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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夜访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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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悠长沙哑的声音静静回荡在庙宇中,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乌黑的灰烬,在风中细细地翻滚。老头已经停止了讲述,睁着黄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天亮了,从庙宇的漏缝中,几缕清辉洒入,破败的室内柔和了许多。
原来不知不觉中付淮已听他讲了一夜。
“红衣是谁?恶鬼又是谁?”他问。
老头没有马上回答,他先是瞧了瞧付淮,似乎在回忆,又像是感慨,最后他说:“每个听书的人都爱追根究底,但故事、故事,都是已故之事,更多是子虚乌有,他人编撰,又哪有这么多的谁是谁?哪是哪?”
付淮笑:“子虚乌有?”
老头用树枝搅动着灰烬:“老朽谈性起了,就爱嗑叨。偏偏世人想法多,总以为我在暗指假喻,听之惶惶不安,都没心思花在故事本身上了。”
“故事,难道这便是他们的结局了?”
老头摇摇头:“当然不是,不过天亮了,老朽该走了,缘尽人散,故事只能到此结束了。”
老头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转动着浑浊的眼珠,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鬼由心生,局,则由人定。”
付淮的内心在那一刻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脑海中那几个字嗡嗡作响,从四面八方纷沓而至。老头什么都没告诉他,他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只留给付淮一个荒诞的故事。
他不知道老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是怎么做到令他毫无所觉地离开。当付淮从他的最后一句话中反应过来的时候,老头已经彻底消失了。破败的庙宇中,只剩下付淮一人独自坐在灰烬前,默然不语。
他望着透过天花板的细缝,漏在掌心中的阳光,内心迷茫之极。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捉摸不定。走出庙宇的时候,他有些浑浑噩噩,门外,追风正低头吃草,看见他,打了一个响鼻。
付淮最终还是回了将军府。
重新站定在府门前的时候,他也说不出内心的想法。他对这里充满了疑问,无论是许融的改变,还是张骥的来历,甚至是府里的那堆东西,都像是凭空而来,毫无根据。
付淮不想被这么多的疑团困扰心头,何况,没有皇命在身,他也不能轻易离开。守门的侍从见了他,语气急切:“将军,您可回来了。昨夜府里着了大火,许军师受了轻伤。”
他一愣,“着火了?”
侍从点点头:“昨夜西厢房无缘无故着了火,幸而有张骥在,才控制住了火势。”
又是张骥!
他内心一沉,进了府中。前院完好无损,并没有破败之相,只是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焦臭味,隐隐从后院传来。昨夜之事,许融与张骥应该并没有发觉异常,他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绕过了前院。
远远望去,西厢房一片焦黑,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散发着几缕烟气。西厢房前的老槐树倒是完好无损,屹然挺立,枝叶繁茂,没有受到波及。
“将军。”
张骥沙哑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付淮心里一惊,竟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不过惊疑之后,他很快恢复镇定,回过头,看见张骥面露愧色。
“将军,昨夜张某疏忽,引发大火,实在是对不住了。”
张骥说这话的时候,面带愧疚,似乎真的在为此自责。不过那双吊眼配这副表情,实在是说不出的别扭。付淮心里颇为忌惮,从昨夜的对话中可知,张骥与那白鬼脱不了干系,甚至可以肯定这是他招来祸害他的。许融曾说张骥于神鬼之事上造诣极深,如今证明确实深得可怕。
付淮说:“无妨,既然是小许的朋友,我也不会太过追究,只是张兄为人谨慎,怎么就引发大火了?”
张骥道:“昨夜研究卜卦之术太过疲累,不慎打翻了火烛,正好倒在了书册上。”
明显的推托之词,他也不想深究起火的原因了:“小许怎么样了?”
张骥没有马上应答,似乎迟疑了片刻,才道:“小许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似乎……”
付淮皱眉:“怎么了?”
张骥道:“得了癔症。”
癔症?联想起近日许融的反常,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模样,心里有些惆怅。
踌躇许久,他终是放心不下放在心上多年的人,起身去看了许融。去的时候,许融刚昏睡过去,额头抵着枕头,整个人蜷缩在被窝之中。他望着他日渐消瘦的模样,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怕他?他和张骥瞒了什么?
