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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红色恋人(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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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灯光打在加隆脸上,晃出害怕与欣喜,装是装不像的。穆也同样,情侣间轻嗔薄怒,或患得患失,牵挂与责备自然流露,如果一昧的甜蜜,便显得做作了。
他抱着穆不放,相视无言,谁也没有怀疑两人的情爱,包括司令在内。他在记者的喧闹,和警卫的阻拦中,恨恨退回屋内。毒蛇返穴,丝丝吐信,此仇不报,枉在北平称霸。
加隆高调把穆带回领事馆休息,声称防止打击报复。他一路接受记着采访,大吐苦水,说是两人在关东就好了,出门闹了点别扭,司令乘人之危,抢夺他的恋人。
“穆这人就是缺心眼,轻信,人家一诓,他就去了,干什么都不知道。多亏四奶奶家的朋友给我报信,不然肯定闹出惨剧。你们看,他不喜欢姓林的,宁死不从啊,司令真够狠心,缺乏绅士风度。”
穆斜了他一眼,加隆吹起口哨故作不知,记者们将他们团团围住,奋笔疾书,说到司令残暴,众人深以为然。两人在美国大使馆歇了一夜,做足了文章,第二天趁记者不注意,悄悄溜去了组织。
林司令偷鸡不成蚀把米,俏立风口的照片印在报纸上,传遍北平城。因为是桃色新闻,人们争先恐后购买,唯恐不能穷究细节。上流社会更是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连警备处都捂不住。穆瞅了个机会,从怀里掏出那份名单,塞到加隆手上。
“来共产国际,送你的,不用谢我。”
加隆翻来翻去查看,写的什么呀?像道士画的符,又想乌龟壳上的爻,辨不出内容。
“这是什么?”
“你说呢,像不像警备处罗列的共产党人名单?”
“这是名单!天书还差不多,哪国文字?”
“不懂了吧,我们八旗子弟五岁开蒙,学习骑马射箭,蒙满汉三种文字。后来又必须学日语,我跟道爷练过两天扶乩,把名字拆开,用不同的部件重组,只有自己认识。”
“不错嘛,看不出来,你是个特工的料。”
穆吸了吸鼻子,深感自豪。
“可不是吗?否则我怎么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偷看各种违禁文件?”
加隆不由得重新打量他,小爷娇生惯养,不失为一种掩饰,加上古怪的爱好,简直就是天然卧底。但他还是不想把穆搅进革命,太危险了,就像昨晚一样,如果自己没有及时赶到,后果想起来就可怕。
“不用给我,你翻译了交给北平支部吧,我和你一同去。”
北平组织接待了两人,穆完成任务归来,负责人接了名单,颇有微词。
“你不该把事情闹大的,留着司令这条线,以后用处还多。”
他只提穆,没敢说加隆,真正把事搞大那人正是他们的上级。加隆忍不住生气,一个毫无干系的人,冒着生命危险,替组织拿到了名单。这帮人没有一句感谢,还想让他继续勾搭那头禽兽,彻底拉下水才甘心,他的脸色好不起来。
“惹都惹了,穆不是干那种事的料,让他回家吧。我敬佩自我牺牲的勇士,每一个为党付出、献身的人,值得我们永远的尊敬与缅怀。那是基于信仰,对共产主义深刻的认识。组织再困难,不能让群众涉险,我们的存在正是为了保护他们。希望你们注意,严格遵守党制定的纪律,头可断,原则不可变。”
负责人被数落,低下头不以为然,碍于身份无法反驳。共产国际哪懂中国形势?什么原则,什么章程,也不看看时机。获得名单之后,地下党着手疏散同志,又一批革命党人不得不远走他乡。穆跟随加隆离开,一场功劳,闹得不欢而散,自己仿佛是多此一举。加隆闷着脑袋,走在前面,忽然转过身,对上穆的眼睛。
“我们被跟踪了,从昨晚开始,刚才好不容易甩掉眼线,才见到北平组织最后一面。我必须去南京,继续寻找共产国际,那边船多,随便搭一艘,只要出了中国,总会有办法的。”
“我跟着你…”
穆知道他想说什么,挽了把头发,连忙打断。加隆总想摆脱自己,一个小爷,就那么扰他烦心吗?在警备司令家的时候,穆想起了他,脑子里全是这个男人的样子。一些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许多智慧,在他面前一点也使不出来。
“回关东吧,你现在还没有和共产党扯上关系,回头不晚。刚才也看见了,你靠近地下党,就得做间谍,勾搭衣冠禽兽,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明白,我不想回家继续做木偶,做傀儡,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这是共产国际发动一切群众的立场吗?”
