,下意识按着她的剑意运功,这对初学者尤其不利。好比建屋,如何筑基、如何架梁,自有其顺序关窍,旁观者只见到了屋子建成后的样子,却无法推出如何建成,贸贸然按照结果运功,容易行差踏错,轻者岔气,重者内伤吐血。

      吃完早饭,宁姝先带着宁思淮读书识字。幽州地处边陲,物资不丰,生活清贫。宁姝不会种地,全靠上山打猎,换来的钱一半供给着母子俩生活,另一半全花在了书本笔墨上。

      宁姝不只买适合宁思淮的小儿启蒙书,她自己也很喜欢看书,游记、话本、佛经……各种各样的书她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下了雪,村庄仿佛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来往进出的人更少了,宁姝整天待在家,和宁思淮一起读书练武。

      渐渐的,天光大亮,照得堂屋里明晃晃的。宁思淮闭气凝神地握着毛笔,在纸上写大字。宁姝在一边读话本,不一会就笑得直打跌。

      宁思淮不为所动,在宁姝毫不收敛的哈哈大笑声中,坚持着把字写完。他收拾好笔墨,这才跳下凳子,挨到宁姝身边,微微踮脚,去看她书页上的字。

      宁姝把宁思淮抱到身边坐好,翻到前页,指着书页边笑边说:“天天只能看些酸臭难闻的话本子,可算遇着个合我心意的了。”

      宁思淮探过头,只见那纸页上写着:“王幼珠一把扯下盖头,拿起桌上的配剑,拔剑出鞘,剑刃寒光把屋子都照亮了。她握剑在手,不禁扬起嘴角,冲柳绵绵朗声道:‘你站一边去,莫被打到了。老娘不嫁了,墙头草一样的男人,谁爱嫁便嫁!”她说完,斜睨了大惊失色的刘三郎一眼,几步走过去将他踹倒在地,居高临下道:‘至于你这臭虫,竟敢欺辱老娘,把你剑拿起来,我们决一死战。’”

      宁思淮将书前页大略翻过,摸着下巴,板着小脸,认真总结:“刘三郎家中豪富,外出游历时对王幼珠一见倾心。柳绵绵与他是青梅竹马,一心爱慕他。一个江湖侠女,一个闺阁小姐,他谁都舍不得,在两个女子之间摇摆不定?”

      宁姝看他一本正经,觉得可乐,忍笑点头。

      宁思淮皱着眉头,大感不解:“王幼珠这样果决飒爽之人,怎么会看上刘三郎这样摇摆不定的货色?”

      宁姝闻言一怔,细细思索,好半天没有言语。好一会,她回神低下头,发现宁思淮仍望着他,还在等她回答。

      宁姝想了想:“书里没写,不过我想该是那刘三郎生得漂亮极了,让她一个行走江湖见多识广的女侠,都忍不住动心吧。”

      宁思淮皱眉叹气:“可见美色实乃利器,武功高强如王幼娘,也抵不住美色一击。”

      宁姝一扫心头阴霾,揉着宁思淮的头哈哈大笑:“你说话怎么这么老气,像个老夫子!”

      宁思淮自己费力扎好的总角都快被宁姝揉散了,他护着头发左躲右闪,甚至用上了轻身功法。宁姝身手矫捷,出手快如闪电,宁思淮怎么也躲不开。

      “姝姝。”他有点委屈地扁扁嘴。双手扶着摇摇欲坠的两个小发髻,大眼睛控诉地瞪着宁姝。

      宁姝见好就收。她笑得讨好,拱手作揖赔罪:“我错了我错了,我给你扎好,好不好?”

