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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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冬意席卷寸土，一路随着街道蔓延向周遭景致。
才离开上海还不到一个小时，谭宗明已经感觉到身旁的安迪有了紧张情绪，面色同这冬日里惯有的松枝一般暗淡，即便还隐隐透着生命里，却不知何时已被焦虑吞噬尽淡定。好友这阴晴不定的样子让谭宗明不得不怀疑自己同意白术的建议时是否过于急切，以致于错过了为安迪做出最佳打算的机会。
而整个计划的始作俑者没有与他们并车同行这件事，也让谭宗明颇感不满。
明明早上谭宗明特地亲自驾车到欢乐颂小区要接上安迪与白术，这个白术非要说自己还需要处理一些事，不肯与他们一起出发去往黛山，甚至连谭宗明表示可以先送她去办事再一起离开上海的提议也被白术一举否决。
眼下安迪似乎已经再不能撑住前两天安稳的伪装，在离开邱莹莹等人的开朗之后，关于身世的忧虑重接构建出一道残破不堪的拱桥，从中间开始断裂的缝隙终究没能逃过摇摇欲坠的命途。
“安迪……”谭宗明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最好的缓解安迪的焦灼。
“我没事。”
安迪嘴上逞强，右手已经不自控地拿起水瓶开始往口中送水，勉强调整着心率。
有一瞬间谭宗明几乎要决定调转车头回去上海。
貌似不合时宜的电话铃声在这时候响起，安迪竟莫名将这份打扰当做是救命稻草一般，她抓起手机看向来电提醒，轻松之意稍稍攀上心头，她一边按下通话键一边向谭宗明交代了一声：“是小关。”
在谭宗明的眼神示意下，安迪将通话置入免提状态：
“安迪姐，你现在在那儿啊？”
不明所以的问话，安迪第一反应是去回忆自己是否有告诉关雎尔自己今天要去黛山的决定，可思来想去只记得自己前夜把弟弟的事告诉了2202的邻居们，只字未提自己已经开始看心理医生的事，偏过头来只好先做回答：“刚刚离开上海。”
电话那头的关雎尔沉默了一小段时间，安迪与谭宗明只能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诡谲声响，正当安迪要出声提问时，关雎尔又重新有了动静：“是这样的，安迪姐，上次我不是跟你请教了年终总结的事么？我虽然按照你的建议进行了修改，可总觉得写不出你告诉我的那种感觉。如果你现在不太忙的话，我能不能再向你问几个问题呀？”
战战兢兢的语调同关雎尔往日的谨慎并非相去甚远，只是安迪总觉得关雎尔今天说话的口吻有些不对劲，但人际关系本就单薄的安迪无法再此时作出精确的判断，抬头看了一眼谭宗明暗暗带笑的表情，安迪出声应下了关雎尔的请求。
最开始关雎尔提出的问题还算合理，然而时间延续得越久，安迪越是觉得关雎尔有了硬凑问题的嫌疑，要不是后半段突然换成是樊胜美来和她对话，只怕安迪马上就要对关雎尔提出质疑了。樊胜美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是她最近换了新工作，从HR变作理财顾问，在并不算专业的领域上行动还是有些畏缩，这才向安迪寻求建议。待到樊胜美也问无可问时，2202精力最强盛的邱莹莹光荣登场，丢出一连串网店经营与客户关系的问题，即便是安迪也花了不少时间来思考作答，完全忽略了时间的推移。
这三人轮番上阵的仗势让谭宗明捕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
果不其然，当谭宗明的车已经进入黛山的领地时，连安迪也忍不住问道：“小邱，你们三个今天怎么回事？”
正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将身世告知那三人后产生了副作用，安迪却听见邱莹莹有些心虚的声音：
“安迪，其实是小白让我们这么做的。”
“小白？”闻言轻轻挑眉，安迪只觉得事情发展的方向有些防不胜防。
相比安迪的困惑，谭宗明倒是已经心有计较，眼前恍惚浮现白术蜷缩在山庄休息椅上的模样，心底猛然浮现一阵躁动，嘴角向上的弧度顽固地与地心引力做着抗争，原先沉如深海的心跳缓缓有了变数。
不过，小白这个称呼……
想了想安迪那天告诉自己Rebecca Smith已经二十八岁的事实，谭宗明大概猜测邱莹莹等人仍旧不知道白术那张童颜背后的真相，倏忽间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被隐瞒得太过凄苦，笑意更深。
而仍旧身处上海的邱莹莹自然不会知道这位谭大鳄心里的小九九，见自己已经完成了白术交代的任务，便老老实实地向安迪打起了小报告：“是这样的，今天一大早谭总不是来接你了吗？你们走了没多久，小白突然来我们套间，让我们按照她给的时间给你打电话，还帮我们大概想好了对话内容，说是让我们努力和你通话至少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的时间。她还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什么，剩下的就交给谭先生解决就好了。”
被指名道姓的谭宗明本该因为被人设计了这么一大圈而恼怒，可是只要联想到白术每次看着自己时都好像没有睡饱的样子，他竟然有些像是受虐狂一般的为此而喜悦。
感觉到谭宗明的愉悦，安迪顿时明白了事情原委。
