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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红色恋人(一) ...

  •   1.

      我叫贵鬼,今年二十,在西南师范大学就读历史专业。其实我可以走得更远些,为了照顾父亲,选择留在本地。父亲年过八十,膝下就我一个孩子,你说我能放下一个老大爷,远走天涯吗?

      八十岁的老人当然不会有二十岁的儿子,我是领养的。1976年,拨乱反正,我的生父死在黎明前那个最黑暗的时候。他是投河自尽的,脖子上挂了一串石头,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个水沟。他头朝下扎进泥淖里,求死之心坚不可摧。

      他死了,没过多久,传来打倒□□的消息。和他一同下放,关牛棚的穆先生收养了我,他那时六十岁,不再年轻。后来我问他,我说,“爸,我亲爹他是不是怂啊,您老人都挺过来了,他怎么撑不下去?”

      他笑而不答,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老爷子话不多,爱打哑谜,打我记事起就是这个样子。平反之后,他搬回重庆旧居,带着我这个拖油瓶。政府把当年收缴的家当还给他,他点也不点,好像无所谓。

      十年浩劫,百废待兴,我爸过去是个教书先生,年龄虽大了些,学校缺人,又返聘他回去教书。直到前两年,染了一场风疾,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之后身体大不如前,便待在家里,写个字,裱个画什么的,倒也自在。

      他的书法极好,简直可以当做字帖,又喜欢收集旧书,特别是解放前的,什么孤本善本之类玩意,我看起来都一样。一些钱,全散了出去,当然,他还要养活我。记得他还有一个习惯,每逢节假日,带着我,出入组织机关大使馆。又是拍电报,又是挂长途,寻找一个“共产国际”的战友。

      我问他,那人怎么了,他摇了摇头,一无所知。他的口风赛过保密局,我问来问去,只挖到一点点。那人解放前就回国了,几十年没联系,活的死的都不知道。我问他,是不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乌克兰美女,臂上带着红十字章?他敲我的脑袋,骂我臭小子。

      他带着我在胡同里长大,照顾我体贴入微。他没有亲人,没有老伴,只有满脸皱纹,与嘴角的微笑陪伴岁月。哦,对了,还有一枚共产主义徽章,老掉牙的,他视如无价之宝。我小时候熊,有一次偷了出去,给小伙伴们炫耀。那是唯一一次,他拉下脸,用尺子打了我的手。从此把那宝贝锁进箱子,束之高阁。

      我渐渐长大,越来越不懂他的思维,他像一块朽木,没有思想,没有激情。1986年,我要和我的弟兄们爬火车,去北京,被他生拉活扯给拽了回来。我说,“老头子,你自己没有热血,也不许我洒上一洒?难怪一辈子没人要,你就活该孤寡!”

      那时我十来岁,疯起来狗都嫌,说不来个人话。风波平息之后,我后悔得要死,又碍着面子不肯向他道歉,到今日,肠子都悔青了。他没有责备我,转身写自己的字帖。我知道,他比谁都好人,又比谁都寂寞。

      “您的亲人呢?”

      我这样问过他,全中国,大概就我们父子俩,逢年过节没处去,亦没有七姑八姨的登门拜访。他的学生都爱他,还有一些受过帮助的朋友,我就是收着这些人的礼物,感受人间温情。他闭口不提旧事,也不谈他的家,我想大概是□□吧。他和我的生父生母一样,黑五类,被造反派往死里整,能够遗忘,未必不是件好事。

      父亲有事,哪能瞒得住儿子?我知道他心里有一个人,他一直寻找的那个。他不提,正是把那人供在了心坎上,最高不可攀的位置。天可怜见,让他俩见上一面也好,头发都白完了,我情愿一年不碰最喜爱的炒田螺。

      黄天不负有心人,他等了又等,终于有一天,收到一封来自加拿大的国际邮件。那位“共产国际”还活着,通过各种机构,打听到爸爸的下落,要来中国探访他。看得出他很高兴,负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废话比平日多了一倍还不止。我替他打扫了厅堂,又把旧衣服拿到店里浆洗,老外要来,这脸不能丢到国际上去吧。

      夜里,他迟迟没有入睡,我一觉醒来,爸在堂屋端坐,灯还亮着。我担心他,一把年纪的,心脏又不好,别欢喜出毛病来。我披了件衣服走出去,见他生着火盆。正是初春时分,万类复苏天气转暖,老人家怎么烧起火来了?