“你被林司令盯上了,北平黑白两道都跟他姓,要不是日本人撑腰你早完了!别跟着我,共产国际现在很艰难,会被你连累的。”
加隆把穆领到日本大使馆,督促他取到回关东的车票,他自己通过美国领事馆买了同一日前往南京的。穆没办法反驳,的确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如果离开他加隆就能平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桃色事件在北平城不断发酵,林司令受舆论牵制,无法对加隆下手。他调查了这个人,原来是穆从美国请来的家教,没有什么背景。早在满洲,他俩就好上了,同饮同宿令人发指。听说穆准备回关东,日本人的地界上无法可想,加隆去南京,倒是可以好好跟他清清算算。
等待火车期间,穆拉着加隆在北平四处游玩,颐和园,香山,圆明园遗址。每一处景致,都倾诉着满清曾经繁荣。就像烈日当空,总有西下的一天,在地平线上抹出红色云霞,渐渐沉入地底。穆就是那道霞光,明艳动人,暗藏着凄凉。他陪加隆品茶聊天,谈笑风生,八旗贵族当年的风致可见一斑。
“我们就此别过吧…”
“听说李叔同先生作了一曲新词,甚是动人。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说什么的呢?”
“《送别》,时局动荡,你我皆是身不由己,就连李先生如此风流人物,也无法避免。”
他们坐在北海之畔,聊起近代的国际。俄国人侵略关东,与日本人在中国地界上交战,经历十月革命之后,又将共产主义传入中国。可见世事无绝对,风云变幻晃花人们的眼。
“你走吧,我会乖乖回去,不给你添乱。此去南京万事小心,别多管闲事,平安就好。”
加隆看着他,不敢表示更多,穆那么美好,他的心思傻子都知道。扪心自问,如果在和平年代,也许不会阻止自己,接受他的感情。他把穆的入党申请书,思想汇报,一并交还,穆无奈的笑着,收入怀中。
“你就唬我吧,害我写那么多字,像个白痴。”
“穆,我不希望你入党,就当作我的私心。不要再接近共产党,让我无论身在哪里,都知道你平安无事,好吗?”
穆点了点头,像过去一样拍拍他的肩膀。
“知道知道,你是共产国际,开门做生意全凭你说了算。”
两人愉快的喝过茶,各自回去休息。第二天,加隆把穆送上回关东的火车,才去等候自己那一列。这时,警卫们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包围了车站,四处缉拿共产党人。日本人的专列无人敢查,呼啸着,喷出浓烟缓缓启动。
而开往南京的,包括其它地方的列车,全部封停,暂缓发车,无一幸免。警卫们一间一间,推开车门,搜捕名单上的可疑人士。他们并不知道穆抄走了一份,这些人早就以其它方式,藏匿或者外逃了。
加隆眼见不对,搭上他的西装外套,退回北平市。火车站封锁不解,他担心夜长梦多,于是叫了辆马车,从南面出城,走旱路,到了天津再想办法。
一出城门,他发现有车不前不后的跟着他,他停那车就停,他走那车就走,不远不近跟着,保持若隐若现的距离。没有人保驾护航,他只能尽量走大道,人多的地方。中国大地遍历战火,北洋军阀混战之后又是大革命。城外满目疮痍,流民络绎不绝,哪有治安可言。
入冬之后,北方地区普遍降起了大雪,道路两旁,田里,河沟积满。四周山上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天还没有黑,加隆在镇上唯一的旅店下榻。车夫告诉他,再往前走,可能到深夜都不会有住处了。
他入了店,招呼车夫坐下,将马绑在后院吃草。饭菜还没做好,一伙人推门而入,七七八八散坐在各处,目光四处打量。店老板对为首的男人点头哈腰,他穿着短衫皮袄子,头戴一顶毡帽,八字胡,瞄了一圈,将目光定在加隆身上。
“哟,穷乡僻壤的,来了个洋爷。大冷天的怎么住这里,跟我上山溜达溜达?”
加隆知道一路都有眼线,想不到他们勾结土匪,敢在官道上动手。这下可麻烦了...他眉毛一扬,勾起了嘴角。
“我是希腊来的,穷诗人一个,现大洋给你,抓了我也没用啊。”
那群黑衣男人哄笑起来,首领摸了摸胡子,对着地板吐唾沫。
“他爷爷的当我要饭!林司令交待过,这一路上就你一个洋人,时间地点刚刚好。不要怨我,要就怪你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你们不怕杀了我引起外交纠纷?”
“荒郊野外的,杀了你也不会有人知道。”
一行人仰着脖子哈哈大笑,其它客人见状跑了个一干二净,老板早躲到桌子底下,车夫也溜了。北平附近谁都知道,宁骂蒋总裁,不惹林司令。一城□□都是他养的,谁管闲事谁就要遭殃。
“谁看见我杀洋人了?谁看见了,啊?!”
