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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红色恋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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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穆告诉家里人要请笔仙,他就真的点起蜡烛和檀香,又在屋里烧纸钱,把加隆呛得流泪。烟火飘到大街上,血腥味掩得干干净净,还可以名正言顺的掩埋焚烧物。加隆很少这样躺着享福,穆把养生的汤羹端来,一口口喂给他。小爷亲自动手服侍伤员,技术不怎么样,但感觉很棒,一种无产阶级翻身做主的美好体验。也就上厕所麻烦一点,得趁没人的时候扶着墙过去,好在这是西式建筑,满洲贵族也没落了,养不起许多仆人。
头几天,加隆服了药,大多数时间在昏睡中度过。穆虽然不情愿,只能爬上床挨着他睡,好过躺地板。“共产主义”是一个崭新的概念,他实在想知道,才会深更半夜翻墙参加码头的集会。想不到遇上一个真的,除了欧洲人的长相,他还有钢铁般的意志。穆更加好奇了,眨着一双大眼睛睡不着觉。加隆一个翻身,手和脚压在穆身上,重得要死。穆试了几次,抬不动,挥起巴掌拍打他的脸。
“醒一醒!醒一醒!共产国际,你压到我啦!”
无产阶级战士随时随地保持着很高的灵敏度,嗯了两声睁开眼,瞧见没事,吧嗒吧嗒嘴,换个姿势又接着睡。穆忽然想到什么,好容易逮到机会,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喂,喂,共产国际,你伤好了打算去哪啊?你看我怎么样,一表人才,像不像干革命的料?帮我说两句好话,介绍介绍吧。”
加隆咕隆了几声,心里不以为然,“就你那小样,得了吧。”想要无视他,苦于寄人篱下,来日还得靠他出城。
“你啊…我觉得…你把革命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是上街游行,开会聚集,发传单喊口号?我们做的是翻天覆的的事业,得罪权贵激怒政府,一不小心就要送命。”
“我不怕死啊,我不怕砍头,不怕受累。就是受不了现在的生活,我想改变,想和你一样…”
加隆猛的回过头,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怎么看怎么不像干革命的。娇生惯养,脾气太坏,笨手笨脚,冲动,叛逆。那白生生的脸蛋,一斤二两力气,进了组织不知能干啥。他想一杆子打灭穆的幻想,可上级说过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就这么伤害了他,搞不好适得其反。
“你知道吗,我从希腊到苏联,再到中国,一路翻山越岭,餐风饮露。有火车爬火车,没有火车坐马车,什么都没有就打赤脚。你以为好玩?脚磨破了,皮肤冻坏,没东西吃没水喝生病了没有药。最多一连七天,在老林子里躲藏,吃了几顿饭都不知道。我看着同志们一批批牺牲,新人又填上来,感兴趣我可以教你共产主义精神。好好做你的小爷,同志遇到麻烦尽量帮一把,比白白送死有意义。”
“你不好好活着吗,怎知我就不能够?”
穆不服气,定要反驳。加隆述说的可怕经历,小爷听起来像天方夜谭,辛巴达航海。他没有吃过苦头,想象不出饥寒交迫的处境。爬火车,钻林子,英勇就义,光听就带感!他由着自己的遐想,越发羡慕了。
“我想办法送你出城,送到北平都行,但你要带我一起走,这是我的条件。”
加隆感觉自己的眉毛在打结,撤退之路步步艰难,带着个小爷算怎么回事。又不能一口回绝,不如绕点弯子,让他知难而退,至少退而求其次。
“你想搞革命,得先入党。入党可麻烦了,首先要有一个介绍人,负责你的思想成长。你要写入党申请,按时提交心得报告,接受组织的培育与考验,怎么说也得一年半载的,通过了才…”
“好啊,没问题,你可以做我的导师,我明天就把申请书交给你!”
加隆对着他瞪眼睛,小王八蛋凑热闹不嫌事大,怎么听不懂拒绝?穆信以为真,露出愉悦的表情,纯真的神态让人不忍欺骗。加隆心想,且先敷衍着吧,大不了带他出去溜一转。小爷尝一尝旅途艰辛,不到北平就想家了。再说,带着他就是免费护身符,情势急了还可以绑架。
“好吧,你看起来很有诚意,我就勉为其难的教导你。我负责你的思想工作,教你《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你送我去北平,至于能不能入党,得拿出点干劲。”
穆拼命点头,喜不自胜。有了苏联过来的指导员,比在码头瞎逛强。他忍不住拍了拍加隆的肩膀,向他表示亲近。
“我不会半途而废的,你前往北平的计划我已经想好了,需要的东西我明日就去办,你留在这里休息吧,需要什么只管说!”
加隆忽然觉得自己不够地道,利用了一个少年对生命,对社会的热情,然而他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穆纯真善良,虽然有些娇气,但本性不坏。他还是不要搅进来的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于是换了副和蔼的语气,摸摸他的头发,又细又柔。
“这个世界很复杂,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非黑即白。试一试也好,你总会明白的,我年轻时和你一样…”
穆盯着他,呵呵的笑起来。
“你现在也不老啊,当年为什么加入共产党?”
“我吗?我出生在希腊一个中产家庭,我有一个双胞胎哥哥,我们热爱自己的祖国,对未来充满希望。我们都想复兴希腊文化,他去了西边,不知道英国法国还是德国,如果在德国可不太好办。我喜欢和他抬杠,他去西边我偏要去东边,而且绝不输给他。到苏联之后,我加入了十月革命…”
“唔…你这样的人,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穆想象着两个加隆,不由得出了神,造物真是不可思议。
“喂,共产国际,你说你有一个哥哥,你有恋人吗?”
