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百姓（残篇）》断想

12、货娘张凉

　　立彩惊骇！以手撑地急忙后退，眼珠子瞪得死大，果见那老人一脸的死气，眼窝深陷，印堂发黑……
　　立彩浑身一个哆嗦，立即就把身上的外衫给脱了下来，远远地扔开。双手还抱住双臂不停地来回摩\擦，似乎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那面色蜡黄的青年人在一旁瞧见她那模样，不禁得意起来，只道：“你莫不是吓傻了吧？”
　　立彩惊惧不已，还真是差点被吓傻了……
　　从来也没听说过江城里有疫病出现，如今乍一听闻，可不是得吓一大跳。

　　却说等立彩回过神来，再看这一面黄肌瘦的青年人不禁就顺眼了许多。只是心中仍惊恐着，战战兢兢客气道：“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小子张凉，幸会幸会。”
　　“原来是张君，小生姓江，名立彩，君唤小生立彩即可……”
　　两人好一番寒暄客套，又互报了来路，这才稍稍熟稔起来。原来这人本是街市上一卖东西的货娘，七天前因为其错伤了一条人命，这才被抓了进来。

　　却说张凉带着立彩随意捡了一块地坐下。立彩余光里却瞥见张凉右边的那块地上陈横着好大一只老鼠的尸体，但又见张凉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立彩也不敢多言，于是在张凉的另一边坐下。

　　张凉兀自闭上了眼睛，立彩欲言又止，这时却听张凉主动说道：“足下是想问我这里为什么会有疫病吧？”
　　立彩急忙点头，可随即又想到张凉闭着眼睛看不到，于是便压低了声音恳切应道：“小生心中确有许多疑问，不知张君可否为小生解惑？”
　　“足下不必心急，且听我细细道来……”

　　张凉头靠在墙上，睁眼向那周鸣同的方向瞥了一眼，此时那周鸣同正卧在监狱里唯一的一张床榻上，数着从立彩那儿讹来的银钱……
　　张凉眼里露出了深深的厌恶，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这里面的人每天都要抬出去几个，或是染了疫病，或是被狱吏虐打折磨致死又，或是被暗中玩弄手脚致死……染了疫病不稀奇，这里什么脏污的东西都有，人进来还能生龙活虎的那才稀奇……”
　　她意有所指，立彩又想到此前自己被那人踏在脚下凌辱，心中也是愤恨不已。

　　“律法有明文规定！凡典狱官吏滥用刑讯等导致囚犯死亡的，以故意杀人罪论处！她们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
　　张凉嘻笑两声，“那不过是一纸空文罢了。狱吏们以狱为市，公开受贿索贿简直是习以为常。如果囚犯不给钱,就让他们睡在潮湿的地方,还不给他们饭吃，遇到那些没有钱的囚犯,干脆把他们像猪狗一样对待……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得待宰！她们会根据你家境的贫富程度开出不同的价钱……前日我曾亲眼目睹她们用滚烫的开水浇在犯人身上，顷刻间皮肤卷烂，赤肉满身，婉转两日就死了……莫道死去见阎王，只此便如真地狱！”
　　立彩听张凉说到后面的时候已经是脸色煞白，目光滞涩。

　　又蓦地想起祖母走时说的那句话————“迟一点你性命不保，早一点我们倾家荡产……”
　　那话中的意思竟是这般吗？立彩又满目憎恨地看向那周鸣同，“为何她能在这狱中如此得天独厚？”
　　张凉又嘻笑两声，“此人在狱年月已久，被派为牢头。她在狱中不但勾结吏目，还开设了当铺，对犯人重利盘剥。而她得来的银钱又有一大半孝敬给了吏目，吏目得了她的好处，对她的不法行为自然不闻不问，反而百般袒护、纵容，她甚至可以自由出入监狱而不受控制……你看见那吊起来的人没？那就是周鸣同的‘杰作’……落在她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立彩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愤愤然，“为何没人去告她！”
　　说完这句，气氛却突然沉默起来，张凉似是困了，便侧过身去，不再理会立彩。立彩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不禁悲哀不已……

　　世人愚昧，只知自保，不敢引火上身。又兼之官官相护，谁人敢跟她们斗？便是自己，也未必得此大无畏勇气……

　　她心头沉甸甸的，这鬼地方真是一分一秒也不想多待。疫病、虐打、盘剥敲诈……
　　然而这一天的时间是如何的难熬，以至于立彩只盯着那一扇小小的窗户看，看那外面的太阳什么时候下山去……