他狠狠敲打桌子,屋里的活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加隆放在桌下的手,暗暗捏成了拳头。穆上了火车,忽闻警铃拉响,火车站人来人往乱成一片,他一阵头晕,本能的感到不妙。
火车启动,戚察戚察,穆攀在窗户上张望,找不到加隆的身影。他坐下去,又站起来,心潮澎湃无休无止。火车出站,速度还没有提上去,穆思前想后,把心一横,先丢了行李,然后从窗户跳下去,几个翻滚之后没入草丛,全不理会车上乘客的惊呼。
滚到位了,他拍干净衣服,顾不得身上疼,找回箱子,急忙赶回车站。门口封锁了,警卫堵着,加隆一定没有乘上火车。穆比加隆晚一些出城,估摸他向南,也叫了辆马车赶往天津。不详的预感在脑海里挥之不散,加隆有事!他很晚才赶到旅店,客人和老板一同,围在大堂里聊天,说起下午的可怕经历心有余悸。
“黑胡子真够狠,把那洋人手脚绑了,从雪地拖上山去的。”
“司令灭口,绝不会留下尸体,肯定绑那边山上喂狼,过几日看吧,骨头都不会剩下。”
中国能有几个洋人,他们说的一定是加隆,穆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他坐到人群中间,追问洋人的下落,客人们立刻闭上嘴,害怕惹祸上身。直到穆掏出白花花的现大洋,才有人小声指点他黑胡子处理尸体的那座山,具体细节没有人知道。
穆请人帮忙,无人响应,钱是好东西,多多益善,就怕得罪了黑胡子没命花。他灵机一动,想到在关东的时候,日本人搜捕逃犯用了军犬。店门口趴着一只嘴筒子发黑的土狗,穆用五个现大洋买了它,虽不及军犬,总比人鼻子灵吧。
“狗兄弟,全靠你了,帮我找到洋人,我保证让你好吃好喝一辈子,给你养老送终。”
他买了些干粮,要了间屋子放东西,又取出御寒的冬衣。握着电筒牵着狗,迎着风雪往山上走去。风在耳边不停的呼啸,嘲笑他大胆,这算什么?穆唯一担心的,是看见加隆的尸体。
8.
黑胡子骑马,将加隆捆在后面拖行,当时雪积得很厚,滑在雪上才没有磨破皮肉。不时有石块和树杈避不过,撞到头,好容易抵达灰狼岭,给折腾个半死。土匪们哈哈大笑,将他的外衣和财物抢走,双手反绑在大树干上。
此岭名为灰狼,土匪们在此毁尸灭迹,养肥了一群狼崽子。与其没有胜算的反抗,不如装死,随机应变。黑胡子没把加隆当回事,见他奄奄一息,跟其它人差不多,几下就搞定。寒风正紧,办完这事,黑胡子率领一帮手下回山寨喝酒。
他们走后,加隆睁开眼,他坐在雪地里,被冻得异常清醒。定睛一看,四周都是白骨架,一具一具拆散了,半埋在雪里。荒山野岭,天气不好,没有一丝光亮。夜猫子停在树上啼叫,扑棱扑棱翅膀,注视着狼群的猎物。
土匪没仔细搜,加隆贴身带了一把匕首,苦于双手被缚,够不到怀里。疾风吹来,他冷得浑身哆嗦,要命啊!不早一点解掉绳索,就算没有野兽,冻也冻死了。
他背靠着大树磨蹭,打算把绳索磨断,蹭了半天,因为冻着,使不上劲,离挣脱总差一些。他感到异样,猛的抬起头,一双绿光闪闪的眼睛紧盯着他,被发现之后,快步没入树林,随后传来一声狼嚎。
天寒地冻,兔子躲进洞窟,黑胡子提供的美餐却是口到擒来。野狼狡猾凶残,加隆在西伯利亚丛林里见过。同志遇袭,救回来时,嘴巴还能动,肠子已经没了。独狼不多,它们通常结伴而行,成群捕猎。
果然,不一会,响起更多嚎叫,由远及近,他心中大惊,加快了磨绳索的动作。只差一点了,一只年纪较小,性格冲动的野狼首先扑上去。加隆看准时机,朝一旁闪过。胸口挨了一爪,衣衫破裂,刚好丢出那把匕首。狼一击不中,转身再扑,加隆衔起利刃,根据他扑来的轨迹,仰面倒下,刀尖正好插入狼腹。
脸被抓伤,但避开了脖子,狼呜呜哀嚎,翻滚了几下,倒毙在雪地里。剩下的狼不退反进,嗓子眼中呼噜作响,有些意外又有些愤怒。刚死的一只,不是它们的儿子,便是兄弟。