想来,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应该是他。付淮也不想再让他受惊吓了,人看过了,便离开了。
晚上的时候,付淮仍心有余悸。
他深知家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还不止一个。说不定它们此时正躲在角落里,阴测测暗悄悄地盯着自己。这些天发生太多事,何况有那种鬼东西,付淮是怎么都睡不下的。他琢磨着是不是该找个地方搬过去,都说家宅中的鬼是生了根,不会离开府邸的,他走了那些东西自然不会跟上来了吧?可将军府是圣上所赐,哪有放着不住,自觅他处的道理。
私心里觉得府里的异样与张骥脱不了干系,也许许融也掺了一脚,内心深处隐隐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只有留在这里,他才能找到真相。他至今还怀着是有人装神弄鬼的侥幸,即便不是,也对那一白一红的玩意有着疑问,为何来此?意欲何为?
夜里起了风,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虽有些丢人,但付淮还是点了许多蜡烛,将屋里照得亮堂堂的。谁叫那鬼东西长得忒吓人,他终究是一介凡人,畏惧在所难免。
此时又后悔起来,不该点那么多蜡烛的。风一吹,忽亮忽暗,火焰忽长忽熄,映着墙壁上的烛影张牙舞爪,看着有些瘆人。
忽然觉得有点冷,雕花木窗不知何时被吹开了,怪不得风变大了。他喝了口茶水,起身走向窗台。走过去的时候,他的心里七上八下,深怕会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一紧张,表情就会变得分外严肃,用许融的话来讲,浑身煞气,活像是个阎王。
现在,他这个“假阎王”就怕撞上“真小鬼”。
相安无事。
直到他阖上窗户,付淮一模额头,一手的冷汗。阖上窗后,风终于小了,只有一丝丝细风从缝隙中漏进来,屋里的烛火也安分下来。付淮心里苦笑,感慨自己沦落至此,松了口气走回方桌。
“咚咚咚。”短促的三声敲门声在一片静寂中响起。
才放下一半的心陡然提了上去。
会是谁?
——许融,不,他还在昏睡。那是张骥?可下午刚和他聊过,现在已近深夜,没道理会来找他。侍卫下人更是没有可能,除了值班的守卫,其余人的作息安排与军中一致,理应都睡下了。
付淮捏了捏掌心,形容不出当时的心情,面色近乎狰狞地靠近那扇门。
他试图用咬牙切齿来分散恐惧。该来的总会来,那东西他自认躲不过,既然它都学会诚心敲门了,他怎么也得虚心迎“客”。
他看着自己布满茧子的手缓缓搭在了门上,风从门缝中漏进来,砸在手上冰凉刺骨。他甚至已经做好一开门就迎上一张可怖鬼脸的准备了。
“嘎——”木门发出刺耳的响声,终于开了。
付淮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荆,荆越?”付淮找回了舌头,兀自有些不敢相信。
荆越的脸色格外苍白,唇色惨淡,整个人仿佛从尸体堆里爬出来,他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色长袍下,只露出一张冰霜覆面似的脸,白得惊心。
付淮一时真没反应过来。他与荆越相处五载,之后分离三年,重逢后的几年也是渐渐疏远,上一次谈话,寥寥几句,就是一年未见。
荆越定定地看着他,一双寒星般的眸子一眨不眨,只是这么瞧着,一直没有说话。
“你,你怎么会来?”付淮很是狐疑。
初时的惊讶过后,付淮总算能找回些许思绪了。脸还是那张脸,但荆越的身上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在他的记忆里,荆越是张扬的、极横的,那双狭长的眼睛流转时都会带着股颐指气使的味道。而面前这位……
不得不说,在这种时候,这个地点,荆越都是万万不该出现的存在。
而且……
“荆越这孩子命运多舛,好不容易认祖归宗,却又失了踪迹。”
圣上的话言犹在耳,荆越不是失踪了吗?
就在他怀疑的时候,荆越忽然有了动作。他从宽大到别扭的黑色长袍下,伸出了一只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形状姣好,极具美感,只是白得吓人。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
付淮反应过来:“嗓子怎么了?”
荆越依旧沉默着,他拢了拢过于宽大的衣袍,今夜的风确实大,付淮这才发觉两人站在门外多时,都要受凉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侧过身,让他进了屋子。
关好门,荆越已经坐下了,正仰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付淮坐定在他面前,问:“你不是失踪了吗,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荆越没说话,他露在外面的手放在腿上,揪着一片布料。
“嗓子坏了,那写字吧。”付淮道。
荆越没有写字,更没有说话。他沉默着,静坐着,一动不动。
这样的荆越很陌生。
太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