      我奇怪着,走过去,他手里拿着一叠发黄的书信,正往火里送。白天还神采奕奕的眼睛,覆上一层霜冻,那是一种缺乏生命力的寒凉。我冲过去,抢走他手上的纸张,一脚踢翻火盆用力踩踏。相当一部分古董,在我眼前化为灰烬。

      “爸你怎么了,气不顺冲我来,别糟蹋自己啊!你多看重这些玩意,一辈子了,这是何苦!”

      他捂着自己的脸,我把外衣脱给他披上,好说歹说哄回了卧室,我才又睡过去。我真是大意,总想着自己那点事情,如果早注意老爷子的异样,也许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天亮了,离那位国际友人抵达,还有几日。父亲躺在自己的凉椅上,壑然长逝。他特意换上一套长衫,胸口别着褪了颜色的共产国际徽章。案几上压着他的遗嘱,几行娟秀小楷,和他的性情一样,写到最后,劲力全失,形状难辨。

      “吾儿贵鬼,生死有命,造化随天,吾穷尽天年,又闻旧友尚在,虽死无憾。家中事物,屋宅,尽归于汝,尔自幼孤苦,今当念及为父,深自珍重。一应丧事从简,如有戚者,多加宽慰。友人远来,尽地主之谊,劝其人生苦短各安天命,万不得以吾为念,止增伤感。”

      我看到他的遗容,憔悴而安详,定是思考了一夜,油尽灯枯。他的嘴角挂着微笑,也许临终前,见到了天上的光芒。我一个老爷们,止不住的落泪,沾湿他绣工精美的对襟长褂。我不是他的亲儿子,胜似亲生,他给了我无法度量的温暖与慈爱。

      布置一新的堂屋,转眼间改作灵堂,悲伤虽然沉重,我必须坚强,把他交待的每一件事布置下去,不让老爸路上操心。他的学生接到讣告,前来吊唁,来来往往的人踏破门槛。我再一次明白了父亲的伟大,他带给后人无尽的恩惠。

      按照当地的规矩,停灵三日,供人们悼念,火化之后,骨灰送至郊外陵园安葬。入土的那一天,他来了,时间像算好的一样,刚刚见不了父亲最后一面。

      我仔细端详他,是怎样一个人,让父亲颠倒一生。他身边有一个女子陪同,大概是使馆派来的跟班。外国男人身形高大,五官挺拔,轮廓分明,虽然垂垂老矣,苍苍白发,掩不住当年雄姿英发的魅力。

      他的侧脸,手上,挂着几处刀伤,可能是过去战争中留下的痕迹。那个时代崇尚英雄,我稍一想象,眼前出现他戴着共产国际徽章,手持机枪,威风凛凛的模样。说不定…我爸不仅把他当战友,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是…穆先生的坟墓吗…”

      他会说中文,多年不用,舌头有些打结,也说不定是老化了,或者悲伤过度。

      “是的,我是他的养子,我叫贵鬼。真抱歉,不知道如何称呼您。父亲交待过有一个外国朋友,他叫您共产国际。”

      听到那个调侃的名字,老人颤抖了,战斗英雄坚毅的眼眶里,噙满泪水。他柱着拐杖,艰难的跪下去,用苍老的手,抚摸墓碑上铭刻的,老爸的名字。再也见不到那个牙尖嘴利的人,和他相识的那一幕,忽然浮上心头。

      “我为什么绑架你,因为你是走狗,汉奸,卖国贼!”

      “唉呀,老毛子,汉语说得挺溜!你和日本人半斤八两,阿玛说老毛子还要坏一点,国是我家的,要卖也不卖给你们!”

      “嘴巴放干净一点,我不是老毛子,是希腊人。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这是什么!这是共产国际,跟我念 the Communist International!”

      “#¥@#%¥%#,哼!”

      四下里无声,记得那些岁月的人,多半已在地下安眠。墓地里躺着的这个人,当年是多么意气风发,多么的活泼,多么的,充满生机。

      “你这个老东西,够狠心的!我千里迢迢过来,你最后一面也不肯让我见,既然讨厌当初为什么救我?我宁可死在满洲国,死在你前面,叫你这样收拾我!”