头顶落雪渐稀,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加隆猜测有狼攀到了树上。猛兽一个猛子,从头上扎下来,加隆侧身避让,狼落在绳索与大树之间。他连忙翻身,将狼勒住,使出大力,“咔嚓”一声,折断了狼的脊椎。野兽软软倒下,眼中似要喷出烈焰,身体只有蠕动的份。短暂的一瞬,人受受了轻伤,狼群折了两只成员。
剩下三只老狼同时发难,它们身经百战,遇到难缠的猎物,分别从不同方位挑四肢撕咬,见势不对就逃。等到加隆流血过多,体力不支的时候,再行开肠破肚。他踢开一只,另一只从旁协作,几下起落,挨了几口,腿上鲜血淋漓。他灵机一动,伸出双手阻挡,狼爪落下,撕碎了绳索最后一根筋。他立刻掷出匕首扎死一只,掐住了另一只的脖子。
头狼呲着白牙,绕到加隆背后蓄势待发,咬死这个男人不仅仅为了果腹,还要为枉死的孩子们复仇。加隆匕首离手,双掌没空,头狼挑选他顾暇不及的肩膀,缓缓靠了上去。武器太远了,手头的老狼尚未死透,加隆连番搏斗,血流了不少。加上严寒,渐渐的耳不聪目不明,脑子迟钝下去,对身旁的威胁做不出反应。
这下完了,他心想,某年某月某日,共产国际丧生狼口…随着体温和血液的流失,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手里的狼头扭动着,作出最后挣扎。恍惚中,加隆眼前出现了希腊的家,哥哥。鲜红色的视野,如同燃烧的党旗,手锤与镰刀。苏维埃,国际歌…还有东北邂逅的任性小爷…头狼高高跃起,眼看就要血雨腥风,一声清脆的枪响乍起,穿透树林,惊得夜猫子飞离了树梢。加隆双手一松,加上被子弹射中那只,野狼横七竖八死了一地。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小爷来了,除了他还能有谁?那把天杀的手枪,打伤过他的腿,居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场。他的枪法不坏啊,那时为何射不中,他不是回关东了吗?怀着这些疑问,他脱力推到在地上。
"加隆,加隆!共产国际!你没事吧,身子怎么这么冰?不要吓我啊!"
穆搂住他,不住的摇晃,白净的脸,贴上他的腮帮子,鼻吸喷在脸上,暖暖的击退了凉气。
"他奶奶个熊,又落入你的魔爪了..."
说罢,加隆终于安心闭上双眼,靠进穆的臂弯。
"你怎么这样,共产党有说脏话的吗?我哪里得罪你了!"
加隆晕了,短时间内不会醒过来,只有呼呼北风,回答他的诘问。穆摸黑上山,大雪埋没了土匪等人的脚印,倒是那条土狗,兴致勃勃。穆跟在它后面,一会发现了麻雀的尸体,一会发现了松鼠的树洞。穆发现他们之间缺乏沟通,否则玩到天亮都找不到加隆。
“狗先生,或者狗女士,原谅我看不懂你的性别。帮我找一个人好吗?是人,不是小动物。找到他之后我请你吃肥肉,吃到你满意为止,拜托了!”
他双手抱成拳头,土狗看不懂,呆呆的吐舌头。穆取出怀里的入党申请书,送到土狗鼻尖,上面有加隆的气味。那狗闻了闻,把头偏到一边,表示不吃。
“没让你吃!请你帮我找到这个气味的主人。”
穆不得不取出肉包,喂了土狗一个,狗伸出嘴筒子,吧嗒吧嗒吞得干干净净,还舔了他的手指,朝穆摇尾巴。吃饱肚子之后,这才心满意足的往山上跑去。不愧是旅店老板的狗,真是物似主人型…穆跟在后面,脚不沾的的奔跑,终于赶得上一枪击毙恶狼。
树林深处,也许还藏着其它野兽,他只有几发子弹,得赶紧寻找栖身之所。加隆衣衫单薄,不能在雪地过夜,穆把自己的外衣脱给他披了,将高大的身躯扛起来,艰难行走。加隆比穆高,睡在他的背脊,双脚拖在雪里。
“狗先生啊,这附近有去处吗?这位爷快撑不住了,下山路险,该如何是好。”
土狗会意,吠了两声,领着穆穿越树丛,行走一段,面前出现一座废弃的庙宇。
“谢天谢地!”