加隆好容易挤出人性中的一丝温柔,闻言又把眼睛瞪得老大,这小爷好奇心也忒强了,连个人隐私都不放过。而且老叫自己“共产国际”,虽然比毛子顺耳,仍然十分别扭。
“我有名字的,我叫加隆,二十八岁,未婚,希腊籍,你还想知道什么?”
“早告诉我不就好了,“加隆”很好笑吗?外国名字我不懂,听起来都一样。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共产党人的感情生活,不能考虑个人需求?你们找对象是不是必须找共产党,需要组织批准吗?”
“入党的第一条,管好嘴巴,少说话!你的介绍人让你眼睛闭了,被子盖好,赶紧睡觉!”
“遵命,遵命…”
穆眼皮一翻,嘴里悄悄的嚼着,“小气包,不说就不说嘛。”
深夜聊天不欢而散,两人赌气转过身,背对背睡了一夜。第二天,加隆让穆帮他换药,美其名曰练习急救。伤口结了痂,看上去怪吓人的,服用抗生素之后红肿消多了。他毕竟不能偷偷摸摸住一辈子,穆是进出各种组织,好事围观的专家。
他伪造了一封邀请函,寄给美国某大学一位不存在的教师,名叫杰米尼先生。又假装收到回复,不久之后,一辆客轮抵达港口,他托人搞来一张用过的船票。接下来的环节复杂一点,需要给加隆伪造身份证明,这一点难不倒民间高手。
穆用十个银元,换来一纸假的身份证明,和真的放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他就是靠着这些市井高手,成功出入各级部门,混迹于非法集会。当然,别人多少买了大学士的面子,还有他口袋里的真金白银。
子弹没有打中要害,加隆无忧无虑的养伤,恢复极快,几天之后,可以一瘸一拐的行走。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穆垂下绳索让他溜回上次的旅馆,在空屋里对付一晚。第二天,换上准备好的行头,正式按响大学士的门铃。
管家见此人衣着光鲜,仪表堂堂,拎着一个公文包要见小爷。小爷最爱和三教九流的打交道,要是拉车运货那些就罢了,这位杰米尼先生自称美国人,小爷请来的私人教师。
日本人不喜欢毛子,和美国人关系不错,既是小爷请来的贵客,身份不差,便客客气气请了进去。小爷和他见面,打招呼,互相装作不认识。一番交流之后,穆吩咐管家将加隆安置入客房,这样绕了一大圈,他又回来了。这一次是登堂入室,只不过动了一些手脚。
老爷回屋,在饭桌上见到一张陌生的面孔,还是个洋人,不由得把老脸皱成油纸。穆胡闹,一次比一次离谱,终于发展到国际上。他按捺住怒火,礼貌的问候,心中盘算如何赶走此人。
穆变了个样,向阿玛请安,夹菜捶背,一个劲的溜须拍马。大学士习惯他顽劣,孝顺起来浑身不自在。他居然答应参加日本人的宴会,太阳从西边升起来,老爷子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
“这位杰米尼先生是个绅士,他会教我社交,礼仪,和舞蹈。”
加隆点点头,他在中国混了几年,了解一些东方文化。连忙把大学士恭维一番,保证会把小爷教导好,第一条,阿玛是对的,第二条,如果阿玛不对,参照第一条。
“好,好,好!这就对了,你早就该出去交际,少跟莫名其妙的人混在一起。这位什么什么先生,好好带带他,你就安心住下,学费我让帐房支出。”
穆朝加隆使了个眼色,杰米尼先生连连赞同,发表了一番“子从父亲”的高谈阔论,大学士听得老泪纵横。烧了那么多香,拜了那么多庙,真是天可怜见。大学士欣慰的掏了腰包,世界上有两种钱好赚,独生子和小娇妻,此话不假。
这边老爷期待穆结交日本朋友,最好讨个东洋媳妇,那边关上门,加隆教穆学习党章,穆写了一篇洋洋洒洒一万字,字迹工整的入党申请书。大学士如果知道真相,儿子引狼入室,一定会气死过去。
日本人封锁了铁路,航运,飞机,去北平不是一件容易事。需得等待时机,提前申请,还要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穆向往着天空,关东之外的世界,他并不知道,外面是怎样一副惨状,还有将来苦不堪言的生活。
穆没有后悔,从见到加隆的那一刻,直到死亡。他从不后悔认识这个男人,跟随了他的选择,虽然将耗尽他一生的情感,漫无边际的等待。就算时光倒退,回到从前,他还是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
5.
伤筋动骨一百天,加隆能走已经很不错了,只是一瘸一拐的看上去不舒服。大学士好奇,问他是否有腿疾,贵客不置可否。
“那是小儿麻痹症。”
小爷飞快的接嘴,害怕提起枪走火一事。当事人不以为然,擦拭眼镜,慢条斯理的发起反攻。
“我的健康状况很好,来的路上出了点意外,我激怒了一头年轻的公羊,被它的犄角扎穿皮肉,现在还痛呢。”
“路上哪来的羊,您去了牧场?”
“噢,是作客的时候,某位绅士家里养的宠物。”
“呵呵,哈巴狗我知道,谁会把羊当作宠物?它们脾气可坏了。”
“可不是吗?美国富翁喜欢标新立异,养猪,养鹅,养王八,养什么的都有。主人舍得洒钞票,宠得跟亲儿子一样,谁遇上谁倒霉。”
大学士对这一段奇遇表示不解,望着宝贝儿子。小爷一脸不悦,嘴巴都气歪了,这不是变着方子的骂自己吗?要是有枪在手,把他另外一条腿也打瘸。
“既然受伤了,就拿根拐杖吧,难道要人扶你?”
