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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鬼夫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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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和谁成婚了?”付淮问道。
老头讲到那段,忽然没了声音,耳边只剩下火堆里的“毕剥”声,天光还未大亮,他惊讶自己竟然真的听那老头讲了半夜的故事。然而那故事似乎才只开了个头。
老头发出了一阵古怪的笑声,“是啊……谁和谁成婚了呢?”
屋内鲜红的纱布垂挂在房梁上,风一吹,飘飘荡荡,如梦似幻。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纸钱,白红相映,触目惊心。整间屋子贴满了白色的喜字。屋内的供桌用红白两块布遮着,两边摆着两根大红蜡烛,烛火烧了有一段时间,烧化的蜡烛油顺着蜡烛滴落开来,在白布上滴着,仿佛血珠般。
白布中间摆着一张略小的红布,上面摆着两个小人偶,偶人是用木头做得,只刻出了身形,却没有将五官刻上。人偶中心摆着一个酒杯,清澈的酒液衬着烛火,泛出一阵潋滟的光。
供桌旁,静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一身鲜红的衣衫,乌发垂着,只在脑后松松用发绳挽了圈。他的脸上戴着一张白色面具,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在惨白单调的面具上显得格外生动。他似乎有些紧张,身体微微颤抖,右手无意识地绞紧了身侧的衣角,屈指伸指来回了好几遍。
白喜字,红蜡烛,一双人偶一杯酒。
红衣白面静坐,迎等亡人来会。
风骤停,翻飞的红布静静垂在半空,空气仿佛凝固住,连一丝声音都无。男子停下了所有细微的动作,他直起背,身体微微前倾。
周围的温度不知何时下降了许多。层层叠叠的红布间,一晃闪过一个黑影,倏忽便不见了。红衣噌地站起身,朝着那个地方走去。然而哪有什么黑影,只有红布静立,地上的纸钱被他的动静带起,窸窸窣窣翻飞了一阵,重又落回了地面。
红衣垂下了脑袋,白面具面无表情,遮挡住他所有的神色。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又似是在冷哼。他转过身,猛然对上一张脸,一惊之下,骇然跌坐在地上。“沙沙——”纸钱翻飞的声音连绵不绝地响起,又重归寂静。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白若纸糊,乌黑的眼圈沉沉地挂在眼下,斑驳的血迹挂在嘴角,一双沉沉的眼睛蕴着浓重的杀意,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人生吃入腹。
面具遮挡住红衣的脸,唯有一双幽深的眼睛露在外面,那双眼底有惊骇,又带着丝疑惑,最终都化为沉重的无奈,被掩在细长的睫毛之下。
“你来了啊。”那是个温润柔和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空屋中,仿佛被昏黄的烛光拉长了调子,透着一股岁月绵长、物是人非的悲凉与惆怅。
黑影漂浮在红布间,俯视着地上的红衣。他穿着精简的黑色战袍,胸腹处浓稠暗红的血迹染红了布料,将空气都染上了血腥的味道。
红衣撑起了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终于肯来了。”
他指了指供桌上的一堆人偶,“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喜欢吗?”
恶鬼的煞气极重,他的一双眼睛始终钉在红衣的身上,红衣似未所觉,向前走近了一步,然而藏在宽袖下的手不住颤抖,到底是怕的。
他停在恶鬼身前,能感受到那股浓重的寒意包围着他。虚抬手,小心翼翼地想扯住恶鬼的衣角,然而指尖只碰到一片虚无。恶鬼发出一阵嘶叫,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袭来。屋外的土狗纷纷狂吠起来,声音凶悍。
红衣不敢再碰它,转身走向供桌。
“那人虽然可恨,但对此道却是精通。今日终于引得你现身……”他掏出一把匕首,割开了手掌,血液顺着掌纹淌下,滴入酒杯之中,“你便喝了它。”
他端着酒杯,看着恶鬼,眼中似喜似悲:“我知你恨我,是我害你身死,我用余生补偿,可好?”
恶鬼看着他,又看看他手中执着的酒杯。
“你反正是饶不了我了,余生都会缠上我。不如喝下此酒……你清楚的,只要喝下这杯酒,你我便成夫妻,虽人鬼殊途,但并非无法逾越。”
恶鬼忽然消失了,红衣还未出声,就见恶鬼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满身血气,怒目圆睁。红衣只觉得身上的温度都要散尽,浑身不住地颤抖,然而握着酒杯的手却是很稳。
酒液腥浊,颜色暗红,在白玉酒杯中轻微摇晃。
他喝下了那杯酒。
供桌上的人偶缓缓变形,逐渐露出了五官。左侧的人偶面容英挺,与那恶鬼七分相似;右侧,穿着红色布衣的人偶脸上,几经变换,先是狭长的眉目,再是鼻,再至一张薄唇,最后化成一张漂亮夺目的脸。这并非女子之秀美娟柔,而是一张男子的脸,张扬出众,夺目精致,一张令人移不开视线的脸。
恶鬼看着人偶五官的逐渐显现,骤然发出一阵嘶吼,他猛地拽过红衣,将他推压在桌上,滔天的愤怒令他脸色狰狞,斑驳的血迹沁出,黑气萦绕在四周,“……你不是,你不是他,不是他!”