      宁思淮轻轻“哼”了一声,撇过头,示意宁姝快点。

      日近中天,该练武了。宁姝说到了冬天,天地元气要到这个时辰才渐渐充盈,对初学者来说,练武最是适宜。宁思淮武功远不如她,境界更是无从谈起,感触自然没这么敏锐。

      宁姝带着宁思淮在院中站好。他练武近两年,现在才算刚刚入门,有了点内力,剑招威力勉勉强强,轻功也不太好,用宁姝的评价,叫三脚猫功夫。每次看到宁姝像一只苍鹰,灵巧迅疾地飞来飞去,宁思淮就分外羡慕。

      宁思淮拿着自己的剑,这本是宁姝的短剑,通体黑色,剑柄阴刻着一朵团花牡丹,花纹里藏着一个“姝”字,除此之外,别无矫饰。剑刃雪白、吹毛断发。这是宁姝入江湖后特意打造的,伴随她多年。宁姝说它叫“无禁”,这么好听的名字自然不是宁姝起的,是锻造它的师傅起的,形容它锋利无比、百无禁忌。宁思淮练武的第一天,她就把“无禁”送给了他,宁思淮对这把剑爱惜得很。

      这两年,宁姝练枪法的时候越来越少,剑法倒是愈发精进,她的剑招玄之又玄、圆融如意,宁思淮偶尔被允许旁观,每次都看得心醉神迷。

      拔剑之前,宁思淮忍不住问道:“娘亲,刘家势大,王幼珠后来逃出去了吗?她回到江湖了吗?”

      宁姝挑眉,笑得极张扬:“当然,她把那刘三郎打成重伤,又斗败了刘家七位长老,扬长而去。”

      “再后来呢?”宁思淮仰头追问,大眼睛闪着光。

      “再后来我还没看到,可能会收个小徒弟端茶送水吧。”宁姝信口胡诌。

      宁思淮反驳:“你胡说,她一个人多自在,为什么要收个小徒弟,还得照顾他。”

      宁姝认真推测:“可能那小徒弟长得可爱吧。”

      宁思淮拔出剑,宁姝的短剑在他手里,长度刚刚好,与他身高很是相配。“无禁”的剑刃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他气鼓鼓地盯着宁姝看了会,一声不发地开始舞剑,小小的身影拿着短剑,硬是舞出了涛涛江水咆哮而下的气势。

      宁姝跳上柴垛,坐的吊儿郎当,晃着腿在一边指点:“唉,不是这样的,这招往右一点,重心压低一点,你别生气呀,这一招就得平心静气。”

      宁思淮默默调整,一套剑招练完,果真行云流水。他学了这剑法两年,宁姝却总能指点他不断更进一步。他忘记生气了,仰头好奇道:“娘亲,你怎么这么厉害,什么都知道。”

      宁姝得意得鼻子都快冲到天上了,她昂着头,摇头摆脑:“那当然,这可是我自创的剑法,我武功练得越好,就能把它使得越圆融。”

      “好厉害。”宁思淮感叹。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他一直以为这是宁姝家传的剑法,就像枪法一样。进入武之一道,才能明白自创招式的难度。平常人学现有的武功都困难重重,何谈更进一步,自创一套武功。他强自按捺住激动,目光崇拜地望着她,“它有名字吗?”

      “呃……”宁姝挠了挠头,迟疑地回看宁思淮,犹豫道,“宁姝剑法?”

      “这是你刚刚起的吧?”宁思淮心中的崇敬顿时烟消云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宁姝总是这样,总能让他哭笑不得。他觉得宁姝的剑像落雨,如果叫“落雨剑”、“覆雨剑”什么的,一定很好听,让人立刻就能想到雨天,想到连绵不绝、或急或繁的雨滴。

      “好哇,臭小子敢嫌弃老娘,反了你了!”宁姝不见什么大动作,就从柴垛上飘了下来。她凌空俯冲,转瞬即至,像一只捕捉猎物的苍鹰,冲过来将宁思淮夹在胳膊下,又足不点地,高高跃起,像一尾游鱼,灵巧地在院中来了个后空翻。宁思淮又惊又喜,伸手抱住宁姝,开心地笑起来。