就这样,加隆真的做了一根拐杖,杖头镏金,标准英伦风情,上流社会称之为“文明棍”,用来装样的玩意。他带小爷出去跳舞,听戏,参加party,自然不能穿得太差。
他做了一套欧式西装,小礼服,双排扣,配合束腰的马甲,白衬衣。勾勒出欧洲人魁梧的身躯,与东方男性不具备的宽肩,厚脊。加隆原本就标致,雕塑般的线条,稍加修饰,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杰米尼先生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肆无忌惮的出席各种酒会,参加皇室宴席,在宽敞大厅绚烂的水晶灯下翩翩起舞。他像一只多情的大鹏鸟,勾搭各界名媛,连皇帝身边的日本女间谍都不放过。
穆吃了冷遇,一个人坐在暗处生闷气。瞧瞧他,哪像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简直就是个话痨,情圣,无论别人用什么语言,他都能对答如流,军阀,奸商,兵痞,来者不拒。圣贤书上写着授受不亲,非礼勿视,恬不知耻,说的就是这种人。难怪一见面,他就污蔑自己偷情,动手动脚的乱摸,还脱衣服。
“杰米尼先生,我要郑重警告你。第一,你的腿被羊顶伤了还没好。第二,你的身份是伪造的,被日本人盯上,一查准露陷。第三,那些东洋女人有家有室,比如你刚送秋波那个,她是皇帝的妻室,沾上桃色新闻别说你认识我!”
穆好容易寻到一个空档,把得意忘形的加隆拉回来,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表面一派歌舞升平,为了取悦日本人。在座的来宾,每一个满洲贵族,包括溥仪皇帝,都没有表情。他们曾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现在忍辱偷生,连个“美国”家庭教师都不如,挤不出笑脸。
“你爸让我带你出来,跟日本亲近,不是坐在角落里喝水。他给了我那么多钱,为了让你开窍,老爷子眼泪都掉下来了,我于心不忍啊。”
“胡说!你看你是变节了吧,想留在这里做东洋女婿?土肥家的闺女怎么样,她爹炙手可热,要不要我替你做媒?哪天被人识破了逐出家门可别哭。”
加隆听他说话没轻没重,一看就是涉世未深的小年轻,喜怒溢于言表,连忙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音。
“嘘,小声点,看看你,不高兴全写在脸上,跟你们皇帝一样任性,憋都憋不住,日本人不监视你们监视谁?放轻松一点,泛泛之交他们不会细查的,我还要坐他们的火车呢。”
一个年纪不轻的妇人从身旁经过,对加隆抛去一个媚眼,美国教师微笑着点头。从那女人低垂的眼袋,脖子下的褶皱看,做他奶奶都够了,偏要做出少女姿态,还发嗲。穆埋下头不忍直视,加隆握住老妇的手,送到唇边。不愧是钢铁战士,穆心里想,至少以自己的立场,没呕吐就不错了。
舞会散后,两人搭乘同一辆马车回家,加隆问了码头的方向。回到家里,换了衣服,又恢复到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革命者状态。穆听他讲社会主义,介绍巴黎公社,忍不住好奇。
“既然是无产阶级专政,为什么要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我是有产阶级,你的目标是推翻我吗?”
“呵呵,当然不是,推翻你太容易了。”
加隆笑话他傻冒。
“你以为自己有钱,在关东有权有势对不对?自欺欺人。看看今天的晚宴,你们穿长衫的一个个都是死鱼眼,看上去不是丧偶就是死爹,为什么?你们是皇族,但失去了自由,还有人格尊严,你们是日本人的木偶。”
“那我也是无产阶级咯?”
“本质上讲,是的,你没有思想自由,没有言论自由,你连自己干什么都做不了主,你有什么?你感受到这一点了,所以反抗,和其它贵族比起来,我认为你可以挽救。”
“原来是这样,你打算挽救我啊,那你呢?舞跳得那么好,风情万种,也是无产阶级吗?”
“当然了,我和组织失散,靠你吃靠你喝,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有私产?一会我要做一件事,记得刚才的老姑娘吗?她搭讪我,说码头那边查到一个非法集会,我夜里要出去一下…”
穆想起那个奇怪的贵妇,加隆对她彬彬有礼,其实老恶心的。老女人一会打扇子一会摸他的脸,加隆头发都爆炸了,表现得十分镇定。美男计不是白费,有一些女人,嘴巴真的很大。听说他要去参加非法集会,穆瘪起嘴,忍不住替他担心,虽然自己常干这种事。
“没什么,就是提醒他们一下,连你都混进去了,还能不走漏风声?这个党支部被盯上了,必须撤离,转移到地下,否则会牺牲很多同志,还要牵连上级组织。”
说到信仰,加隆好像换了个人,与宴会上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绅士大相径庭。穆那时候还不知道,加隆以前就是组织地下工作的,各种社交场合都能应对自如。
“干嘛那个眼神看我,又不是上刑场,你呆在家里就好了,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他忧郁的俊脸,泛起坏坏的笑容,亦正亦邪,让穆看不透他的真实面目,又深深的沉湎其中。穆要把枪给他,加隆说不用,他的腿还没全好,垂绳索下的楼。
这时正是深秋,夜风渗人,加隆打了个哆嗦,把头埋进衣领里,藏进了漆黑的夜色。码头离市区不远,空荡荡的街道一个人影都没有。当地居民遵守宵禁,不敢出来,日本巡逻兵不算,加隆没把他们当作人。
九.一八之后,东北彻底沦陷,共产党活动转入地下。另一边,苏联战场吃紧,自顾不暇,这也是遣返共产国际的缘由。加隆瞧不起没骨气的人,比如满洲贵族,认人为贼作父需要勇气的。可是认识穆之后,他的想法有一些改变。就像他自己说的,世界上的事情并非非黑即白,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复杂到无法给他们打上标签。
“你的哥哥,他会不会成为纳粹?”