      他哽咽着吐完这些话,吞着眼泪,口齿不清。最后扑倒在墓地上,泣不成声。我的眼泪又下来了,不由得抬起头,仰望那青天白日。父亲享年八十,他更老,估计快九十岁。两人咬着一口气,互相寻觅,临见面了,居然争起谁先走这样的闲气。我真搞不懂那个年代,那些动荡岁月,可见那会说错了话,老爸年轻时指不定多疯,可惜我无缘见识。

      我和那位陪同的姑娘,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老人扶起来。我递上一些书信,他才恢复一些神志。发黄的信件,分别写于40年代,50年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以后,我爹如梦初醒,以前像个傻子一样,终于掷笔不写了。

      信封没有贴邮票,没有写地址,只有收件人的名字。我想那就是他的名字吧--kanon。老爸心里明白,这是一堆永远寄不到终点的信,即便哪一天到了,也不再有意义。

      “这是给你的,老先生,可惜父亲烧了一些,否则还会更多。”

      他颤颤巍巍的结果去,一封封开启来翻看,清秀的小楷,几十年没有变过,如同他倔强的心。

      “需要我为您翻译吗?”

      “不…我认识中文,他的字我见多了,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老人取出老花镜,我们扶他在陵园一角坐下,他就在水杉下,对着阳光,研读老爸的信件。我从旁边瞄过去,看不太分明,老爷子眼珠子都要掉进去了,比圣旨看得还用心。

      “加隆,别去数月,一切安好,你在加国可平安?吾偿闻彼处安乐,地广人稀,物资无缺,当长养于此,切勿思念。”

      他读了几句,停住,一张张翻下去,全都是这样,嘱咐他不要挂念自己,在国外安心静养,珍重万千。我当然知道,抗日战争结束后国内动荡不安,否则两人不用分开这么久。老爸心里想他,反右,□□那些年几次差点死过去,为这个人活了下来。他若当真来了,又担心和自己一同受苦。

      “他终究是,再也不用为我操心了…”

      我安慰这位老伯,父亲走得很好,安详,含着笑,没有半点遗憾。

      “你知道什么,小朋友,你爸他犟起来像头驴,能气死人。”

      我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他擦了把老泪,毕竟年事已高,不似青春时多愁善感。老人把自己获得的奖章放在父亲坟头,又供上带着露水的菊花。看得出,他很感激我救下这些书信的义举。

      “你知道他,你爸爸是什么人吗?”

      “他?教书先生,老好人,黑五类,文绉绉的,出土文物…”

      “嗯,总结得很好,但和我六十年前见到他的时候完全不同。这就叫,本性毕露?”

      我知道他中文一般般,连忙点头。

      “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姓叶赫那拉,是伪满洲国宣统皇帝的亲戚。年轻的时候,真是…比清晨的朝霞还要美丽,我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语…”

      1932年…吉林长春,伪满洲国的首都,西太后薨逝,大清灭亡。她的宗亲随废帝一同,遁走东北,满人入关之前,世代居住的地方。东北易帜以后,国际局势日渐紧张,苏维埃在东北的势力,悄悄撤回北边...

      加隆运气不佳,他的任务是掩护组织撤退,同志们都走完了才轮到他。然而到他上火车的那一天,日本人炸了北归铁路,他只能退回长春,另觅去处。天下着雪,刚刚擦黑,已经哑然无声,鲜有行人。取而代之的日本宪兵,在大街小巷来回巡逻,连一只老鼠都躲不过。

      他在旅店里辗转难眠,钱快用光了,自己这“老毛子” 的形象与东亚人大异。白天出门太招摇,夜里又出不去,老这么下去迟早被抓。他思前想后,半夜顺着阳台翻了出去,日本人也是人,这个点也会困。他躲在阴影下,摸进一座富丽堂皇的公馆。最好绑架一个贵族,不行就做了他,闹点事头,乘乱出城。

      2.

      加隆摸黑翻进院墙,就这庭院的规格,园艺装饰,以及里面的公馆,此间主人非富即贵。这是一栋中西合璧的洋楼,九成新,三层左右高度,正门设置了哨岗,有日本人看守。戒备森严的地方才有贵人,加隆信心十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经验丰富的战士自有一套爬墙心得,沿着背光的那一面,哧溜哧溜,几下起落蹬了上去了,形似惯犯。他摸到一扇窗户,倒数几声,一鼓作气翻将进去。脚刚沾地,和一个黑衣人对上了,鼻尖快要碰到他的额头。这个时间点在窗口瞎转悠,手里还拿着一把绳索,看来和自己立场相同,非奸即盗。

      活见鬼了,这不是贼爷爷遇着贼祖宗吗?遭逢突如其来的撞面,两人都愣了一下,屋里那家伙也不是正大光明之辈,半张着嘴巴没来得及出声。加隆反应较快,一个箭步冲过去,将他双手扭到背后,另一只手掐住了那人的脖子,把他将要出口的喊叫声压回到喉咙里。

      “嘘!别出声,小贼吓傻了吗?惊动主人咱俩都跑不掉!”