声音嘶哑暗沉,仿佛喉咙里吞进了十斤焦炭,可怖异常。
犬吠愈急愈烈,几近凄厉。
“呵呵。”红衣低笑了一声,他伸在外面的手在恶鬼饮下酒液后一下子惨白了几分,“他?你还妄想他?既饮此酒,你这辈子,无论为人为鬼,都与他无缘了。呵呵……生死冥亲,人能与鬼通……你杀不了我的。”他的声音变得清亮,没了刚才的温润清雅,透着股尖酸的味道。
恶鬼重重将他甩到了地上。
钝痛袭来,红衣却是笑,“他害你身死,你却还想着与他做鬼夫妻……呵,可人家未必领情。他杀你一次不够,你做了鬼,他便请来道人要将你元魂尽灭。你倒好,做了恶鬼还是这般蠢,白白……啊!”
恶鬼拽起了红衣,他愤恨地看着他,嘴里来回一句:“你不是他!”
白色的面具脱离开来,露出与人偶上一模一样的脸,只是那肤色却与手上一般惨白不似人色。
“对,我不是他。”红衣也来回说着一句话。
恶鬼发狠地拽住他的头发,往地上撞去。红衣痛叫不止,却仍是笑。
生死冥亲,可平怨煞,若非所求,百倍偿之。
可他杀不了他。结了生死冥亲,一人一鬼便是命息相连,共荣共损。
恶鬼停下了动作。红衣看向他,对上了一双怨毒不甘的眼睛。恶鬼倒在地上,嘴里发出痛苦的嘶号声。
“我还在纳闷,他何时这般好心过,原来是留了后手。”红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四处翻看起来。他先是翻检了一张纸钱,又留意着垂立的红布,眼带疑惑,最终停在供桌前,红色的蜡烛已经燃了大半,鲜红的烛油染红了大片白布。红衣似乎发现了什么,他捧起两个人偶,放到一边,拿起红布,平铺开来。仔细看,红布上竟用朱砂绘满了图案。两色相似,竟被他忽略了。
“原来是缚魂阵。看来那个道人的道行不过尔尔,是我高估他了。”他捧着那块红布,朝地上的黑影走去。恶鬼的眼神从来未曾平静过。痛苦枉死所化之鬼,一身戾气,非魂散难消。红衣蹲下身,伸出手,虚虚地描绘着恶鬼的脸。他的目光在接触到自己惨白不似人色的手指后,愣了愣。卷起宽大的衣袖,手掌,手腕,再至小臂,都是这个颜色,他没有继续查看下去,似乎是想通了,又将那袖子放了下来。
生死冥亲已结,人能与鬼通。红衣终于碰上了恶鬼的脸,冰凉滑腻,比那岩石还冷。
红衣扶起他,带他进了里屋。
里屋一律是大红色,一张木雕新床,上面铺满了大红的被褥,与寻常百姓结亲时的布置相同。红衣扶着他到了床边。
恶鬼动弹不得,只能怨恨地看着他。
“你总说我凉薄自私,这话倒是不假。”红衣眼角含笑,大红的长衫滑落开来,露出一小片苍白的皮肤。他慢慢俯下身,身体贴了上去,对着恶鬼的耳边,呼出一口气:“你说我心狠手辣,我认了。可你找的那个,却是将所有的狠心用在了你一人身上。”
他将身体软软地贴在他身上,轻微磨蹭着,竟带着一丝温存。
“呵……”他忽然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所以,还是我更好些。”
门外传来脚步声,红衣的笑停在嘴角,他缓缓起身,话语中带着一丝狠意:“来了呀,那群杂碎。”
屋外的脚步声渐渐平息,悠扬的铃声由远及近,仿佛凭空而来,消弭于空气之中,却是阵阵落于恶鬼耳中,他发出“嗬嗬”的低吟,周身黑气愈发浓郁。红衣晃了晃身体,厌恶地望向窗外,“叮铃——叮铃——”声声催魂,连绵不绝。
铃声越来越响,最后几乎铺天盖地,自四面八方传来,回响不绝,铃声中仿佛有人声念念有词,每个字符都如重击,搅得人头晕目眩。
红衣扬声道:“缚魂之阵,滴烛可破。你真要等到那时才要逃跑吗?”
人声一顿,继而念声愈急,仿佛有猛鬼追逐。
红衣却是不急,挪步走向烛台,那大红的蜡烛已经燃了大半,漂浮不定的烛光映衬着他的脸,明灭不定。
人声骤停,窗外浮现出一个细瘦的人影,接着,一个嘶哑的男声传入:“人鬼殊途,我只是遵循天道。”
红衣道:“是因果报应。若你与那小人主动自杀谢罪……”他的目光移至木床上,“他便能安息了。”
窗外的人道:“多管闲事。”
红衣:“你习道多年,可曾试过万鬼缠身的招魂引?那滋味,可不比恶鬼索命好受。”
“你这是何意?”
“招魂铃配上固魂香,那些被你的铃声强行引入铃中的厉鬼,怕是……”他点到即止,剩下的话语足够他人细思品味。
“荒谬!”
红衣轻轻拨弄着跳动的烛火,淡淡的香味在空中飘散,香味清朴醇香,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锈味。
小镇的猫犬先是发出凄厉的叫声,而后“呜呜”作响,最终归于沉寂。窗外的人影开始颤抖,映着窗纸,依稀能看到无数黑影袅袅飘荡在他身后。那些黑影张牙舞爪,变幻不定,向着人影扑头盖脸地涌去。
“不可能,不,不会的!”那人发现异状,大叫一声,向外跑去。
红衣来到窗台,单手推开了雕花木窗,窗外落叶翻卷,已经没了那人的身影。与世隔绝的小镇在夜晚陷入沉寂,仿佛一座死城。
自此之后,小镇多了一位陌生男子,他眉尾细长,容貌不似凡人,不言不笑,肤色苍白毫无血色。朗三想起了那场诡异莫名的红白喜事,但不敢吐露,只觉得仿佛他一旦说了,便会有什么东西从暗处扑过来,将他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