穆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一口否决了,甚至有些生气。扪心自问,正是没底才会愤怒,撒加如果去了德国,成为纳粹也不奇怪,因为他足够优秀。
他越来越希望不那么快回去,重返欧洲战场。真有那么一天,以红军的身份遇到哥哥,开着坦克进攻斯大林格勒,兄弟两人要如何收场。
他越想越远,不知不觉到了船埠,夜晚这里由驻军掌控,少数船工在港口卸货,都是日本的资源和军备。穆说的,那个集会点十分隐秘,由废弃仓库改造,有满洲国的标志。寻了半天,总算锁定一幢建筑,闪身溜了进去。
他出去很久了,一直没有回来,穆翻来翻去睡不着觉。该不会出了状况吧,穆是个行动派,说走就走,和往常一样,顺着绳索爬下,找加隆去了。
穆出门那会,街上不断有日本兵快速急行,向码头方向赶去,远方隐隐传来枪响。他壮着胆子,完全不考虑危不危险,只怕去得太迟,加隆遇上麻烦。
码头封锁了,无法像平时一样通行,宪兵队和几辆军用吉普,控制了道路。穆躲到小巷里,听见军犬的吠声和日本兵呼喝。不一会,一些头破血流的人被押出来,推上卡车。他仔细辨认,没有加隆,那家伙是个洋人,身份特殊,就算被捕也不会和普通逆党一同关押。他逃走了吗,还是在负隅顽抗,又或者已经被囚禁了…
该不会死了吧…穆心跳加速,赶紧阻止自己往不好的方向联想。这时候,一只大手从背后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搂住腰,将他牢牢抱住,动弹不得。
“嘘,别做声,是我。小爷不在家休息跑出来做什么,还嫌我不够麻烦?”
声音很小,穆刚刚能听到,是加隆,那家伙没事,他果然不是盖的,穆激动得差点流泪。
“我们走吧,小心点,回去再说。”
穆点了点头,带他从另一处街道撤退,沿途风声鹤唳。犬叫之声越来越大,加上宪兵队的踏步,他们来时乘着黑暗,躲过巡逻,回去时情势大变。码头方向燃起熊熊大火,红光冲天,党的这个基地被日本人拔除,期间发生了武装冲突。以日本人的性子,立刻就要搜索全城,缉拿逃犯。
“现在回去,可能来不及了,不如找个僻静的地方躲一躲吧?”
“不行,他们有军犬,而且…我的腿上还有没愈合的枪伤…”
这么一说,穆有些惭愧,他是有不对的地方,总不该开枪的。
“这里附近有我一个朋友,我们去避一避。”
“码头周围的民房,我担心都要搜索,多出两个人,你怎么说。”
“那个地方不会…”
的确,从码头回大学士家太远,路上避不开日本人的岗哨和搜捕。别说今晚发生大事,就是违反宵禁这一条,都是要受罚的。
穆带着加隆七拐八拐,躲过几支队伍,翻入居民区一座院落。加隆腿受了伤,穆撑着他,爬二楼,小爷好事多为的一面,终于派上用场。穆摸黑唤醒这家主人,是个茄子般肤色的老翁。
“童虎爷爷,是我,我是穆,帮帮忙,日本人要抓我。”
老人家惺忪着睡眼,注视老半天,才看清两个不速之客。大学士叶赫那拉家的小爷,还有一个老毛子。
“怎么回事,小孩子不好好睡觉,这时候出来瞎晃。”
“您就别问了,帮帮我们吧。”
“你们打算私奔?八旗贵族和一个老毛子…”
“他是干革命的,帮我们赶走日本人。”
“哼哼…那么厉害还要老朽做什么…”
老爷子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关上两人翻进来的窗户,给他们换上平民衣服。都是他年轻时的旧物,有些短,裹在身上还露出手腕脚腕。
不一会,日本人搜到此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女人孩子哭成一片。伪满洲首都,中俄混血儿不少,穆和加隆装作睡觉,被日本人从床上掀起来。老翁拿出一纸良民证,混乱中看不分明。没有人告发,没有可疑的痕迹,勉强敷衍过去。
日本人走了之后,老翁请两人坐下,给他们沏茶。他年轻时习武,是关东五虎之一,跟随张作霖南征北战。后来不满北洋军阀自相残杀,内部腐朽,辞别总统回家隐居。他的儿子是个亡命徒,在道上混,闹出了人命。穆帮忙送走了他,参加北伐军去了,最近捎信回来,在南京国民政府任职。
“革什么命,革谁的命,小孩子知道吗,尽跟别人瞎闹,以为过家家?”
