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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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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月亮变得更圆了,所有因没有光亮而黑暗的地方,所有因为没有光亮而阴冷的地方,因为它,变得温暖明亮起来。
飞扬抬头看看指针,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是什么时候对她有感觉的呢?
冬天结束春天开始了。
一个公司的董事长或总经理其实是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的。职员到了一定的时间会离开,因为他们只是职员,只是打工的,他们要做的,就是在一定的时间完成一定的工作。做完了,自然可以离开了。老板不同,公司是他自己的,为了他自己的公司,他要不分时间地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
不管每天晚上工作结束的有多晚,除了因为公司的事而离开广州外,每天晚上,他都会回到她那里。那时的他对她尽管还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还在把她看作是和母亲林丹一样的人,可是,有一个事实是不能否认的,那就是他想回到她那里。
没错,每当夜幕降临,看到别人都离开公司回家时,他也想回去,回到那个有她的地方。
他承认那是他的家了吗?没有。可是,他已经慢慢习惯了看到那盏灯,看到她为他打开门时的那个淡淡笑容。在深夜,在面对了一天的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之后,在心底的最深处,他越来越想看到那盏灯,看到她给他的那个笑。
不知不觉的,在飞扬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他开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特别是车子驶进别墅区,能远远的看到那熟悉的灯光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把车开快。
家是什么?家就是在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亮着一盏灯等你回去的地方。
有的时候,为了拿一些东西,他会回他住的那栋房子一趟。每次,他都是拿上东西以后转身就走。如果说她住的那套房子也叫别墅的话,那他的这一套,就可以称之为豪宅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回到这里,他总有一种空旷又寒冷的感觉。尽管这是人人羡慕的豪宅,尽管它价值不菲,可是在有她的那栋房子住过了以后,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着。
是什么时候对她有感觉的呢?是什么时候她让他有一点点感动的呢?
是那个晚上吧。
那天晚上,快十点的时候他才回去。吃晚饭,洗完澡,他把他换下的一件衬衣扔给她:“明天要穿。”说完他就上楼去了。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没带一点感情就像是命令一样的话,让他看到了她的那个背影,让他的心在一瞬间轻轻颤动的背影。
是半夜吧,他还没有睡着,从房间里出来倒水的时候,看到一楼客厅的灯还亮着。飞扬站在楼梯口,向下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在高高的楼梯上,面对着她的背影站了很久。
他看到她跪在沙发前的茶几前,大理石的桌面上,平铺着他要她洗的那件衬衣。衬衣平铺在桌面上,她正在用一块纸一点一点地吸衬衣上的水。从领口到袖口,她拿着那块纸一点一点往下移。
他站在黑暗的楼梯上,看着灯光下的她,周围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静静地跪在客厅的地板上,低着头轻轻地摆弄着他的衬衣。她长长的头发沿着脸颊滑了下来,搭在肩膀上。她的身边,放着的全是湿透的纸团。
飞扬看着她的背影,慢慢退回了房间。
这一夜,他仍旧是做梦,仍旧是梦到母亲和林丹。梦要结束的时候,她的背影突然出现了。虽然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虽然他连她的样子都没有看到,但是第一次,她出现在他的梦里了。
天亮的时候,飞扬从楼上下来,看到他的那件灰色衬衣挂在阳台上,随着风正在轻轻飘动。
“没有洗衣机吗?”吃早饭的时候,飞扬问她。如果没有记错,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和她说话。
这里原来是他住的地方,这里原来是没有洗衣机的。他的衣服脏了会扔掉或让洗衣店洗,他用不着买那个东西。
“洗衣机?没有。”她摇摇头。
没有?他不是给过她一张一百万的支票吗?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花完了吗?连一台洗衣机都没有买就花完了吗?
“给你的钱还有吗?”飞扬问她。
“是说那张支票吗?还有,我去拿。”她说着从厨房里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递给他一张存折。
支票里的一百万,一分也没有少,全在飞扬手里拿着的这张存折里。这钱,应给是在四个多月前给她的,她不可能有钱,那她这段时间花的是什么?