　　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便容易感到困倦，精神疲惫。立彩熬着熬着便有了睡意，但却并不能安心睡着，强撑着。她的眼睛仍旧望着那小小的一扇窗户，窗户外已经挂上了皎洁的月亮。
　　忽而牢房的铁门一阵咣啷作响，立彩极目望去，只见一狱卒提着一盏昏黄的灯进来了，高声喊道：“江立彩！有人找！”
　　立彩站起身，心中一阵愧疚。祖母年事已高，自己却还让她如此操劳，实为不孝……
　　走出了这阴暗的牢房，立彩不禁大松了一口气，她在那里面便是连呼吸都不敢重的，只怕那刺鼻的味道会将自己逼吐出来……

　　立彩跟在那狱卒身后七拐八拐，还待要自己开口打听打听，未料到这回这狱卒“热情”得很，全然没有下午时的那一副大爷模样……
　　立彩心道这玩的是变脸呐……也不知这回祖母给了她多少银子……

　　又到了之前那个跟祖母见面的地方，立彩站在门口想到今天下午，背脊仍旧隐隐作疼……
　　终是鼓足了勇气推开门，未曾想到来人竟是曾川和易山！

　　立彩目瞪口呆，这时候的曾川不是应该被祖母关在祠堂里好好反省吗？
　　易山一见到立彩拔腿就要扑上来，哪料到被曾川一手挡住不能上前，于是越加哭天抹泪的，“小姐！怎么才一下午你就成这样了？天呐！！！”
　　立彩没好气地应道：“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哭！”
　　易山被这一斥，收敛了些许，只是仍旧哭丧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真心疼，还是被骂的……
　　立彩可没有心情理她，只看着曾川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曾川却拉过她左右看了看，眉头皱得死死的，“你怎么成这样了？受苦了吗？”

　　立彩实在不耐，有必要每个人都要来提醒她一遍她现在的狼狈模样吗？！甩了他手，立彩直眉冷目道：“你快回去！这不是你一个夫道人家该来的地方！”
　　曾川听了这话，嘴角狠狠地抽了抽，再也吐不出任何关心她的话来了……

　　半晌沉默过后，只道是：“明日审讯你莫要勉强，若是她们要用刑你便承认了……”
　　立彩怒道：“胡闹！！！你不懂就别乱出主意！！”惹下这么大祸，还要我帮你背黑锅，现在又巴不得我死吗？你想得倒美！
　　曾川即无奈又气，他妈的就不能听人把话说完吗！？他努力按下心中烦躁，解释道：“你听我说完……”
　　“说什么说！我都还没说你呢……”
　　“闭嘴！！！”
　　立彩瞪大了双眼，一脸呆滞……
　　刚刚……这人是在吼她吗？
　　易山也是被曾川惊到了，吓得不敢说话。

　　而曾川见立彩终于安静下来，心里自跟她说话开始就蹭蹭上涨的怒气也渐渐平复下来，他尽力心平气和地说道：“若她们对你用刑，你不必强撑，直接承认就是，我会在明天晚上带你走……”
　　“带我走？”
　　“对！带你走，带你离开。”
　　“你怎么带我走？”
　　“我已经买通了狱吏，等你的死刑一判下来，我就带你走。狱吏会负责在行斩那天……让人替你……此后便再没有江立彩这个人了……”
　　立彩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曾川，不敢置信道：“你是说，要我去当个流民？！”
　　曾川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气氛顿时沉默下来。

　　立彩于是一步一步地靠近了曾川，然后踮起脚尖来，两人之间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咚咚的心跳。她瞪着他，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可能抛下我祖母！”
　　曾川沉着脸，面色不变，心中则在暗骂她即顽固不化又封建腐朽！难道等你死了你祖母就高兴了？！
　　易山在一旁打着哈哈说道：“今天天气真好……哈哈，哈哈哈……话说小姐，这好像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立彩低垂了头，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吗？今天祖母话里行间透露出的也是这意思吧？竟要让一个无辜的人代替我去死吗？
　　这件事真的是自己冲动了吗？是不是……是不是如果没有钱，自己就死定了？
　　立彩忽而觉得自己在祖母和曾川面前，简直愚蠢地可笑……永远都在意气用事……

　　立彩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暗淡了双眸，面容间染上了阴郁的色彩，只道：“这里不是可以久待之地，你们快走吧。”
　　她径自转身走了出去，那狱卒就等在外面，看起来似乎偷听去了不少……
　　那狱卒满脸堆笑，像是也想劝导些什么，只是立彩根本没心思听她说话，只闷头向前走着。那狱卒却将她带到了一间空着的牢房前，立彩满脸戒备地看着她，全身紧绷起来，只怕这人要对她做些什么不利的事情……

　　然而事实却往往出人意料，那狱卒似是看出了立彩的警惕，不禁捂着肚子发笑，半晌后才笑着解释道：“这是特意为您换的牢房，才刚那位曾公子嘱咐的……”
　　立彩诧异，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又把耳根红了……心中却道：感情这清一色的牢房都分这三六九等的，真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