“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总得有一些人,走在前面,古人都这样想,您老人家还在结绳记事。”
毛子见识还行,老人赞许的点了点头,与他聊起时局,国民政府迫害共产党,一老一小两个男子,你一言我一语,大有知己之感。觉也不睡了,天蒙蒙亮,宵禁解除两人才回去。老人归隐后,不打算过问世事,只是嘱咐加隆,如果在南方遇见他儿子,帮忙管教管教。
昨晚一场虚惊,穆和加隆回到家,均感后怕。休息了一会,他继续讲课,应付老爷。穆问起码头的变故,加隆见了他们的负责人,告诉那人这里暴露了,必须撤离。那人非但不听,还骂他是老毛子,帝国主义。
“我和他说不通,只能先走,离开没多久,身后传来枪声和火光。日本人早就发现他们了,等待时机,一网打尽。”
“他们不会吐出上级组织吧,还有你。”
“他们不认识我,共产国际提供援助,中国的革命要靠你们自己。”
穆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只加隆在这里的几天,已经险象环生。也许这是共产党人的日常,并不是每一个人,每一次都能幸运逃脱。
加隆也是这样想的,他装模作样收了穆的心德体会,看也不看收入怀中。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穆搅进来。像昨晚那样,他自身难保,拿什么保护小爷。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过太久,转眼入冬,大学士要去北平走访同族。穆拍着胸脯,满口接下这个任务,日本人巴不得他们散播亲日言论,批准放行。穆得到两张火车票,高兴得跳起来,急忙找加隆商量,打包收拾。
“随便带几件衣服,钱,通行证,这些就够了,你像出门吗,你这是搬家啊!”
穆收拾了堆积如山的行李,他的四季衣服,喜欢的茶杯,亡母的遗像,黑白全家福,衷情的玉器,古书,等等,一辆皮卡都运不完。
“你这样我看别去了,革命都是轻装上阵,要是遇上土匪,你小命要丢掉。”
穆望着他,无限委屈。
“我第一次出远门,而且…再也不回来了,可不得什么都带上。”
加隆无可奈何的摊了摊手,他说要跟自己干革命,像模像样,动了真格。
“我必须据实相告,共产国际撤离中国了,我此行的目的是回苏联,你跟着我没用,我很快就要走。”
“你说过,共产国际只是援助,中国人得靠自己对不对,没了你我也要出去。”
唉,加隆叹了口气,知道劝不了他,且由他去。小爷过惯了富贵生活,哪那么容易放生,这个过程得脱一层皮,吃数不清的苦楚。等自己回欧洲,他激情过了,自然会回家的。
“行行行,你少带一点东西,别上不了火车…”
6.
在加隆的督促下,精简精简再精简,生活用品除了毛巾、水杯,古玩字画什么的一概不许,这才把行李减少到两个箱子。穆望着他的收藏,一脸意犹未尽。
看什么看,最多半年你就回来了…这是加隆的心理对白,没好意思说。大学士把儿子送到火车站,各种嘱咐,叮咛,絮叨不清。他不是一个有骨气的人,可爱子之心,真挚可怜。直到火车启动,老人矗立在站台上,身影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穆决定跟加隆干革命,就不能再回东北,恐怕连累了亲人,鼻子酸酸的,说不出个滋味。加隆坐在旁边,不好当着他哭泣,于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驰的风景。终于逃出了日本人的魔爪,旅途丰富多彩,加隆理解穆的感受,没怎么说话,大学士送别,让他想到自己的家。一别十余年,双亲是否安好?还有自负的老哥,未来某一天再见,是否还认得彼此?
窗外奔过成片的白杨林,不时出现一块块沃田,日本人在期间耕种,整个关东,几乎成了日本一个行省。两人聊起生活琐事,四周都是穿和服的女子,说日语的男士,更多时间,只能垂着头打瞌睡。
加隆注意观察了,沿途几个重要城镇,设立了军事隔离,当时在码头看到的物资,源源不断流向这些据点。接近北平郊外,更是层层把守,众兵囤积。日本人吃下了东三省,觊觎北平,南下只是时间问题。
火车停停走走,遇到军事区就减速,不长的路程走了三天。这是一辆日本人专供的客车,少数满洲贵族得享方便,车上设置了餐厅,提供日本料理。
“阿玛说,过去入关可危险了,每一座山头都有土匪毛子。如果不给他们纳贡,别说货物,人都活不了。”
“我记忆中,的确如此。”
在关东,第一批起来抗击日寇的,居然是土匪。其中不乏爱国人士,加隆接触过几个,都被镇压了。现如今,沿途平安,跨马拔枪的汉子,从林海销声匿迹,可见日本之害更胜匪祸。一路无事,睡了几觉,火车顺利抵达北平站。哪有加隆吹嘘的危险?穆拎着两只大箱子不以为然。箱子沉甸甸的,没有仆从帮忙,穆自己拎着,双臂都拉长了。
“你带了什么啊,跟铁坨似的。”
“阿玛叫我上北平走访同族,你以为呢?说穿了就是日本出钱,喂投穷亲戚,替他们说好话扩大影响力。否则让我们乘坐专用列车?”
“行了行了,我来拎,你打算去哪?”