白术这个缺席的医生原来早就预料到安迪会在知道身世后自发地抗拒与弟弟见面这件事，更何况这一次黛山之行是白术口中的疗程起点，安迪的心理负担可想而知。安迪因为自身紧张而没有去计较白术今日不与她们同行一事，可是现在往回倒推，对于白术的细心不由得有了感谢之意。
结束了与邱莹莹的通话，安迪已经无法再拾起先前的慌张心态。
车窗外的景象提醒着安迪已经快到养老院，而适才2202三位女生的折腾让她终于放下心来，就当自己此行只是为了看望弟弟，连说话语气也缓解了许多：“小白平时看起来好像除了睡觉吃饭就没有人生意义了，没想到心思还很细腻。”
像是自己的收藏品被夸奖一般，谭宗明难掩笑容：“没错。”
“只不过，”安迪顺手将一缕头发放置耳后，“我还是没办法相信小白竟然是个有名的神经科学家，最开始我还一直以为她和小邱小关她们一样，只是普通小职员，嗯，而且是没什么太大志向的小职员。不是贬义的意思，而是……总觉得她好像很随遇而安的样子。”
安迪的形容与谭宗明从前对白术的印象如出一辙。
谭宗明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对一个人感到好奇。
并不是非要探求到底的好奇，而是一种想要慢慢去靠近的吸引。
车子驶进养老院时，谭宗明想要联系白术看看对方在哪儿，转念一想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连无奈这类情绪都显得多余。他侧过身来想让安迪与白术通话，可是眸光周转的间隙里，他已经看见不远处盘坐在草地上的白术，一身浅色服饰在冬天的寒冷中略显单薄，上身只一件宽大的毛衣，同窄小的蓝色紧身裤一齐将白术衬得更加瘦小。
“需要问问看小白到什么地方了吗？”安迪没注意到谭宗明的神色变化，拿起手机问道。
稍稍抬了抬下巴，谭宗明示意安迪往前方看。
视线才接触到那抹身影，安迪只能为所见而发笑。
白术单手撑在膝盖处，整颗脑袋也顺势在手背的支撑下摇晃，因为那颗头颅是以黑发面对他们，安迪一时间也无法断决白术究竟是同往常那样摇摇欲睡，还是在观察着她所面对方向的那些老人们的活动。
不等安迪回神，谭宗明已经先一步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于是安迪只能看着谭宗明那稍显急促的背影一步步靠近白术，最后再看着对方蹲下身来卸下围巾牢牢地套在白术身上。
身后的突袭把睡梦中的白术惊醒，她险些没有支起手肘往后袭去，只是往后转去的目光正好搭配了谭宗明向前曲的身子，于是她的自卫手段在对上谭宗明的视线时便自我消解了：“谭先生。”话音落下时，白术才注意到肩上多出一道微小重量，脖颈处传来的厚热温度一丝丝渗透进皮肤里，不消多时就将一股犹如她过去习惯使用的洗衣液的味道传至鼻尖：“谢谢。”
“不冷吗？”谭宗明低声问道。
“还好。”白术回答地老实，并没有多余的矫情。
这时候安迪已经从车内下来走近两人：“小白，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我坐动车转公交车，所以快一些。”白术这才觉得自己盘腿的坐姿似乎有些关于潇洒，悄悄抿唇以表羞赧，随后便和谭宗明一起站起了身，“不过因为你们还没到，我也不好意思贸然去和这里的院长打招呼，就坐在这里等你们了。”
“那我们进去吧。”安迪没有细想，往前多走两步为那两位初次到访的人带路。
只是白术的话落在谭宗明耳畔却被解析出更多的含义。
这个明明是以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为借口推脱了与他们同行的小家伙，不仅临时买到了动车票，还先他们一步到达养老院。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解读，谭宗明都不得不怀疑白术根本就是在决定要同安迪一起来黛山时就决定好了要分开前往，甚至还有心嘱托2202屋那几人用打电话的方式来转移安迪的注意力，这大费周章还故作轻巧的姿态写满疑点。
可是谭宗明不肯再这时去提出质疑。
他隐约有种预感，过度的探究很容易就会把白术吓跑。
另一厢安迪已经将谭宗明与白术引荐给杨院长，只是隐瞒了白术出现在这里的具体理由，而后安迪便领着谭宗明与白术一起到院子里找到了正在填数独的弟弟小明。
“安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白术突然停下了脚步，“我想就站在这里对你和你弟弟进行一些观察，可以吗？”
大抵是因为之前发现了白术的体贴，安迪对白术的提议并不反感，点头答应。
谭宗明亦没有去打扰安迪与小明的相处，安静地站在白术身边默然等候。
安迪与小明的相处模式与普通姐弟不同，却在莫名处显得和谐温馨。白术在专注的观察中不自觉地向右侧歪了脑袋，左手随之抵在胸前形成一个支架，好让右手能够轻松地搭在双唇上。因为白术这样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谭宗明才发现白术的指甲被修剪的平整干净，并不像其她一些女生那样涂抹着光鲜时尚的指甲油，只有一层自然透亮的淡粉色在阳光下安谧。
就这样，白术看着安迪姐弟，谭宗明看着白术。
时光顺遂而沉静。
不知不觉中，谭宗明感觉白术好像已经收集到了足够的资讯，眸光微闪之间情绪突然有了低落的迹象，但是或许因为白术个人职业的关系，谭宗明甚至没办法确定那道低落是不是自己眼花的成品。如果可以的话，谭宗明倒是愿意亲自动手将这只小脑袋剖开来看一看。