“怎么全在这?”飞扬问她。
“爸爸的手术已经花了你很多钱了,这个不能再要了。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她回答。
飞扬抬起头,正好看到她含笑的眼睛。她也看他,眼睛里,飞扬从她的眼睛里,除了能看到她对他的感激外,看到的只有明亮与单纯。这样的一双眼睛,飞扬好像从没见过。母亲的眼睛是这样的吗?林丹的眼睛是这样的吗?
很久以后飞扬才知道,和他结婚后的这四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的生活过得有多艰难。他给的钱她一分也没动,而她每月的工资只有一千,除了为这栋房子支付水电费外,他每天喝的养胃汤,每天吃的饭,都是从这一点钱里来的。还有,她还要一个星期去疗养院探望她父亲一次,害怕父亲吃不好的她,还要为父亲带去很多补品。如果就是这些,也就算了,直到她昏迷前,直到她昏迷前不久,他才知道这两年来,她还一直在给一家福利院寄钱。
飞扬穿上她洗过的衬衣,一整天,都能闻到上面飘出的洗衣粉的清香味道。这种味道,是从洗衣店里洗过的衣服上闻不到的。
“你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只收拾你的就行,剩下的都不用管。”吃完晚饭,他跟她说道。
“要离开这里吗?”她问。
“对,以后不住这里了。”飞扬回答。
这个晚上,飞扬开车把她带到了他已经住了将近一年的宽大别墅前。这栋房子离公司近。以后,就让她在这栋房子里给他洗衣做饭吧。仅仅只是想要她给他洗衣做饭吗?
“这是钥匙,”飞扬把所有房间的钥匙都放在了她的手上,“你看这里缺什么就买什么,钱和信用卡都放在这里,不够就跟我说。”说完,他又加了一句:“记得买台洗衣机,能甩干衣服那种。”
以后,衣服就全都由她来洗吧。也许,以后的每天,衬衣上都会飘出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
在那个春天,她住进了飞扬已经住过将近一年的房子里。
她来了,她真的开始布置这栋房子了,直到这时,飞扬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栋房子空旷的原因了。
楼上楼下,不管面积大小,每个房间里都被摆上了盆栽的花草,客厅里尤其多;原本光秃秃的窗户上,全都拉上了淡紫色的窗帘,当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时,房间会弥漫在温暖的淡紫色光芒中;浴室里,毛巾、洗发水、香皂第一次那么齐全的出现;以前根本没有用过的厨房,在她来了之后摆满了东西,每个早晨和夜晚,都会有饭菜的香味从那里飘出来;房间外,原本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被升上了晾衣架,衣服、床单、枕巾开始不断地出现在那上面……
看着她所做的一切,飞扬第一次觉得他住的地方不再只是一座房子,而是,一个家。他早已忘记有家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了,但是自从她来到这栋房子后,他总有一种像是回家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并不强烈,只有一点点,但是他真的感觉到了一丝温暖。或许,他把她带到这来,就是想让她给他这种感觉。这,或许才是他在那个深夜突然决定带她回这栋房子的原因。每个人,不管再怎样坚定地说自己不需要家,不需要有人关心,但是在内心深处,在我们自己都无法触及的地方,都是渴望得到温暖与关怀的。
那一天他回去得很早,她从厨房出来,身上还套着围裙,双手沾着面粉,轻轻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歉意:“你回来了。我还没有做好饭,你饿不饿,能不能再等一下?”