      他稳稳控制住对方,乘此机会上下其手,看看能否搜到好货。“小贼”摸上去质地轻柔,细皮嫩肉,抓起他的手,五指纤长,肥瘦均匀,大拇指上圈着一枚硕大的玉石指环,还是个有钱的小子。

      “哦,原来你不偷东西,你是来偷人的…那就更不要出声了,艳福不浅啊…睡了人家姨太太,还是亲闺女?哈哈,这点三脚猫伎俩也敢学人家偷腥,真是不知所谓…”

      他摇头晃脑的调侃对方,顺手拔去指环,他胸前纯金的怀表,腰带里的银元。啧啧,这小子真有钱,赶上抢银行了。加隆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何不将他拔光,穿成这人的模样,再画一脸刀疤,明天一大早出城。只需将此人绑在此处,天亮了自然有苦主收拾,等报上警察局,自己已经远走高飞了。

      “嘿嘿,小兄弟,对不住,哥哥最近运气不好,借你衣服一用。”

      “你要钱…我给你,快把我放开!”

      加隆稍一提劲,他便动弹不得,采花贼没几斤力气,是个绣花枕头,不必放在心上。类似勾当以前做过不少,只可怜了小贼,被加隆按倒在地拔起了衣裳。老贼做这个轻车熟路,杀鸡褪毛一样,既料定他比自己不堪,也不怕他声张,是以松开了脖子上的钳制,专心专意研究起满式衣服。'

      外面的夜行衣好办,穿在里面的对襟长褂,脱起来麻烦死了,又是排扣又是盘绞的,还有若干带子。屋里漆黑一片,加隆拧着眉头,一根根的解着,急出一头汗水。

      “这都民国了,你不能穿得正常一点吗?这么难整,还要不要偷情了…”

      加隆身材高大,整个坐上去,把那人被压得喘不过气。小贼不住的咳嗽,发出微弱的挣扎。

      “停手…你要出城吗?这法子不成的,日本人查得很严,他们认识我。放了我,我帮你弄一张出城证,钱也给你,这总行了吧…”

      “不行,回头你溜了怎么办?报案了怎么办?你爹他杀我怎么办?还是乖乖交出衣服,我不伤害无辜。”

      加隆打心眼里瞧不起纨绔子弟,特别是窃玉偷香这一种。通常他们醉生梦死,扭捏之态和戏班子的小倌差不多,胆小如鼠,刀架在脖子上裤子就湿了,指不定白天还抽过鸦片。这位是个例外,嘴上喃喃的求饶,乘加隆不注意,悄悄将手伸进长靴里。

      “赫!”

      小贼忽然举起一把“南部十四”,日军专用手枪,指着恶徒的鼻子。加隆大吃一惊,一把扭住,枪口偏离脑门毫厘,一枪放了出去。“砰!”深更半夜,这一声如同平地响起惊雷。

      这下可了不得,宪兵齐整的踏步声,狗叫声,门口的岗哨,顿时喧嚣起来。不一会,院子给围得水泄不通。完了,全完了,大贼小贼一个都逃不掉。加隆夺过手枪,反手就是一耳光,采花贼扇回地板上。

      “你害死我了!还有你自己!”

      他没空理会这个智商着急,脾气不佳的小贼,冲到门口,打算从公馆里另找一处突破。被打那人从地上撑起来,就着窗外晃眼的手电,终于看清了来者。

      “老毛子?呵,我说谁那么胆大,大学士府都敢抢,原来是个毛贼啊,借股北风打算吹回老家?”

      日军行动神速,已将前门后门一并封锁,公馆里点起了灯,此路不通。加隆只得退回来,暗暗纳闷。小贼怎么敢放枪,凭这把日本人特佩的王八盒子,还有富贵行头,他需要到大学士府上解闷?

      他这么一想,立即转身,从地上抓起小贼,挟持起来。人给他搞得灰头土面,衣服脱了一半,露出大半个肩膀。放在一般爷们身上,应该是一副诙谐的景象,然而这个人,双眼清澈如水,面容秀美如画,映着忽明忽暗的光线,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美艳。

      他斜睨加隆,微微发笑,楼下日军越积越多,耳畔传来急急上楼的脚步声,此事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一般富人被打劫,不是哭爹就是喊娘,这人倒是不声不响,不怎么样的身手让老贼吃了大亏。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绑架他…加隆抢来的手枪顶在他头上,刚才若是慢了一点,现在已然脑浆崩裂,死于非命,细思极恐。

      “真抱歉,我本打算讨件衣服,你舍不得给,现在得借你小命一用了。”

      “随便,老毛子不是东西,杀个把人还需要打招呼?”