穆把加隆拖进去,掩上门,发给土狗一个肉包作为犒赏。狗得意洋洋的守在门口,穆交给它一个新任务,一旦有活物靠近就报警。这狗挺能干,他得以全副心思照顾加隆。那人还冻着,口唇无色,厚厚的外衣无法让他恢复温度。穆在关东生活,每年都有山客冻死,寒冷之害远胜野兽。他搓了搓加隆的手,没有反应,再不暖起来,心脏就罢工了。
他想到家乡急救的办法,脱掉加隆的衣服,还有自己的,将他冰冷的胸膛贴在心口,用体温捂热。加隆身上布满伤痕,狼抓的,狼咬的,还有路上石头树枝的擦挂。穆看着心疼,将他搂在怀中,挨挨擦擦。他的冬衣很大,足够将两人紧靠的身躯裹在一块。共产国际…加隆…真是可怜的孩子。他醒来之后还会逃跑,摆脱自己,至少...这会消停了,安安静静睡着,像个孩子。他这个人,钢铁一样坚韧,又像冰块一样无情。
加隆的温度逐渐回升,呼吸也转为平稳,均匀而悠长,这条小命算是捡回来了。穆很近的端详他,即便受伤,还是那么英俊。他被黑胡子绑在树上,连杀四头狼,简直比猛兽更厉害。
“加隆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呢?唉,还是睡着了好,真难为情。你想有一个金发碧眼的欧洲姑娘,成为革命伴侣对吗?可惜我只是日本人控制下的一个小爷。”
“没有拒绝就是喜欢了?其实…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只要好好活着,我喜欢你就行了…”
“不要总赶我走,我还是有一点用处的,老这个样子我也是人,我也会生气…”
那人深陷昏睡,穆把他当作树洞,胡言乱语一个劲往里倒。他多希望得到一点回应,哪怕一点点,让他误会一下也好,可又不敢期待。唉,他还是这样的好,刀枪不入,否则就不是加隆了。
怀里的人不那么冰了,身体也柔软起来,挨在一起还能相互取暖,穆无限满足的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双臂收紧,没了加隆的踪影。他可真是,健步如飞啊,看见自己就跑,未免太神速了。
穆习以为常,揉了揉眼睛,衣服胡乱披在身上,搞不懂加隆是什么心态。冬衣还在,余温尚存,狗却被人牵走了,这是什么情况?他赶紧穿好衣服,出门寻找,正遇上加隆回来,撞了个满怀,狗还活着,在一旁吠叫不止。
“这是…你把狼弄回来干嘛?”
穆看到加隆拖回一堆狼尸,尾巴绑着尾巴,呈一垛皮垫,不明白他想什么。无论如何,先填饱肚子再说,昨晚他睡了一夜,水都喂不进去。
“你饿了吗?我这里有干粮。”
他伸手到兜里,摸了个空,缓缓抬起头来,一脸黑线。
“全吃了?”
“是啊,你不就是带给我吃的吗?我从昨天下午起就没吃过东西,还有它,饿也饿死了。”
土狗闻言,连连摇尾,表示这个主人比穆更大方。
“别摸了,我们这就下山吧,地里挖点吃的去。旅店我是不敢再去,刚才带了你的狗,找到昨天杀狼的地方。把绳子绑回去,狼尸拖走。这样一来,过几天土匪回来看,查不出什么端倪。最好以为我死了,否则后患无穷。”穆叹了口气,收好自己的衣服,目睹加隆给狼剥皮抽筋。
“你要吃狼肉?”
“我被打劫了,身无分文,当然要吃。咱俩到山下找个农家炖了,一人分一碗。狼皮可以卖掉,充作路费,到天津看看有没有奇遇。”
“我有钱啊,我的行李寄在店里,稍后你在远处等着,我去拿,你跟着我就好了,不会委屈你的。”
“你确定那些东西还在?”
穆回到路边旅店,人去楼空,他带的盘缠可以开若干间这样的铺子。老板见财起意,拿了他的箱子,溜之大吉。穆呆呆的站在原地,合不拢嘴。
“我就知道…这里的治安,很成问题…”
穆像是被抽走了魂,直愣愣的眼神看着虚空,要把破房子生吞活剥了。加隆内心有愧疚,搭上一只手,温言劝慰。
“我们还有狼皮,给你雇辆车回北平好不好?我是外国人,只要不树情敌,总会有办法的。”
穆奇怪的看着他,有一丝惊讶,加上一些鄙夷,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你就那么等不及的赶我回去吗?我为了找你,跳下火车,那个箱子不算什么,我不在乎钱。可里面有我额娘的照片,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过世了,我连她的容貌也存不住…”
他说得伤心,哽咽起来,难以继续,怪谁呢?怪不着加隆,怪不着共产主义,怪自己。是他硬要跟来北平,是他硬要替地下党做事,傻不拉叽的跳下火车,又稀里糊涂丢了行李。加隆说得对,一个小爷,干什么革命,尽找麻烦。
离开家乡的时候他忍了,被林司令调戏的时候他忍了,跳火车的时候他又忍了,连一张全家福也不给留下,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皓白的面颊往下滴。他默默流泪,肩膀抽动,加隆顾不得路人围观,将他拥入怀中,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到言辞。
“我很抱歉…”
“不,没你什么事,是我自己要来的。既然都到这里了,让我送你去南京吧,路上不太平,你一个人不行。”
“那你呢?”