等到上餐桌的时候,他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做饭晚了。她包了很多饺子。
“今天给医生打电话,问你现在能不能吃硬的东西。医生说如果胃不疼的话可以吃一些。这些饺子都是素馅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她笑着跟他说。
最后一次吃饺子是在什么时候?是奶奶还在世的时候,而且是在未生病前。奶奶病了以后就再没吃过。他的母亲虽然是从北方来的,但却把时间全花在穿衣打扮上了,根本没有时间做饭,更别说包饺子了。
下午的活动安排上,是要亲自去一个项目的施工现场察看情况。知道他曾经做过工地最普通的小工,知道他曾经做过工地几乎所有的工作,知道他对建筑这一行很熟悉,甚至什么事也瞒不过他这个年轻的开发商,因此,负责承建这个项目的工程负责人对他的到来一点也不敢大意,一直紧紧地跟在他身边。
慢慢地,飞扬停住了,一个工地负责人想冲过去,被他抻出的手臂拦住了。
工地上的一角站着一个女孩,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穿着裙子的女孩。女孩的对面是一个全身上下沾满水泥灰的年轻男孩。女孩手里拿着一叠钱正要往男孩手里塞,嘴里说着:“别在这里给人家盖房子了,回学校读书吧,这是学费。”灰头土脸的男孩看不清模样,但是一双眼睛却闪烁着明亮与不屑:“就是为钱吗?”女孩脸上一丝羞愧的表情都没有,很直接地回答:“对。”男孩的眼睛里闪出愤怒:“就算那个男人都快五十了也没有关系?”女孩竟然笑了,竟然笑着对男孩说:“对,就算他和我爸一样大也没有关系。他有钱,他能让我过上我想要的那种生活。”男孩抓住女孩的肩膀怒吼道:“我可以,我可以给你那种生活。只要你再等两年,两年之后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女孩把男孩的手拿开,摇着头说:“我不想等了,我等不了了。”
飞扬一动不动地站在两个人身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了的画面在那一刻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女孩的长裙飘然离开了,工地负责人冲上去抓住男孩的衣领,大声质问道:“谁让你把女朋友领到这的?工地有规定女……”话没说完,面无表情的男孩就把他的手抓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这个工地负责人骨头响的声音。
“你被开除了,你……”
飞扬伸手把高声叫嚷的人从眼前扫开,站到了男孩面前。“只有比那个男人更有钱了才能让她后悔。这是给你的学费,算是集团出钱培养你,毕业后欢迎你到飞扬来。”
飞扬说完离开了。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了一段后,停在了江边。
风吹过,江面上后浪推着前浪往前方涌动。
已经过去九年了,九年前林丹留下一叠钱转身离开的画面因为刚才那个女孩的重新演绎而在飞扬的脑海里又无比清晰起来。林丹的模样原本早已经模糊了,但是这一刻,却又突然清晰起来。原本以为刻骨铭心的恨可以把她忘记,原本以为恨的深了就可以不再记起,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为什么忘不了她,为什么忘不了她……
冷的、硬的像冰块一样的心好像在被人拿着刀子割,但却又割不破,无论灌下去多少酒,无论灌下去多少液体,那块冰,始终融化不了。
天上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望着江水,像是在皱眉。飞扬手扶着地从江边站起来,跌跌撞撞拉开车门。
人都想试一试飞的感觉吧,车开快了,人就会有这种感觉,像飞一样的感觉。
飞起来了,风从耳边吹过,身体像在飘,除了轻松外,其它什么也感觉不到……
醒过来的时候,人是躺在医院里的。
视力所及,到处是一片冷冷清清的白。整个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了,眼睛能看到的伤,只有包扎的像个木乃伊一样的左臂。右臂上,袖子被高高地挽起,一大瓶药水正沿着输液管滴滴答答往下掉。
幸好,头脑还是清醒的,还清楚地知道他是苏飞扬。
很快地,几个医生和护士在医院院长的带领下进了病房,一番繁琐的检查后,又出了病房。两名公司的经理随后走了进来。
“因为医院不知道怎样通知您家人,所以就把电话打到了公司。董事长,您的身体……”一个经理问道。
“我没事,很快就可以出院了。这几天公司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就直接来这里找我。还有,我住院这件事不能让外界知道,以免影响到股票价格。”躺在病床上的飞扬向站在身旁的两个经理吩咐道。
在中国,不,在全世界,华人的企业家都比本企业的名气大,就算华人企业家再低调,外界对企业家所给予的关注也比对企业所给予的关注大。比如李嘉诚家喻户晓,但李嘉诚是干什么的,他的企业叫什么名字,知之者甚少。因为这一层关系,几乎所有的华人企业对于老板本身的一些情况都很重视。有的时候,一些对于西方企业家来说很一般的一些事情,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不得不小心保守的秘密。
两个经理出去了,病房安静了下来。
去工地视察,见到重现的九年前的那一幕,喝酒,开快车……车祸前的那一幕在寂静的病房里重新在飞扬的脑海中浮现。
又是林丹!