      他不理睬加隆的威胁,自顾自整理衣服,一颗颗好不容易解掉的纽扣重新扣上,拍灰的骄傲姿势让人火大。

      “别动,你被绑架了,绑架懂不懂?你能搞到这把枪,和日本人交情差不了,想个办法支走他们,不然我一枪崩了你!”

      “我支走他们,你还是会一枪崩了我…其实你画个乞丐装,走山路,也就土匪难对付点。好过到我家里来打劫衣服,这算什么愚蠢的计划?”

      他出言不逊,跟不怕死似的,要不是碍着共产国际的崇高理想,加隆发誓会揍他半死。

      “我绑架你是为民除害,因为你是汉奸,走狗,卖国贼!”

      “老毛子中文挺溜,名词懂很多啊。国是我家的,卖给谁轮不着毛子管。阿玛说了,你们比日本人还坏,半斤八两都不是玩意。”

      自打踏入中国境,左一个毛子右一个毛子,听得加隆大脑爆炸。他明明是希腊人,也就长得缺乏说服力,加上身在东北。一个玩日本枪的臭小子都敢污蔑他。

      “谁说我是毛子?我是希腊人!”

      “我也不是汉奸!”

      两人斗嘴的功夫,有人走到门口,轻轻敲响房门。

      “小爷,您醒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加隆用枪拍了拍小爷的脑袋,提醒他小心说话。

      “佟叔,我在擦枪呢,不小心走火了。”

      加隆瞪了他一眼,想不到这人并非采花大盗,真是这家小爷。他一个贵族子弟,大半夜提着绳索,穿得跟飞贼一样,难道要搞地下工作?

      “您开开门,老爷让我进来看看,大半夜的枪走了火,明天保安部问起来我不好交差。”

      小爷回头朝加隆使眼色,一个劲的盯着床底下,提示他躲进去。加隆会意,闪身扑进了床底。那人弯下腰,拖拽他手里的枪,让他松手。这种性命攸关的凶器怎能放开,两只手扭了一阵,敲门声更大了。

      “小爷,您不方便,我来给你开门吧。”

      管家这么一说,门锁转动起来,加隆感受手上一阵痛,被人用硬物敲击,一个不留神,枪落到对方手上,他悔得无以复加。门开起来,他看见一双穿布鞋的脚,后面不远处,一片军用靴。

      “小爷,这么晚了还玩啊。”

      “怎么了佟叔,我遵守宵禁,没有溜出去,可是手痒痒的不自在啊,阿玛他没说不准我玩枪吧?”

      “这…”

      “砰!砰!”

      又是两响,小爷对着天花板空放,老管家吓得叫了起来。

      “呵呵,你看,好枪。”

      “呵呵,好枪,好枪…”

      “呵呵呵呵…”

      “砰!砰!”

      小爷对着床又放了两响,加隆腿上一阵剧痛,狠命咬住自己的手,憋着不敢叫出来。这混账王八蛋,借故报仇,绝对是故意的!

      “呵呵,佟叔,你看这枪多好啊,感谢阿玛,感谢陛下!”

      “是是是…是好枪,好枪。您就擦好了收起来,别放了好吗?”

      “没子弹了,想再试试也不能够啊。打扰这么多军爷休息,真是不好意思,改明儿请你们喝茶。”

      床下漫出一片猩红色,小爷慢条斯理的擦干净手枪,收归囊中。一行人吹吹打打,听说他放够了,这才关上灯,徐徐而退。就是日本人,碰上不懂事的八旗贵族,也只能哼一声干瞪眼。公馆灯光熄灭,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危机解除,宪兵重新归队,又去别处巡视。

      贵族小爷十分肯定,自己射死了毛子,从漫出来的血液,断定出击中目标。又没听见多余的声响,这种程度的伤,能痛死人,不可能不嚎叫,除非他死了。这情形,让他毛骨悚然,愤慨之情逐渐退转,罪恶感占了上风。

      “老毛子…别怪小爷狠心,我上三旗出生,皇上也没动过一根手指头。你...你脱我衣服,扇我耳光,一枪扯平了。算你占便宜,这事搁在前清,要拉去菜市口凌迟处死…”

      他口里念念有词,终归心虚,观音菩萨,太上老君,能想到的求了个遍。此事绝密,无法让别人代劳。他不得不伏下身子,去床底摸索毛子尸体。地板上一小摊血迹,却不见了那个男人。

      这时候,一股大力从天而降,揪住领口把他拎起来。他被那一抓吓得魂飞天外,连呼救都忘记,毛子狰狞恐怖的脸,再一次和他近距离接触。直到呼吸喷上颈窝,证明此人还活着,他才找回自己的心跳。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还是活着好些。哪有人挨了枪子,还有这么大力气的,而且能忍住疼痛一声不吭。

      “臭小子!枪法不精啊,连放四枪都打不死我,上战场你早完了。现在你房间里有一个毛子,哦不对,是共产国际!日本人正在抓我,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我不认识你!”

