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白玉石 ...
-
付淮盯着那双薄薄的几无血色的唇,想起以往从这里吐露的各种尖酸词句,如今它就这么紧紧地抿着,仿佛两片单薄的白纸。
荆越的肤色白得异常,若是旁人,也许会可怖异常,但是在荆越身上却多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在烛光下看他,他恍然间发现幼时的丑孩子已经彻底长开了,荆越的五官很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稍稍挑着,看人的时候有那么一股子千回百转的味道。
以前两人相对,他总是瞪着眼睛,面色通红,气势汹汹地讥讽自己。如今,面色白了,话不能说了,连那双眼睛也没了咄咄凶光,倒显得整个人单薄极了。
荆越将手缩回了衣袍中,仿佛在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双手捧着一样物件,送到了付淮面前。
付淮登时站了起来,带翻了身下的椅子。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那?!”
躺在惨白手心里的,是一块质地粗糙的白玉。暗红色的飘花在中间翻卷成半弧状,纹路扭曲,质地也是一般。但就是这块值不了多少钱的劣质玉石,让付淮整个人都震惊起来。
这东西品质粗劣,本该入不了他的眼,但对于十多年前一无所有的小乞丐来讲,算得上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宝贝了。
那年,他与荆越辗转漂泊至一处小镇,镇上盛产美玉,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有一两块璞玉镇宅。适逢镇上富户迎亲,婚假队伍一路从城西蜿蜒至城东,沿路洒玉,大大小小的玉石装在数十个大红皮袋中,路人只要道一句吉利话,就能换得一块。
荆越当时臭着脸,死活不肯赔笑脸,还说:“等路人讨了来,我们再抢了去。”
似乎从第一天相遇,他和那群乞丐们打了一架后,便十分乐衷于用拳头说话。
付淮说:“抢是个体力活,说是个省力活。你非要费力,那我就不陪你了。”
说完,就挤进了人群中,不去管他了。
荆越太能挑事了。忍之一字,于他来讲,便等同于受辱。看他一开始的那身衣服,料子极好,十有八九是个被宠歪的富家子弟,不小心走散了。可如今管你什么来头,乞丐就是乞丐,摸爬滚打,忍算什么?家常便饭。
付淮凭借着脏乱的衣物熏走了一众人等,忍受着家仆的嫌恶,若不是新婚之日,要积德行善缘,那家仆就该扑上来赶人了。他看着家仆从鼓鼓囊囊的皮袋里摸出一小块白玉,心不甘情不愿地递过来,心想,真该让荆越来。他长得漂亮,如果笑笑,肯定十分讨喜,哪像他凶神恶煞,摆个笑脸也是别别扭扭,若非如此,也万万不会只拿到这么小一块破玉。
看看其他人手里拿到的,个头比他手上的大不说,纹路顺滑,质地不算上好,却都比他的好。
狗眼看人低。
罢了,好歹是块玉石呢!
也就这种遍地良玉的小镇才会当它喜糖似的发。
也许是付淮这尊容太令人印象深刻了,本想着浑水摸鱼再讨一次,结果被那眼毒的家仆认出来,一顿羞辱。
晚上,他回到镇上的落脚点,一个破败的草棚。荆越已经回来了,他蜷缩在角落里,背对着他,已经睡下了。付淮寻了一处角落,身体一躺,拿出怀里的玉石,放在眼前细细地察看。
映着莹润的月光,白玉仿佛染上了一层脂膏,握在手心里温热温热的,棉絮状的红色飘花也像是活了一般,在一片润白中舒卷翻舞。玉果然是好东西,让人着了迷似的。他就想着,真漂亮啊,送去当铺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出了这个镇,就不是家家都有这种宝贝了。那可是玉呀!虽然小了点,品质次了点,但那终究是玉呀!
这时,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我饿了。”
付淮转头看去,荆越依旧背对着自己。
“忍着。”他说。
这话不知哪里冒犯他了,荆越“噌”地坐起来,瞪着他:“忍不了!”
他这一回头,付淮就忍不住笑了。那脸上青青紫紫,活像个大染缸。
荆越也发现了,冷哼一声,那眼神凶的,像是付淮敢再笑一句,他就冲过来跟他拼命似的。
“你不是去抢玉石了吗?玉呢,当了不就有钱了。”
荆越沉着脸,撇头不看他。
这架势,一看就是强抢不成反被揍的倒霉样。
荆越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了几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他纠结了半天,一回头瞧见付淮手里的玉石,眼睛一亮,气势汹汹地蹭过来,一屁股坐到他旁边:“你有玉怎么不换粮食?”
付淮忙缩回手:“这东西我要留着。”
荆越皱眉:“留着干嘛?”