几分钟后，安迪安顿好小明就走回到白术与谭宗明身前：“怎么样？”
保持着平日里淡定的面容，只是安迪内心竟像是面试的应届毕业生一般忐忑。
白术从随身的书包里拿出了几张fMRI分析图递给安迪，在对方浏览的同时解释道：“这些是安迪你的fMRI分析图，以及我博士生期间所做实验里几名普通实验者的分析图。即便不是专业领域里的研究人员，仔细看也能看得出来，其实你的大脑里每个区域的deoxyhemoglobin，也就是脱氧血红蛋白的浓度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无非就是你两边顶叶里的intraparietal sulcus部位活跃度会比常人更突出一些，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会对数字类的讯息比较敏感。”
恻首看了一眼已经换了一张数独习题的小明，白术冷静地摆出了假设：“我想，如果你弟弟也接受fMRI检查的话，应该也会是同样的结果，只不过他好像是有自闭症的症状，想来脑内突触数量可能比常人多一些。”
同白术事前的预测一样，像安迪这样一个脑回路由典型理工科精英思维模式组成的人，在面对真实存在的数据时，信服度会远远超过其他道听途说的猜想，安迪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这段时日来少有的放松。
“还有就是……”白术微微垂眸，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安迪你第一次来我办公室的时候，和我说你调查到精神病的遗传率是百分之四十三，其实这个……我不想驳斥你这样一个天才型的人物，但是从专业的角度出发，这是一个，非常不准确的信息。”
白术的话语似乎有犹豫，所以断续明显。
谭宗明与安迪听到这样的论调都露出了惊讶表情，如果白术所说为实，那么压在安迪心头破坏性最强的那块石头将会化为乌有。
“有件事我需要坦白，甚至，可能有点违反了我的职业道德。”白术抬手轻轻按了按眉角，“我之前拜托谭先生帮我调查你母亲和外婆的具体病症，上次你医院做fMRI检查时我仔细研究了一下谭先生给我的资料，虽然不是太完整，但是我还是能勉强判断出，她们两位大概都是精神分裂的症状。”
才放下心弦的安迪面色又严肃了起来。
而谭宗明也一时无法分辨白术究竟想将话头引向何处。
“精神分裂的确是目前有记载的最危险的一种的精神疾病，”白术的语气并没有受到身旁两人神色变化的影响，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但与此同时，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在承受这种疾病的折磨，而它的遗传率在百分之一到百分之十五左右。”
“这么说，我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安迪并没有将思维放向乐观的一面。
曾经预想过安迪即便听到这微小的几率也不会松懈，白术倒是没有因此而手足无措：“心理学上有一个叫做Diathesis-stress model的理论，我是这个理论的推崇者。我相信遗传性的精神疾病和癌症是一样的，每个人身上都有癌细胞，但是如果没有后期生活环境的影响，大多数人的癌细胞其实就跟普通细胞一样。精神疾病也是生理因素和环境两重作用下的产物，虽然安迪你的母亲和外婆都出现了精神分裂的症状，可是你弟弟现在所承受的是自闭症，两者之间关联并不很大，而且你也说过你小的时候印象中你弟弟的情况还是正常的，也就是说在你们分离之后很可能发生了些不太好的事情，才导致你弟弟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并不会受到同样的影响。”
“再者说，”白术见安迪没有特别的反应，便继续道，“精神分裂的病症初发期一般是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所以安迪你患病的几率其实还要再打一个折扣。”
“这么说来，安迪发病的几率是很低的？”这时谭宗明在一旁搭声，有意配合白术。
“当然。”白术应道，“如果安迪你感兴趣的话，我家里有几份关于同卵双胞胎的精神分裂分布律的研究报告。如果连同卵双胞胎都并不永远都是同时患病的话，我想这是一个很有利的证据来说明安迪你其实不需要太过担心。”
这段日子来，无论是谭宗明还是魏渭，又或者2202的三个女生，都给过安迪不同的抚慰，他们都展示出了对安迪的关怀，让安迪心生感动却无法消解她心中的恐惧。这一次白术将所有专业性的分析摆在安迪面前，才终于让安迪寻找到了可依存的基石。
“那，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安迪沉思片刻才出声。
多年相识，让谭宗明立即明白安迪已经在心中做出退让。
白术的对症下药恰如其分。
“你的一切都很正常，”白术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却其实是她今天整个布局中最重要的一步棋，“没有什么是需要特别注意的。如果你暂时会因为你父亲的关系而觉得不安，那就不必硬着头皮去处理这些事，不是说最近你们集团在处理什么收购案吗？你是个女强人，做你擅长做的事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