      “之前,是的,我也不认识你。可是你放空响,唬弄宪兵队,现在我们认识了。我自首检举你,你全家都是地下党,统统得遭殃!”

      “等等…别去自首,你不要命了…”

      “反正我也出不了城,现在中了枪更出不去,托你的福,拉你去陪葬!”

      加隆的血浸过裤子,淌到小爷身上,他虽然穷兵黩武,胆子不小,毕竟在温室里长大,鸡都没有杀过一只。刚才气冲大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人侮辱,不计后果的放了枪。转眼见到那么多血,滚烫的人血,吓得面无人色。

      “你…伤势很重啊…不痛吗…”

      “你说呢!当然痛啦!你会开枪不知道要死人?还以为你牛逼,我看跟寻常少爷差不多,还不如呢!瞧你的德行,没有处理过尸体吧。”

      他拼命的摇头,这一天从绑架开始就脱线了,全是生平未有的经历。他听别人聊天,以为杀个人很平常,直到被伤者缠上,勒住脖子威胁,手上脸上全是他的血,才发现现实远比想象的糟。

      “送我出城…”

      “嗯…好…我送你出去…”

      “早这样多好,他妈的,痛死我了!”

      “谁叫你…欺负我…”

      “你以为我想啊!看清楚了,这是什么,这是共产国际!够送你全家进日本人的大牢!”

      加隆漏说了一句,如果他死了,就和大学士一家毫无瓜葛。还好这家小爷是个纸上谈兵的料,真遇上棘手事,他一概不知。也就是家教太严,生活无聊,加上好奇心过剩。眼见加隆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枚红色的徽章,和鲜血染成一片,镰刀、手锤交接的图样。

      “国际共产主义,懂不懂,跟我念,TCI,the Communist International。”

      “你不是毛子贼…是…逆党?”

      身体越来越冷,加隆说每一句话,都比上一句更加艰难。他强忍住痛苦,又念了一遍,眼前的图像扭曲变形,忽然一黑,晕了过去。世界在耳旁嗡嗡作响,传来一个遥远,不太真实的声音。真是...累啊...连被人打了脸也不想理睬。

      “喂!喂!喂!别死啊…你刚不是说撑得住吗?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是共产党,说话啊,喂!喂…”

      3.

      加隆被一群白色的狗追赶,一只只吐着舌头口中流涎,他挥舞双臂恐吓,一点作用也没有。他拿起石头打砸,石头丢完了,狗群又聚集到一起,不远不近的跟着他。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撒腿就跑,忽然一声枪响,腿上剧痛倒了下去。白狗悻悻的叫着,呼朋引伴朝他靠拢,他急出一身汗,那腿就像不是自己的,怎样也不听使唤。

      “Δισωσημιαζω!”

      “说什么呢…烧傻了吧…”

      他从梦中惊醒,神魂不定,有人用凉水擦拭他的额头,瞳孔收缩了好一会,才看清那人似曾相识。挨枪子那条腿痛麻了,头也重重的,好像塞了块抹布。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如果世上真有炼狱,必定是这个感觉。

      “唉…可怎么办…”

      他听见那人叹气,水淋到脸上,顺着脖子流入衣领。小爷笨手笨脚,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只有一个好处,黏沓黏沓的液体让加隆很是不爽,于是清醒了不少。他是共产国际千挑百选的精兵,生存能力赛过野狼,否则组织不会把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他。

      “怎么办…先别往我身上浇水了,我不是花。你家里有药吗,还有医用酒精,纱布,绷带…”

      “你能说话了?昨晚吓死我了…没事就好。你说的东西有,都在这里,可是我不会用。”

      加隆艰难的撑起来,定睛一看,他的腿被小爷乱七八糟捆成粽子,最外层的纱布都染上血了。天知道他怎么包的,真是个…何不食肉糜的家伙。他翻了个白眼,拼命坐起来,手掌止不住的颤抖,连解开绷带的力气都不够。

      那人连忙扶住他,帮忙拆开。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浪费材料又难看。虽然不得要领,好歹锁住了动脉,没让他死于失血过多。

      “啐!连个伤口都搞不定,还学别人玩枪?走火的后果很严重!”