“这是我的国家,我总有办法活下去。”
加隆听他那么说,心里梗着不是滋味。两人不敢招摇过市,怕引起黑胡子注意,他们专挑小路,走田坎。北风凛冽,狼皮换给富翁缝制皮衣,连同狼肉一并卖了,换来去天津的盘缠。晚上,他们吃过干粮,将土狗拴在门口,借了农民家一间屋子睡觉。
穆感激那只土狗,给它取名“旺财”,带上一同赶路,固执的他,一定要实现“善养终生”的承诺。就这样,两人一狗,不对,是穆和加隆睡回一个炕上。穆的心情低落,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加隆想说些什么,穆转过身去不搭理,他很少这样,加隆也很少为这事上心。
他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溺,只要闭上眼,自然浮现出穆的裸体,糟糕透了。那夜与恶狼激战,次日早上醒来,对上穆的睡颜,纯净而安详。顺着白皙的脖颈看下去,他没有穿衣服,自己也没有穿,两人依偎在一起。“刷拉”一下,加隆的脸红了。
以前因为拔他的衣服挨过枪子,他可真是善变。仔细一看,穆额头,身上,挂着擦伤和淤青。他身材匀称恰到好处,丰满而不肥,既有贵族的雍容,又充满健康活力。难怪姓林的流氓情有独钟,后来才知道,那些伤是跳火车的杰作,为了救他。
两人肌肤相亲,在早晨摩擦出不可描述的臆想,作为一个正常青年,加隆差点犯错误。所以他挣脱穆的怀抱,穿上衣服,吓得落荒而逃,越是想忘记,越是浮上心头。
模糊的意识中,一股暖流尤为分明,从穆的胸口传来,复苏他冰冻的心脏,加热了低温的血液。那份暖意挥之不去,连同穆的生命,还有他的热情。加隆认为自己是绝缘的,在党旗下宣誓后,他把生命献给共产主义事业,几乎忘了自己是个人。
埋在心底深处的爱情,悄然绽放,随着另一个人的温度,重获新生。海浪一般排排拍打着沙滩,接连不断,难以排解。穆扭来扭去也没有睡着,忽然转过身,对着加隆,两人互有心思,不好说透了,只能傻看着。
“加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只送你到南京,所以不要再抛下我了好吗?我不愿见你冻死在雪地,可我也是有尊严的,跑了就不要再回来。我剩下的生命,到死都不会再见你,死后更加不会。”
穆很认真,加隆知道小爷的脾气,嫩是嫩了点,够倔,说得出做得到。他满腹惆怅没有接口,多么简单的选择,变得艰难,让他害怕。终其一生,加隆没有再提过“离开”两个字,没有再试图摆脱穆。可是因为某些原因,他走了,一去几十年,错过了返回中国的最佳时机。
他再没有见到穆,到死为止,他终于再回来的那一天,已垂垂老矣。穆言出必行,熬过了最艰苦的岁月,却不肯稍改初衷。只有一座新坟,铭刻着他的名字,象征他固执,宁折不弯的一生。
9.
穆和加隆被土匪洗劫,只能步行上天津,其实也没多远。相较而言,天津并不比北平差,加上通商港口与九国租界,这里街道宽敞洋房阔气,简直是北方的小江南。
不少名门望族在此栖居,加上外国人,近海的区域教堂林立,车辆如织,给人一种到了南京的错觉。加隆果然有办法,他放弃美国教师不做,伪装成英国人,买了本盗版的圣经,高调走进教堂,声称自己是传教士。
天主教随殖民者漂洋过海,近代开始在中国扎根,目前正是扩张的好时候。教会时分欢迎年轻的“神父”,加隆对宗教典籍很熟,主教们立刻把他武装到牙齿,派去新开发的教区布道。
“所以你变成神棍了?”
“别说那么难听,是神父。”
“共产主义不是无神论吗?”
“装样子混口饭吃,不要拆穿啊!教会有的是钱,你扮我的学徒,一同聆听上帝的福音吧。”
他很乐意换上神职人员衣服,凸显出窄而挺拔的腰线,黑色绸缎下深邃神秘的气质。即使穆说那是服丧穿的,也改变不了西洋审美观。来教堂做礼拜的大姑娘小媳妇比之前多了一倍,《圣经》脱销,上帝留在天堂就行了,女士们只顾欣赏神父风采。
“很轻松的,你确定不要试试?”
他像只花蝴蝶,飞在万花丛中,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穆几乎习以为常。
“我不喜欢被别人叫爹,我还没那么老,不要太过招摇,小心蒙主召唤!”
于是加隆哼起赞美诗,把信众的馈赠收入行囊,穆只管养狗,有时候替加隆圆谎。把他在关东教区子虚乌有的光辉事迹,讲得头头是道。
天津有船开往美国,加隆故作不知,既然约好在南京分手,多陪小爷玩一段也是好的。全世界都乱了,这一回国,说不准哪辈子才能再见。两人休整了一段,没敢联络当地共产党,以他传教士与满洲小爷与狗的搭配,不但帮不上忙还要添乱。
“当神职人员的感觉怎么样?”