付淮笑得意味深长:“娶媳妇。”
荆越当下不给面子地嗤笑:“就你这样还指望娶媳妇,就这玩意你还当宝贝。”
那薄薄的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连人带玉说得千疮百孔。
这还不够,那上挑的眼睛转了半圈,理直气壮道:“饿了,去给我换些吃的。”
付淮盯着踹过来的脚丫子,脚丫子动了动,大力推着付淮的腰,恨不得把他直接踢去包子铺似的。
付淮轻而易举地捉住脚丫子,把它放到一边,道:“我要留着给我媳妇。”
脚丫子不死心地重新放到我腰上,“快去。”
付淮默默不语地看着他,将玉石塞进自个兜里,闭目,躺下。
荆越就是炮仗,一点就着。他劈头盖脸地死命摇他,一双手不客气地探进他怀里,想要硬抢。
“嘶——”这手可不是一般的凉,大冬天的谁受得了。付淮也烦了,一伸手就把人撂地上,不客气地教训了一顿:“老实点,凭你也敢对我动手,也不掂量掂量!”
荆越顶着新添的青紫,眼睛像是被气红了,愤愤不平地撂下话:“媳妇能当饭吃?你……你饿死去吧!”
他回到原来的角落,脚步声啪啪作响,躺下去的时候动静极大,一副气狠了的架势。
付淮懒得理他,伸手隔着粗布衣料摸了摸突起的玉石,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第二天,他给这枚普通至极的玉石穿上红线,戴在脖子上,玉有灵性,冥冥之中仿佛真有神灵庇佑,这之后他阴差阳错投身军营,从了军。
至于荆越,他在一次不大不小的争吵之后愤然离去,再没有回来。
从一介乞丐到最后位极人臣,不愁吃穿,这玉像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福气。最初的愿望并没有忘却。他在北疆遇见许融后,不止一次地打算着,等赶尽显夷,回到都城,就亲手将它戴上许融的脖子。
付淮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空荡荡的,经年不离身的玉石,不知何时起竟然不见了,而他对此毫无印象。
他一把夺过荆越手里的玉,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手指,真冷啊,就像是那个晚上,他伸手探进来抢玉,把付淮冻到了。
荆越维持着张开手掌的动作,慢吞吞地垂下眼,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付淮将玉石收入怀中,看着身前的荆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你我一年未见,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荆越将手缩回了长袍中。
不知何时,屋里的风变大了,烛火明明灭灭,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晦涩不明。付淮心里警觉起来。
荆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站起身,视线漂移不定地环视房间。那眼神让人脊背发凉,他总觉得他是在寻找什么,可房间里除了他,就是他。
他看出荆越没有与他交谈的打算,也不知道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便分出一半心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一看,毫无异样。身后的雕花木窗静静地阖着,几缕黯淡的星光被纯白色窗纸挡在屋外。付淮回过头重新看向荆越。
荆越脸色未变,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过他的脊背绷得笔直,眼睛睁得极大,几乎可以说是瞪了。
他看着他,神情冷厉。
心里那股说不清的古怪感愈演愈烈。
忽然!付淮意识到了——
荆越根本不是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将目光投在他的身后。
那扇木窗!
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屋内的凉风狂躁地吹着,整个房间都是阴寒的冷风,但是门窗紧闭,风又是从哪里漏进来的?
等付淮想明白了,才发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背上缓慢的游移。冷,越来越冷了,这已经不是秋日夜风的冷,而是从骨子里散发的冷意。
荆越待在原地,神色越来越沉重。
付淮想回头望一眼,却发现身体又一次无法动弹了。
这时,荆越猛地冲过来,一把拉过他。付淮感觉掌心里钻进一只滑腻冰冷的手,下一刻,背上那股阴嗖嗖的感觉消失了。
终于能动弹了,付淮也得以看清了窗纸上那个隐隐绰绰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扭曲了一阵,慢慢地,窗纸上浮现出人脸的形状,人脸缓缓凸起,露出了一张浓酸泼面的脸。
还真是“阴魂不散”呐。
荆越拉开他后,没有后退,反而抬步想要向那鬼东西走去。付淮反客为主,回拉住他。他转过身望过来,冰凉的手轻轻摇晃了一下。摇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付淮有些迟疑,荆越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至少没有恐慌,他想了想,终是放开了他。
荆越向前一步后站定,那东西叫唤起来,声音呜呜咽咽,似乎在哭,又似乎在咒骂,凄厉嘶哑,凸出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荆越。
荆越挡在付淮前面,他的袍子实在是太大了,被阴风吹得飘舞翻飞,付淮在后方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只知道过了一会儿,风忽然停了,屋里的阴寒消退了不少。半晌,荆越转过身,他才发现,那玩意儿已经离开了。
荆越走到他面前,从怀里递过来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暗色的木头,很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