“紫禁城外有一条胡同,全住的八旗子弟,我家老宅在那里,这几年封起来没人住,同族给守着。我回去打扫打扫,就我们两人绰绰有余。”
加隆把他送到门口,穆拎过箱子进去散礼,左右看了看,来来往往都是些烟鬼,他皱着眉头快速离开了此地。穆是贵族小爷,开枪打伤他的腿,他好得差不多了,又如愿来到北平,算是两清。革命不是耍嘴皮子,况且党正在艰难的时候,他们身份悬殊,就此别过吧,不要再有联系。
穆这人不像善罢甘休的主,一定会追来,因此他不敢在旅店下榻,也没去大使馆。加隆曾经在共产国际负责组织工作,各地支部都有记载,先找到北平支部再说。红军主力战略性迂回,加上国民政府的迫害,北平党组织转入地下。加隆照着原来的情报,找到那个地址,人去楼空,什么都没有。
但愿接头暗号还管用,他辗转几个酒吧,茶楼。坐下之后叫一杯饮料,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的敲击碗盅,瓷器发出清脆的节奏。走到第五家,终于有人回应了,一个刘海齐齐的女招待,走上去搭讪。两人交换了暗号,把他带入后面的密室,那里正是党的地下工作室。
穆带着重礼拜访叔公,老爷子乐开了花,将大学士一顿吹捧,带了他去见族人,按照辈分,人手一个红包。晚辈们兴高采烈的开起旧居,打扫干净。八旗没落,纨绔本性不变,穆发了银钱,上上下下还赌债的还赌债,找粉头的找粉头,一种难以解救的病态。
他打点了各路亲戚,回头寻找加隆,人早已不在原地,四处寻找,无影无踪。穆在门口站到深夜,寒风中茕茕孑立,始终没有等到想见的那个人。
“他走了吗?连告别都没有,骗子…无情…”
以穆的脾气,打算不去想他,可是诺大的北平,除了水蛭一样的同族,举目无亲。叫他回长春,心不甘情不愿。那一晚,他找遍旅店,甚至领事馆,一无所获。天快亮的时候,脚磨破了,这才回老宅睡下。梦话里都是咒骂,“洋鬼子言而无信,要遭报应的,落到老林子里被狼追。”
第二天,思来想去,穆有了一个点子,加隆存心躲起来,就不会给他找到。只能靠社交场所,打听他的下落,有些女人嘴巴特别大,加隆亲身示范过。他换了套体面的长衫,根据好事同族的指引,找到北平交际夜场。
和满洲的宴会不同,北平气氛愉悦多了,纸醉金迷的达官贵人,旗袍佳丽露出白生生的长腿,客人仿佛误入花丛,看得眼花缭乱。唱片机一遍遍播放着“夜上海”,靡靡之音咿咿呀呀,浑不知头上压着数不清的关东军。
这处公馆的主人,正是南京国民政府,驻北平特派员孔先生的弟弟。主人油头粉面,喜好交际,带来□□的风流之气。北平上流社会几乎都在此处混迹,室外寒风阵阵,会场温暖如春,混着脂粉的甜蜜,奢靡之态不输南京。
穆是满洲贵族,出门排场不小,他衣着保守,都是一等一的品质。一件月白色长褂,盘着金线银线,加之气质高贵,容貌清秀,举手投足间风雅而不失规矩,一看便知教养极佳。
亲日派的官员见到他,纷纷示好,溜须拍马。穆不喜欢社交,只跟加隆转过几场日本人的舞会。他学着淡淡的微笑,不发表看法,暗中留意有用的信息。这样一来,满洲贵族优雅清高的说法在北平传开,穆小爷油盐不进,奉承或是诋毁,全不挂在心上,像是来喝茶的。
人们习惯了,知道和他保持距离,只有北平警备司令林先生,屡屡讨好屡屡失败,百折不挠。他几乎每晚按点到场,问东问西。穆不搭理,他便拿出工作中的绝密,把清剿逆党的战绩当作资本,吹嘘自己。果然凑了些效果,穆肯和他聊天了,可见富贵之人茶余饭后,都喜欢来点刺激的。
说起迫害共产党,林司令热情高涨,邀穆去他的家里小坐。穆伸手抚弄茶杯,拇指上一颗硕大无比的墨玉指环,从品相看就知价值不菲,以他的身份,多尔衮戴过也不奇怪。满洲贵族投靠了日本,可谓死而不僵,要勾搭他,没有真货恐怕难办。宴会女主人看出端倪,凑到林司令耳边,低声细气的打趣贵客。
“林先生,品味独特啊。”
“好马好鞍,美人金砖,值得!四奶奶,林某人行走江湖提着脑袋,不就为了这敲门的金砖?”
他嘴里不少镇压学生运动,抓捕共产党人,以及严刑逼供的细节。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烧红的烙铁,穆听得毛骨悚然,又不得不忍下去,捕捉关于加隆的信息。警备处司令精神大振,以为他口味重,差点就要带着穆同游大狱了。
原来司令好美男,女主人摇了摇头,那可是日本人派来的,也撩得,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穆完成大学士的任务后,并未即刻返还,反而在北平上流社会混开了。日本人求之不得,他涉入越深,越能增强日本的影响力。
同样的问题,其它势力也能想到,自从他出现在北平,高调亮相,吸引各界关注。穆自己,完全没考虑这些,也没有提到日本人的只言片语,他只想找出加隆,或者间接逼他现身。
某一天,机会来了,宴会进行到正常部分结束,穆通常不会继续下面的,他叫了一辆车,回老宅休息。拉车男子走的岔路,把他带到陌生的地方,穆发现不对,想跳下去,小巷中潜伏的刺客立即冲过来,刀子架上他的脖颈。
“你们是共产党?”
在穆的印象中,共产党喜欢挟持,人生第一次绑架,就是加隆做的。性命攸关,不开门见山的叫出来,怎么死都不知道。
“呸!汉奸,怎么不在你关东老家待着,来北平蛊惑人心。卖国者人人得而诛之,到地下找你的太后喊冤吧!”
“别激动,你根本不认识我,也不了解关东,那里不光有地下党,还有共产国际,我就是他们的外援,也不怕杀错了人?”