穆参加过天主教集会,听教徒神吹,审判救赎什么的,以他画符扶乩的经历,没有找到共鸣。
“一般般,至少不担心被人追杀。”
想起北平的遭遇,加隆心有余悸,他告诉穆,从此以后,只要在外面,永远不要让人知道他是满洲贵族,大学士的儿子。当今世道不好,难保有人想利用他,包括入党,想都别想。共产国际都那么说了,穆彻底的偃旗息鼓,从此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转眼开春,天气回暖,加隆听小姐太太们的忏悔听到耳朵长茧。上帝若有知,他才是小姐太太们罪恶念头的源泉。时间花出去,回报是丰厚的,除了老生常谈的抱怨,还有价值不菲的赠礼,特别是寡妇和老太太。
“我看起来饥不择食吗?”
加隆不懂这些女人的回路,向穆求证,可惜穆不是女人,回答不出。从他随手烧掉情书,礼物照收的风格看来,这条生财之道实在不够光明磊落。
“加隆,希腊籍,28岁,未婚。我想只要你点头,她们愿意养你一辈子,或者做个风流情人。”
“她们如果知道我要去南京,可能丢我臭鸡蛋吧,这真不是主的错。”
加隆在胸口画十字架,穆朝他翻了个白眼,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要筹集旅资就得出卖色相。就在加隆神父成为教徒们的偶像,人气飙升的时候,他溜走了,带着一个学徒,一只土狗。
女士们捶胸顿足,从此少了一个可供幻想,聆听她们心声的好人。她们大概不懂共产主义,所谓诓富济贫,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最终达到共同富裕。加隆离开天津的时候,架着一辆舒适的马车,传教士专用,他和穆坐在车厢里,清点带走的财物。
“总觉得,有一点...不太地道。”
“我又没有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愿的。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再多钱流入教会,也不会有祈祷传达给上帝,信仰靠的是实践,至于钱嘛,中间都给分完了。还不如给我,为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添砖加瓦,不枉费资本来到世界上...”
“停停停...”
穆算个能说的,和加隆相比不值一提,他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死人说得坐起来,瀑布倒流,把树上的麻雀骗下地。比如忽悠贵妇,穆有时候怀疑,共产国际的身份是否属实。还是他根本就一骗子,仗着天赋好,到中国来行骗,骗吃骗喝骗抚摸。
“你又有钱了,为什么不坐火车呢,或者坐船?”
加隆望向窗外,积雪初融的大地上,少许新绿破土而出,潺潺融冰的雪水,哗啦啦淌成晶莹的溪流。想起不久前,差一点冻死在雪地里,还是活着的好,活下来倾听春天的脚步,感受心底复苏的柔情。
“你第一次出远门对吧,我害你丢了行李,就当赔罪,带你玩玩。说起来,我到中国这么久,第一次发现乡村的宁静,难怪中国人都想做地主。置上一亩二分地,坐在院子里吹牛喝酒,革命都不用干了。”
“可不是吗?”
穆随着他的视线看出去,果然有一从树林,沿着农家小院,河水从门前流过,孩子们在田坎上嬉戏。沿途的风景清新别致,山水相伴自成一体。天地本宽,奈何在许多人眼里,只有权力与金钱,可惜可叹。
“多美的田园啊,不打仗就更好了。”
“是啊,不打仗就好了。”
两人说说笑笑,走一路停一路,碰上教堂,加隆很自觉的捧出圣经研读,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据他自己说,这神态是跟哥哥学的。撒加曾就读教会学校,他认真过度,以为自己是马丁.路德。
“那你呢?你学什么的。”
“海洋学,我学的是个冷门专业,毕业后被赶到渔场拉网。我穷得身无分文,成为无产阶级,从此寻求思想进步,到了俄国,也就是现在的苏联。”
穆听他瞎说,噗嗤一笑,原来共产国际有这样一番坎坷经历。加隆偷偷观察,穆的心情好多的。他没有撒谎,为了逗穆开心,换了一种诙谐的语气,陈述生命中黯淡的岁月。穆笑起来,明媚如春光,连带加隆一同乐开了花。他希望穆快乐,永远别再眼泪掉,就这样让自己哄着,欢喜一辈子。
两人游山玩水,途中遇上愉悦之处,便停下来休息一段,加隆有足够多的私产供他们停留。遇上教堂更好,既是安全的住所,又是获得信息的渠道。加隆神父躺在里面,面不改色心不跳,丝毫不担心主的惩罚,心安理得的走了一站又一站。
就这样晃晃悠悠进了南京城,加隆问穆将来的打算,他果断表示不会回家,既然出来了,就要自由的活下去。既然如此,加隆延迟了出国计划,利用教会关系把穆推荐到暨南学堂上课。那是一间华侨学校,穆的测验成绩很好,从那以后,他脱离八旗的荫蔽,以一个普通学生的身份,从这里重新开始。
他有些变化,又似乎没有改变,脾气还是那副脾气,态度缓和了不少。除了加隆之外,他言语不多,更不会将情绪挂在脸上。生为傀儡贵族,每一分成长背后,都有刻骨之痛,以及难以挽回的代价。
国民政府治下的南京城优美如明珠,现代的装点下沉淀着优雅,散发出风情。一座标准的繁华之都,不夜之城。穆留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要不涉入政治,应该可以平安的生活下去。
就这样分别了吧,加隆想着,是时候回国了。带着萌芽中的爱情,在它尚未泛滥,挣脱束缚之前。留下美好的回忆,和一些遗憾,等待人类真正能够追随心之所愿的那一天,并为了这个理想战斗下去。
他弯下腰收拾东西,先到美国,辗转回欧洲,需要一番周折。得带够旅途用品,还有钱,当然,他随机应变创造生路已经登峰造极,有一口气在就不会给饿死。
穆还没有放学,要怎么告诉他呢,还是不告而别?似乎都不好...他拍拍脑袋,颇感无力。穆不会挽留他的,他知道,倔驴脾气。就是那纯净的眼神,把什么想法都出卖了,像X光一样射得他心里难受。
“你是这里的主教?”