为什么都九年过去了还是忘不了她?为什么还要像个傻瓜一样为她喝酒为她受伤?
记忆的折磨第一次没有敌过身体的疼痛,飞扬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还是以前每天晚上都会做的那个梦,有关母亲、林丹的那个梦。只是,梦的最后,她出现了,她站在他的面前,轻轻的笑着看他,跟他说回来了……
“回来了”,一句话,让飞扬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了。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站在病床前。“只是虚弱和疼痛导致的昏迷,没有什么其它的问题。一会儿让护士把饭给你您拿过来,吃过饭感觉就会好点儿。”医生说。
护士端着一个餐盘进来了,要给他喂饭。
“东西放这,你先出去吧。”飞扬说。
“可是刚才医生吩咐我……”护士小声地说。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飞扬说。
看来在他昨天晚上刚被送进来时,这家医院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不然不会让他住这么大一间病房。好大的一个房间!就像宾馆的房间一样。可是,医院的房间大有什么用,豪华有什么用,再大再豪华也是医院。到处都是白色!白床单,白被罩,白衣服……不知道是谁规定,医院必须用这么多白色的东西。
安静极了!
飞扬躺在病床上,身体还是一动就会痛,全身上下都在痛,分不清哪比哪更痛。
寂静的夜里,空荡荡的医院病房里,铺着白床单,盖着白被子的病房里,只有飞扬一个人。
身体难受的晚上,寂静的深夜,空荡荡的病房,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
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和无边的空虚又向他袭来!他又看见那个男人在父亲不在的深夜里走进母亲的房间;他又听见从母亲房间里传出的那一阵阵让他发疯的叫喊;他又看见那个雨夜母亲跟着那个男人抛弃他离开家的那幅画面;他又听见母亲跟他说“妈妈要走了,他有钱,能让妈妈过更好的生活。”他还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他曾经贫寒的家门前;他还看见他想用生命去爱护的林丹从里面走出来;他还看见林丹递给他一叠钱;他还听见林丹跟他说“爷爷,小飞,我想要过好一点的生活。他有钱,他能提供给我这种生活。我要跟他走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他用右手把衣服撕开,暴露在眼前的,是右臂上那一片恐怖的烧伤,那是母亲留给他的。绷带缠绕下的左臂上,还有一道疤,那是林丹留给他的。这两处疤痕跟他一起长大,从未曾消失,在每一个他想忘记她们的夜里,提醒他记起那些回忆。看着右臂上那一片伤疤,飞扬的眼睛变得通红,呼吸跟着急促起来,他真想拿一把刀,真想拿一把刀把这两处疤痕从手臂上削掉。他恨它们,恨它们为什么要时时刻刻提醒他去记起那些回忆,但是,他更他害怕它们,不,应该是恐惧,他每天脱衣睡觉时都会从心里升腾出一种恐惧,恐惧见到它们,恐惧见到它们后又想起那些回忆。
这是飞扬第一次住院!在这个一片白色的空荡病房里,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在这个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和无边的空虚又向他袭来的深夜,他害怕了,他一直都在害怕这样的晚上,只不过,这一天晚上心中的恐惧比以往更多。
一个淡淡的笑容在飞扬眼前出现,梦境中那句“回来了”在飞扬耳边响起,一瞬间,飞扬空虚又无助的心底出现了一个依靠和一丝温暖。他好像看到了阳光透过窗子时的那个淡紫色窗帘,好像看到了客厅里郁郁葱葱的大小盆栽,好像闻到了幽幽的花草味,好像闻到了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虽然并不确定这个依靠是否可以信赖,虽然那一丝温暖并不多,但是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内心充满恐惧的夜晚,他还是想抓住一些东西。
挣扎着从床头拿过电话拨通了号码,她的声音,柔柔的暖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进飞扬耳朵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的那一丝温暖开始扩大,一直扩大,大到好像足以遮住所有的恐惧。
“睡了吗?”飞扬问她。
“刚睡醒。胃又不舒服吗?”她问他。
“你……能来这里一下吗?我让司机开车去接你。”他说道。
“好啊。你……胃很难受是不是?”她问道。
“不是,不是很难受。”他回答。
时间一分一秒地慢慢爬过,飞扬好像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等到病房的门打开,才等到她出现。