持刀那人不由得松开手,穆说得像模像样,既不反抗也不吼叫,更没有哭爹喊娘的求饶,看上去有几分真实。
“废他妈什么话!共产国际已经撤离东北了,关东组织没有提过这个人,你这是哄骗,拖延时间。”
“你们真没有遇到来自关东的共产国际?他自称希腊人,现在是美国人,或者又变了,我也不知道。无论如何,他是我的介绍人,保存着我的入党申请书,还有思想汇报...”
几个刺客互相对视,加隆来到北平十分隐秘,仅少数人见过。但他确确实实存在,穆说得有理有据,既有证明在他手上,是实情也未可知。
“我觉得...不要轻信了...”
“这有何难,带他回去,如果不是,一刀杀了!”
他们达成共识,蒙了穆的双眼推回车上,千回百转,在某处弄堂停下,将他带了进去。布条取掉之后,眼前的灯光分外刺眼,眨巴老半天,才适应过来。几个穿着朴素的人坐在穆对面,交头接耳,他隐隐听到,“那人不在”,“要不试试”,“他和警备司令能说上话”,等等…
很快的,那边商讨出结果,实情就是加隆和他们接触过,他是国际共产主义派来支援中国革命的先驱,不受支部领导。他的事情没人清楚,且来去自如,行动如风。
“我们欢迎一切有志之士,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
北平深陷□□,国民政府使出高压政策,四处搜捕共产党人。电台,集会点,党员同志牺牲惨重。听说警备处全权负责此事,林司令手上有一份名单,如果有人接近他,获取这份重要文件,那么很多同志可以提前转移,避免无谓的牺牲。
“你们希望我帮忙?”
“你有崇高的志向,还需有说服力的行动。”
“我没有做过这种事,而且我和警备司令没有交情。”
“我们在四奶奶府上的卧底,得知警备司令愿意和你做朋友,如果你是日本人派来的,自然留不得。你深明大义最好,他不会怀疑你的,更不会相信满洲贵族里面有共产党。”
“我试试吧,尽力而为。”
几个革命同志面面相觑,他满口答应了,不会是敷衍吧?好在穆不清楚北平党组织,就算失败被捕,也没有多大干系。他们也是走投无路,训练有素的交际花,林司令正眼都不看一下。穆不是共产党,接受这种尴尬的任务,实在有些…
“你去吧...主力撤走之后,剩下的同志都是革命主心骨,不能白白葬送在白狗手里。你的共产国际朋友会自豪的,提前考虑转正问题。”
“嗯,你们如果见到共产国际,请帮我转告他。我愿意接受组织的考验,请他不要放弃挽救一个渴望自由的人。”
就这样,穆稀里糊涂接下一桩天大的任务,被迫与重口味警备司令打交道,听他讲诉血淋淋的晋升之路。若干次没有结果的邀请之后,穆终于答应去他家里坐一坐,不咸不淡的态度,让警备司令乐开了花。此人掌控北平戒备,少不了名门闺秀,甚至风流少妇,卯足了劲的攀附。
谁知他偏爱美貌男子,尤其是教养良好的贵族,古典与现代结合,单纯,干净,最好再加几分冷清。穆出乎意料的合了他的心意,要不是有日本人撑腰,烫手山芋不好吃,他早就动手强抢了。
恰巧那一天,加隆去了一趟美国大使馆,杰米尼的身份好用极了。日本人在关东围剿共产党自不在话下,不曾想国民政府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与北平党组织交流,这些人自顾不暇,没有能力把他送回苏联。另一面,苏联红军被德军压得喘不过气,没有工夫再管他这样流落在外的党员。
既然一时半会回不去,不如支援中国革命,他不远万里的来,为的就是这个。他去了领事馆闲坐,聊起北平的治安,警备处林司令不是省油的灯。他和四大家族有裙带关系,黑白通吃,城里城外,土匪□□,无不弯腰叫声林爷。
“这家伙是组织在北平最大的障碍,得想办法接近他…”
加隆还没有讲完,一个同志忍不住接嘴,把他们委托穆的事情原原本本道了出来。
“别担心,我们说服了满洲的叶赫那拉小爷,林司令对他青眼有加,一定能拿到那份名单。”
听到此事,加隆心头大震,脸上虽没有明显的表情,黑得要打雷。穆不是党员啊!他既没有宣誓也没有承诺,更没有受过严格训练。让一个外人,负担这样危险的任务,简直不可理喻。这哪是劝说,也不是思想动员,这叫洗脑。
他这么想着,第一次对党感到愤慨,特别是北平这一批。除了虔诚的信仰,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掺杂了私心。民间传说林司令吃人血馒头起的家,面冷心黑,连骨髓都是脏的。那个傻瓜,以为自己是谁,本来想甩掉他,结果黏得更紧了,真不让人省心。
司令把穆请上他的豪华汽车,载到自己家中,夫人身在南京,山高皇帝远,没什么好忌讳的。穆一心念着共产党名单,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瞎掰。他说话缈无边际,加上满洲贵族身份,司令做梦也无法将此人与共产党联系到一起。
俗话说美人爱英雄,警备处缺乏抗击日寇的战功,打击共产革命一套套的。林司令将他引以为豪的血腥旧事,反复重播。穆听得快要骂人了,按捺着鄙夷,把谈话继续下去。
夜深人静,对于一个发情的孤男,不仅仅满足于闲谈。到了别人家里,总得做点什么,社交场上都知道,至少要发生一夜情。穆看着他就烦,忐忑不安,不时张望墙上的挂钟。他应该告辞的,好容易来到此处,不搜索一番岂能甘心。