有人站在背后询问。
“不,我是天津教区过来的。”
“你打算留在这里?”
“不,我要走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没有,你已经帮了大忙。”
加隆回头看了一眼来者,金色短发,一丝不苟的脸,黑色便装。一双不大的鹰眼,死气沉沉又缺乏幽默感,这才是货真价实的英国人,错不了的。那人听说他跟这里没有关系,带着一个矮小丑陋的随从,径直往教堂里面见主教去了。
“你来聆听主的福音?”
英国男子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我没有见过主,如果有,他一定得了眼疾。”
来者没打算得到回复,留下自己的见解,脚不沾地的走了。□□一样的随从,发出啧啧笑声,听得加隆浑身不舒服。听说南京的政治派别非常复杂,南方派,北方派,不南不北中间派。
各种帮会夹杂其中,背后分别由各国,以及国民政府支持。这个男子看上去,不像善主啊...同一时间,大学学堂里,穆的导师看了他的檄文喋喋称赞。
“不错,分析得很好,放在过去我一定罚你抄《康熙字典》。现在嘛,时局动荡,正需要以笔代刀,守住中国舆论的阵地。难得你文字功底好,一针见血,骂人不带脏字,我推荐你去中兴报馆做实习生好不好?”
“是中兴报吗?我愿意啊!只是...那里的编辑很厉害,我觉得自己还不够资格。”
导师吹了吹茶,作势阻止。
“就这样吧,那边的情况嘛,你看一眼就明白了。社长是我的好朋友,我了解他,他不需要多么厉害的文学家。他最赞赏战斗英雄,我看你的战斗力就很强。”
穆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写了篇抵制洋货的散文,怎么就成战斗英雄了?去报馆报道的那一天,他看到了实情。编辑部乱糟糟的,好像台风登陆,记者小编不是头绑绷带,就是手缠石膏,鼻青脸肿更是常态。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穆以为的文字风流,就是这样一派战斗景象...
“请问?”
“你是新来的吗?”
“是的,我叫穆,是...”
“停!不用说了,来,你坐这里,帮我审稿。我日他个先人板板!把助手给老子打进医院,龟儿子□□死个舅子。”
穆听见主编骂脏话,下巴掉到了办公桌上。这就是人们茶余饭的报纸,和报纸的诞生地。行凶当然不对,主编也够呛,他是个重庆人,难怪火气那么大,战斗力惊人。
“快点干活噻!一会都进医院,老子回朝天门拉黄包车算求了!”
编辑们纷纷埋下头,做自己的事,偶尔一两声咳嗽,表示轻微的不满。总的来说,造成这个局面,不是主编的错。因为报馆的文章太犀利,得罪洋人,才会被□□打击报复。以主编的尿性,是宁死不屈的。今天的内容印出来,说不定还要被打。穆好像打了鸡血,大有知己之感。这个主编太够劲了,用笔戳人家,然后痛痛快快的挨打,住院,出来继续,这简直比共产主义还要激情。
“是谁砸了编辑部呢?民国政府眼皮子底下,报警也没用吗”
穆悄悄问隔壁助手,那人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估计也是某校骗来送死的傻瓜,眼镜上有一条裂纹,可怜归可怜,说不出的喜感。
“还能有谁?那些人穿黑色短衫,翼龙标志,是英租界洋鬼子帮派的打手。总裁最怕洋人,打死我们也不会出警啊。”
“有意思,咱本地没有□□吗?”
“有啊,前几天还上门收保护费呢...”
“...”
这叫内忧外患,还是四面楚歌?穆不禁蹙起了眉头,洋人欺负中国报馆,中国人也欺负中国报馆,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们两派之间,难道就没有矛盾,不用打架抢生意吗?穆一边校对文字,认真的琢磨起这个问题。导师没有看错,他果然是天生的战斗英雄,提到扰乱社会治安,思维已经发散到一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