她几乎是跑进来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在离病床只有两三步时,她站住就不再往前走了。
她站在病床前,看着他,慢慢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滑落下来。
多少天了?不管是清晨还是夜晚,他看到的她,都是面带笑容的她,虽然那笑容很轻很淡,但是却从未从脸上消失过。因为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她,所以当看到泪水从她那双原本应该流露出微笑的眼睛里留下来时,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犯罪的感觉。除了这种感觉,更多的,他感觉到了温暖。没错,他让她来这里是想看到她的那个笑容的,因为在这样的深夜,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寒冷,所以他想看到她的那个笑容。可是,当看到有泪水从她眼睛里流出来时,他的心里,比看到她的笑容还温暖。从小到大,从记事起到二十八岁,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因为他受伤而伤心落泪。她,是第一个。
晶莹的泪珠沿着脸颊往下滑落,慢慢的,一滴一滴的眼泪连成了线……
虚伪的伤心、假装的难过应该不是这个样子吧?她的泪,应该是为他而流的吧?
现在,飞扬知道,她那时的眼泪其实并不是为他而流的,至少,不全是为他而流的。她只是在看到他受伤的样子后,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或者是,或者是三个人。她的眼泪是为想起他或他们而流的。
“我没事。”飞扬对落泪的她说。
“医生说没事。”她的泪还在往下掉,飞扬又加上了一句。
还是站在病床前几步远,不肯往前动一下。
“别哭了,我真的没事。”事后很久,飞扬都不知道这句话当时是怎么说出来的,好像是想也没想就说出来了。如果想一想,他大概、也许就不会这么说了吧。别哭了,这样的话,他苏飞扬怎么可能对她说出来。
就是只站在离病床前几步远的地方掉眼泪,就是不肯往病床前走一步。
直到看见飞扬挣扎着要坐起来,她才急忙走到病床前扶住他。“你躺好。”她跟他说。
她扶着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
“你哪里受伤了?”她擦掉眼泪,问他。
“左臂。”他回答。
“还有呢?”她问。
“还有一些擦伤。”他回答。
“还有呢?”她接着问。
“好像断了一根肋骨。”他回答。
什么叫好像断了一根肋骨,是明明就断了。如果只是手臂受伤,如果只有一些擦伤,他就不用躺在这里了。
她不是很喜欢笑吗?她不是每天都在笑吗?为什么这天的眼泪会这么多?
“这点伤没什么,我真的没事。”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跟她说这样的话了。
终于,终于看到那个淡淡的笑容了。她笑了,笑着说:“知道了。离天亮还早,你再睡一会儿,我把灯关掉。”
窗外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关掉灯后,房间里暗了下来。在这个静得出奇的深夜里,飞扬睡着了。如果身边没有她,他还会醒着,还会被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和无边的空虚折磨着,可是她来了,他知道她就在他身边,所以他睡着了。
睡梦中,仍旧有母亲和林丹出现,仍旧有那些冰冷的记忆出现,但是,她也出现了。这一次,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他在睡梦中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看到她对他笑,看到她在母亲和林丹抛弃他转身要走的那一刻握住了他的手……
天亮的时候,他醒了。房间里还有一张床,她却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他一动,她也醒了。
一个护士进来了,手里端着餐盘。“苏先生,该吃饭了。要是再不吃,身体会受不了的。”护士说。
“知道了,把东西放那吧。”飞扬说。
“您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最后一点也没吃。”护士小声说道。
“你昨天晚上没吃饭吗?”她问他。
桌上,昨天送来的饭还好好地在那摆着。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她从护士手中接过餐盘,嘴里说着抱歉的话。“我来,你放心吧。”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她站在病床前,扶他靠在枕头上,把餐盘里放着的一碗稀饭放到了他手上,他伸手接了过了。如果递给他饭的不是她,而是别人,他会接住吗?