      “干嘛啊,我已经尽力了,又不能请大夫,谁叫你私闯民宅。啐来啐去的缺乏教化,我是镶黄旗的叶赫那拉氏,叫我穆就行了。公共场合最好用敬称,叫小爷。”

      “哼,你记得自己姓什么,那还抱日本人大腿?”

      “我…我说了阿玛也不听,有什么办法…”

      也是的,加隆哑然失笑,看他不到二十岁,枪都玩不溜的小孩知道什么。眼下重要的是生存,伤好了再谈国际局势和民族气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爷没有报警的意思。如果能说服他,不仅是出城,也许还有更大的用处。

      “剪刀,酒精,纱布,绷带,还有火柴,抗生素。去,给我找来,有多少取多少。”

      他大剌剌语气的不注意礼貌,但那失去血色的脸,满头汗,足以震慑小爷。穆哪见过这副阵仗,只求伺候好“共产国际”,繁文缛节的顾不上了。他轻轻走出去,带回屋里没有的火柴和汤碗。

      “你要火柴干什么?”

      “小子不懂,站远点看就行了。”

      穆坐到他身边,吹了吹碗里的汤,往加隆嘴边凑。

      “一股怪味?不是水,这是什么?”

      “毛子不懂,这是关东特产,短时间内提气补劲的好东西,出了我家你喝不上的。”

      听起来不像骗人,他要下毒不需绕弯。正好此时口干舌燥,以加隆的脾气不肯指使他端茶倒水。既然有饮料,紧急关头顾不得许多,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没有想象中的涩口,喝到最后,还有一丝甘洌。

      “有感觉到体力渐长?”

      加隆依言一试,真的精神了不少,脑子也清醒了。刚才还担心稀里糊涂的取不出子弹,他捏了捏指头,灵巧有力。这个状态保持一个小时,绝对可以自救。

      “这是长白山的野参,成形那种,一根须能换一座土屋。听说贵妇人生产时,给熬上那么一碗,再使使劲,孩子就落地了。”

      听到这个比喻,嘴里那口汤差点喷出来,他居然把治疗难产的药熬给自己喝。小爷花了血本,煞费苦心的张罗,临到头偏要损他一下,性情顽劣不能再坏。

      加隆没有精力跟他斗嘴,乘这会来了力气,赶紧处理枪伤。他没问穆要手术刀,量他也没有,好在自己贴身带了一把。他从怀里掏出军用匕首,酒精抹过,用火柴点燃,锋刃处烧得彤红。

      “你不要做一些很血腥的事情!我没有经验,闹开了我们都会遭殃。”

      穆听说过“刮骨疗伤”,隐约感觉到即将发生血淋淋的一幕,心脏扑通扑通快要跳出胸腔。家里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麻药,他可千万别找上自己。

      “我有叫你吗?自作多情,一边待着去,怕血就闭上眼睛。又不是小姑娘,这点伤算什么,部队上锯手锯腿的都要活。”

      他用酒精清理创口,大腿绑上止血带,烧红的匕首就下去了。穆看见一丝青烟冒上来,不由得捂住双眼。加隆切开弹孔挖子弹,想一想就疼,他竟然哼都不哼。过了一会,穆忍不住好奇,手指分开,裂开一条缝。

      加隆咬牙切齿的模样煞是可怕,深蓝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汗水牵着线往下流。还没好吗,还没好吗,好多血啊…穆数着绵羊挨时间,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快崩断了,听到叮咚一声,子弹落地。虽然不信教,他忍不住赞美耶稣基督还有,章嘉活佛,哲布尊丹巴。

      “太好了…”

      加隆憋着气不睬他,再次用酒精消毒,垫上纱布,扎上绷带。他集中精神,稳住疼痛中发抖的手,包完最后一块,这才仰面倒下去。

      “去,把子弹和沾上血的玩意处理掉,最好烧了埋地下,别让人发现。再打盆水把地板擦干净,屋里熏香,不要露出味道。最后倒点开水来,我要吃药,晚饭时再叫我,清淡一点,我讨厌泡菜。”

      这些话都是小爷吩咐下人的,何时落到自己头上?又不能差遣仆从。穆垂头丧气的收拾残局,随意放枪后果严重,这一次他深受教育,明白了不可冲动的道理。加隆吃过药,又睡了,他微张着嘴,气息平稳,苍白的脸上缀着汗珠。

      穆和他斗气,不肯当面道歉,背地里悔得不得了。乘他睡着,用毛巾擦拭身体,血迹和汗渍,一一抹掉。仔细一看,这个男人高鼻陷目,轮廓挺拔,和毛子差不多,又不似他们猥琐。那股顽强的勇气,强大的劲力,简直不像人类。说起来,他长得不赖,特别是粗长的眉毛,没入发梢,天真之态像个孩子,如果不凶人可称英俊。