      午饭后,宁思淮出门去敲隔壁的门。天寒地冻,小豆子身体弱,他爹娘成日把他拘在家中,几乎不准他出门了。

      小豆子家和宁思淮家仿佛,都是在村子外围靠近山脚的地方。一个空荡荡的院子加三间大屋,这就是全部了。

      院门虚掩着,宁思淮敲了几下无人应声,里面静悄悄的。他轻轻推开门扉,探进小脑袋往里看。

      “刘姨,刘姨,我来找小豆子玩。”院子里雪落了厚厚一地,没有脚印。屋门关着,院中窗下堆着个雪人,墙角垒着整整齐齐的柴垛。

      宁思淮皱皱眉,走进院门,提高声音:“刘姨,我来找小豆子!”

      堂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刘姨头发有点乱,眼红红的,似乎没休息好。看到宁思淮,她疲惫地笑了笑:“是小淮呀,小豆子昨天夜里发烧了,现在刚好了一点,你进来看看他吧。”

      “唉。”宁思淮心里一紧,对刘姨点点头,忧心忡忡地进了门。

      屋子里光线还算明亮,只是窗户关得紧紧的,有点闷。小豆子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白到透明的小脸,脸颊上极为突兀地浮着两团浅浅的红晕,呼吸沉重。

      宁思淮走到土炕边,脱掉鞋爬上去,坐到小豆子身边。“小豆子,”他小声叫道,“小豆子,我是宁哥哥。”

      小豆子微微动了一下头,吃力地睁开眼。他没精打采地半阖着眼,看到宁思淮,瘦弱的小脸露出一个可怜巴巴的笑,看起来特别孱弱。

      宁思淮像小豆子常做的那样,轻轻去摸他的脸,心里有点害怕。小豆子看起来就像院子里的雪娃娃的,连嘴唇也是雪白的,似乎太阳一照就要化了。

      宁思淮性子孤僻,几乎不和其他小孩子玩,他在村子里只有小豆子一个玩伴。村子里的人大多数很穷困,瘦弱的孩童三五成群在村子里跑来跑去,时常有小孩子养着养着就没了。也许是一场风寒,也许是摔了一跤,还有被河水冲走,再也找不到的。

      小豆子爹娘就他一个孩子,至今没给他起大名,就是希望好养活。

      宁思淮摸他的脸,小豆子吃力地侧过头,像小猫那样蹭了蹭宁思淮的手。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看嘴型是在叫“哥哥”。

      “小豆子。”宁思淮觉得鼻子酸酸的。他忍住眼泪,在小豆子身边躺下来,姿势别扭地抱住他,又用脸挨着小豆子的脸。

      “小豆子,你肚子饿吗?”宁思淮轻轻地说话。

      宁思淮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小脸轻轻摇了摇。他一只手慢慢地拍着小豆子,像小时候娘亲哄他睡觉那样,轻声说:“睡吧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小豆子用力地侧过头,一双大眼睛乌油油的,看着宁思淮。

      这么近的距离,宁思淮看懂了小豆子眼里的话。

      他蹭了蹭小豆子的鼻尖,承诺道:“我不走,我陪着你,你醒来我还在。”

      他问:“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小豆子点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看起来精神多了。

      宁思淮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这样的小豆子才是他熟悉的小豆子,神情生动,不似方才,像个瓷娃娃。

      小豆子一定能好起来。他拍拍小豆子,贴着他的脸,轻声唱歌:“月亮婆婆升到天上了,小豆子困了想要睡觉了……”

      冬日午后,屋子里暖烘烘的。积雪反射的光透过窗棂,照在两张粉嫩的小脸上。刘梅娘坐在堂屋里,听到里屋细细碎碎的童声,渐渐安静下来。

      她轻轻撩开门帘,只见两个小家伙,脸贴着脸睡着了。她无意识蹙着的眉头松开了,忍不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箱子,拿出大衣服,给宁思淮盖上。小豆子睡得很踏实,她摸了摸小豆子的额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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