可是要怎样吃饭呢?整个左臂和左手全被包扎了起来,只用右手吗?
她坐在了床边,从他手里把碗拿了回去。
懂事后第一次,长到二十八岁第一次被人一口一口喂饭。
他就坐在她的面前,在她低头用嘴轻轻地吹勺子里的饭时,他抬起眼睛就可以看见她的脸。还有,她头发上好像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虽然很淡,但却覆盖住了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
“盘子里还有,还想吃吗?”她问他。
“嗯。”他点点头。
就是这样被她吸引,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向她靠近的。
刚把碗放下,院长就带着几个医生进来了,一番可能是见到所有身份特殊的病人都会说的礼貌话语过后,离开了。
一个护士被留下来给飞扬往右臂上扎输液管的针头。不知道是听了院长的指示有点紧张,还是看到他这张醒着的脸以后有点害怕,年轻的护士往他胳膊上扎了好几针,直到血都流出来了针头还是没有扎进去。
“我来吧。”一直站在病床前的她从护士手里拿过输液管,用棉球把胳膊上的血擦干净后,用拇指压住了一根血管。针头刺下去,胶布固定住针头,动作快得好像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
“疼吗?”她问。
“不疼。你是护士?”他问。她不是说过她有工作吗?
“不是,是老师。”她笑着回答。
不是护士为什么有这么熟练的动作,当时他为什么没有问问她呢?
原本阴沉的天空突然晴朗起来,太阳从乌云背后站了出来。她把窗帘拉开,灿烂的阳光照进病房,整个房间都渲染在阳光里。
公司里几个高层经理来了,除了看望他的病情,临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两大本文件。
“身体这样还要工作吗?”她问。
“嗯。”全都很重要,他不看不行。
偶尔从文件上抬起疲惫的眼睛时,都可以看到站在窗前的她。他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安静地一动不懂的背影。是在想什么事情吗?应该是在想什么人才对。
“生病了不能太累,要多休息才行。”她走到床前,提醒已经看了很久文件的他。
“不马上看就来不及了。”他说道。
“一个小时后再看来得及吗?”她笑着问。
他点点头。
“那就一个小时以后再看。”她把文件从他手上拿走,放到桌上。“你跟我想象中的有钱人一点儿也不一样。”他在床前坐下,笑着说。
“你以为有钱人是什么样的?”飞扬问她。
“嗯——”她抬头望着天花板,说着她想象中的有钱人:“整天都不用工作,天气冷的时候就在家呆在家里,天气热的时候就去海边度假,如果钱特别多的话就会去外国旅游。”
“整天不工作钱从哪来?”他反问她。
“老板不是有很多属下吗?他们会帮老板做事的。”她回答道。
“属下都是在老板告诉他们做什么、怎样做以后才会去做事的,所有重要的事情都是要老板亲自决定。”他解释道。
“是吗?”她有点不相信地问他。
“是。”他回答。
她笑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我以前还很羡慕有钱人,觉得有钱很好,但是现在看到你以后就不想有钱了,做有钱人太累了。”
“钱”这个字,一直都是飞扬心中最敏感的话题,可是她就这样笑着跟他说这一切。她笑着跟他说她以前很羡慕有钱人,她笑着跟他说她以前觉得有钱很好,她笑着跟他说她现在不想有钱了,她笑着跟他说做有钱人太累了,她笑着跟他说这一切,在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或许,她跟母亲跟林丹不同。
夜幕降下,周围一切都重归平静之后,飞扬睡着了。夜,还是那样黑暗寂静;病房,还是那样到处铺满白色。只是,这个晚上因为有了她,所以不再觉得空虚,不再觉得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