      阿玛说共产党是逆贼,他们都是些疯子,穆不相信。但凡大学士反对的,他都要赞同,越不让他做的,他越是好奇。非得不顾安危一窥究竟,把他离经叛道的见闻当作谈资,驳斥父亲是个老顽固,出土文物。

      穆按照加隆吩咐的做了,焚烧物证,清洗血迹,吩咐厨房炖汤熬粥,这才轻轻给他拢上被子,出去应付老爷。穆小爷叛逆,喜欢犯上作乱,他不叫,仆人都不敢进房间。生怕枪走火,火药爆炸什么的,加隆躲在里面倒也安全。

      大学士公务繁忙,随着日本人跑进跑出,穆不是没听过闲言碎语,汉奸,走狗,卖国贼,之类比比皆是。他未尝不想反抗,以他的年龄和身份,只能做到叛逆这一点。

      老爷用餐懒心无肠,听说穆胡闹,又是一顿数落,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把自己珍藏着用以延寿的人参煮了,糟蹋抗生素,玩绷带,和以前扶乩一样不可理喻。小孩子家家,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若是下了禁令,不出一个月,花样又变,比现在更离谱。

      “阿玛,我在请笔仙,千万别去我屋里坐啊,小心坏了风水。另外叫佟叔把饭送到门口,还有刚熬的汤,请神要用。”

      大学士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任凭他闹上天,又不能狠狠责打,气得老爷子说不出话。

      “你不小了!干点正事,出去走动走动,认识点日本人。请什么神仙啊,你就我的祖宗,我真不知道哪辈子造的孽,养了你!”

      老爷把手指到了小爷鼻子上,管家仆人们纷纷劝解。小爷年纪小,贪玩很正常,大一点就懂老爷的心思了。年轻人喜欢新鲜,过几日厌倦了自然会听话。

      “唉,迟早哪一天玩到大牢里去!”

      老爷撂下狠话,这时进来一个仆人,传讯说皇军有请。老爷摔了筷子,跟随来者快速离去。这种闹剧日日上演,穆在心里,瞧不起东洋鬼子,更不喜欢老爹奴颜卑膝的态度。大清灭了便灭了,民国十九年,何苦维护皇权到这般地步。

      老爷不在家更好,穆瞄了一眼楼上,那边舔着日本人的鞋底,这厢养了一个共产国际。如果让大学士知道,估计胡子都要气歪吧。穆哼着小曲吃过饭,叫仆人带了一份去屋里“供神仙”。

      天快黑的时候,他按照约定唤醒加隆,喂他可口的汤羹。加隆没有什么胃口,但贵族家的烹饪实在太香,比苏维埃伙食好多了。他全部吃光,刚刚八分饱,穆看得目瞪口呆。

      “你饭量真大,我只能吃一碗…”

      “因为你不干活,不务正业,我健康的时候能吃一盆。”

      他还虚弱着,好在烧退了,语气比白天坚硬,恢复力惊人。穆记得自己贪玩,有一次着凉,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差点烧出问题。人跟人,真是不一样,比如东洋鬼子和老毛子,八旗贵族和共产国际。他第一次,深深的震动,被眼前这个男人。

      “你们共产党是什么做的,都那么玩命吗?”

      “胡说八道,我们有纪律的,否则早把你干掉了。你疯起来,我看政委都降不住。”

      “我想出去,走得远一点,苏联也好,美国也好。阿玛连北平也不让我去,他说外面不太平。”

      “他说的没错,你属于家里横,出门就完蛋那一种。”

      说到出去玩,加隆忽然想起昨晚,他提着绳索,穿着黑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贼。

      “你那身装备就为了溜出去玩?”

      “你说昨晚?我在自己家里穿什么都可以吧,都是你打搅,我本来要去参加集会的。”

      “什么集会?那个时间点,只有赌场和青楼在营业。”

      “不,我经常那样…溜出去。城里查得严,看上去风平浪静,很多组织都在那时候活动。我参加过天主教集会,三民主义宣传。这些日子公路和槽运工人聚集在码头,废弃的船埠里,讲农工组织,无产阶级什么的。”

      “你的夜生活实在是…丰富多彩…”

      加隆故意轻描淡写,从他透露的消息里,码头有一个共产党据点,正在组织工人运动。组织者也真够粗心,差点混进一个满洲贵族也不知道。还好这一个是无害的,好奇心过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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