司令看出他焦虑,会错了意,以为自己废话太多,应该切入正题,连忙倒上美酒,去浴室洗澡,幻想一段风流韵事。穆趁他不在,又没有看守,溜到书房,从厚厚的文件堆里找到那份名单。名字不多,以他速记的功底,不一会便抄完了。大多字符使用自己认识的符号,任何人看来,不过一纸天书,摸不着头脑。
司令洗得干干净净,推门而出,穆刚好把名单收入怀中、他搭着浴巾擦着头,僵硬的脸上泛起阴笑,一副醺醺然的模样。穆不由得头皮发麻,感觉自己该走了。
“司令,您看这么晚了,您澡也洗了,这就睡下吧,在下就此告辞。”
穆忽然变卦,司令被搞得一头雾水,这是戏弄人啊,唬到自己头上了。到了这地步,还走人,想都别想。就他那副冷脸子,司令受得够够的。要不是看在满洲贵族,有日本人撑腰的面子上,林爷早就发飙了。
“这么晚了,哪有车送你回去,小爷就在府上歇息吧,明日我送你回家。”
他发出猥琐的笑声,想动手动脚,楼下都是警卫,一呼则应。穆几下闪避,爬上了阳台,和他家常翻的那堵差不多高度,有绳索就好了。即使没有,也得试试攀爬,摔伤了也好,摔伤可以把这尴尬局面掩饰过去。
“穆先生你干嘛,大半夜的别玩了,这摔下去折胳膊断腿,保不准弄出人命。”
司令百思不得其解,哪有人接受暧昧邀请,一副被逼迫的样子?他大概心气高,瞧不起自己的出身,来消遣吧。八旗贵族敢跳楼,猪就能上树!他脑子一转,对,就是这样!先吃下去再说,就算日本人插手,也是他自己来的。他打了个呼哨,警卫们围聚过来,守在楼下接应。
“穆先生喜欢登高,跳吧,跳啊,我陪你玩个够。”
穆见他靠过来,把心一横,翻过栏杆挂在阳台上。司令感觉不太对劲,此事越来越偏离预期,似乎有隐情。楼下出现更多警卫,嘁嘁喳喳作势阻拦,穆巴不得闹大了,挂在阳台,不上也不下。
这时候,司令家门外出现一道白光,一辆小车停在大门口,车上下来一个洋人,带来一群天杀的记者。记者们见到院墙里的僵持,警备处司令衣衫不整,满洲小爷挂在三楼阳台,下面一群警卫。他们纷纷掏出纸笔,纪录这难得一见的八卦,更有甚者,相机都搬出来了。
“滚!都给我滚!林司令私宅是你们拍的吗?”
部分警卫冲出来,和记着扭在一起,拆了相机架。司令在夜风中尴尬而立,进去不是,不进去也不是,只能不断的喝斥记者,一双恶毒的小眼睛挤成一条缝。
加隆理了理外衣,清清嗓门,这事不能扯上共产党,要往…争风吃醋,桃色新闻上引。这一来,记者感兴趣,上流社会喜欢,街头巷尾将传遍,穆也会少一分危险。
“Darling!你挂在阳台上做什么,你不要我了吗?我心如刀割啊!”
他妈的!司令心里把最脏的词语骂了个遍。难怪穆小爷言辞冷淡,原来有人捷足先登。瞧这洋人高大魁梧,英俊不凡,想必是穆的相好。小情侣吵架,拿自己当挡箭牌赌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出去,都给我出去!这是私人府邸,洋人怎么样,日本人又怎么样?北平是林某人的天下,洋鬼子,我奉劝你一句,要命的快滚!”
加隆非但不走,反而翻墙入内,从怀里掏出一支恹恹的玫瑰花,半跪着高高举起。
“Darling,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惹你生气,跟我回家好吗?我的心里只有你,你比这朵玫瑰更美丽,月亮证明我的心!”
记者捱着被打,誓死要记录这段八卦,哪家报馆没有这一条,明日报纸一定滞销!题目都想好了,就叫“痴情洋人夜闯司令府,林爷半裸三楼战情夫”。这一车书呆子,哪里是警卫的对手?眼镜,纸,笔,帽子,相机统统被收缴,人也被禁锢了。
“洋大爷,你这是找死知道吗?林某人嘴里的食子,没有人敢打主意,总裁都不敢!”
打手们心领神会,给了加隆肚子上一拳,他痛得弯下腰。更多警卫对他大打出手,加隆护住心口,还有那朵不太新鲜的玫瑰花,穆挂在阳台上心急如焚。加隆有备而来,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又有几辆吉普开过来。车上下来一群持枪士兵,北平特派员秘书,还有美国领事,几个西装革履的洋人。
“住手,都住手,不要破坏中美关系!”
秘书协同兵士们拉架,警卫不得不放开加隆。杰米尼先生,故意皱起眉头,哎哟哎哟直叫,要多委屈有多委屈。他再一次掏出玫瑰花,花瓣掉得精光,剩下光秃秃一个把手。
“Darling,我心甘情愿接受你的惩罚,你肯原谅我了吗?”
两人这些对话,真真假假虚实难辨,穆知道他在演戏,禁不住笑了起来。
“好啊,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把我丢下!”
“不敢了,我保证,再惹到你就在雪地里冻死。”
穆微微一笑,松开双手,加隆一个健步冲过去稳稳抱住。两人在司令府上卿卿我我,大秀恩爱,领事馆的美国人拍手叫好。只有林司令,赔了夫人又折兵,脸上能挤出水来。今晚的破事,连市长秘书都惊动了,国民政府依靠美国,看来只能作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既来了,这洋鬼子就别想活着走出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