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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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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青恬从小就不怕生,上学之前和小区里几乎所有的小朋友都玩得火热,她爱笑,能说,总能想出新奇的小把戏让同伴们兴致盎然。
所以,午饭后,和单屿一起走在回住宿区的路上,俞青恬乐此不疲地和他分享着教官怪腔怪调的口音。她尽量表现得不至于太过殷勤,否则很容易看着像是个做着鬼脸拼命哄小孩子笑的奶妈。自己倒是也怀疑过这是不是一场自嗨的独角戏,但是没办法,毕竟总得有个人说话多一些,才能避免令人尴尬的冷场。
更何况,身边这个男生长得还确实蛮好看。
事实证明,单屿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被她锲而不舍滔滔不绝的互动式演讲打动了,最起码俞青恬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被她逗笑起来的时候,锐气的眼神被柔化,嘴角上挑,虽有痞气,却明朗阳光。
午休之前,俞青恬洗了头发,现在躺在被窝里,脑袋湿漉漉的,几天来的疲惫感并没有因为一上午的闲散而消退,她在枕头还没来得及被染上水渍的时候就睡着了。然而不幸的是,这一觉醒来,连着打了5、6个喷嚏,擤鼻涕弄得鼻头通红,嗓子也疼得厉害。水蛭的咬伤还没好全,又被自己折腾感冒了,俞青恬一边拿起鼻涕纸扔到了垃圾桶里,一边嘀咕着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下午的训练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而暂停,俞青恬原本抱着棉袄在宿舍歇着,突然看到窗外飘起的雨丝骤然变得密集起来,几百个嘻嘻哈哈的身影瞬间挤到楼里,打闹推搡着回到各自的房间。齐筝第一个跑回宿舍,气喘吁吁地甩着帽子上的雨珠,大声喊道:“老天爷真开眼啊!哈哈哈……”
“训练取消了?”俞青恬笑着问。
还没等齐筝回话,外面教官的喇叭声就传了过来,原来训练只是从室外改在了室内,怨声载道了一会儿,宿舍楼的走廊里便齐刷刷地立了两排队列,面对面地练习正步端腿。俞青恬作为伤患,被指派和教官一起去监督整整一层走廊的女生的端腿姿势。
等教官向走廊另一头走过去时,齐筝悄悄把俞青恬叫过来:“我饿了,吃点东西,你帮我看着点啊。”说着,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半个用塑料袋裹着的馒头,低着头吭哧吭哧迅速咬了几口。
俞青恬盯着教官走远的方向,丝毫没察觉刚从楼下上来的连长已经把这一幕尽收眼底。
等到齐筝嘴里鼓鼓囊囊地抬起头,黝黑的连长正铜像一般面无表情地矗在她面前,冷冷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出列。”
齐筝冷汗冒了一身,大气也不敢出,紧紧攥着手里没剩多少的馒头,挺直身板,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步。
俞青恬万分内疚地站在一旁,不忍再看齐筝,揪着一颗心只想抽自己两巴掌,真蠢,怎么忘了连长要来审查这回事。
“在这儿蹲半个小时,动一下加罚5分钟。”
俞青恬一听,不由得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齐筝。参加过军训的人都知道,标准的蹲姿维持起来远比站姿痛苦得多,腿麻了还不容许换腿的话,10几分钟就蹲不住了,何况是半个小时。此时,俞青恬感觉身上一阵凉意,突然打了个喷嚏,声音之大把连长也吓了一跳,她顺势心一横,抿了抿嘴,喊了声“报告!”。
连长侧头看着她,“说。”
俞青恬故作镇定地向他走近了几步,低声道:“连长,这个女生正在生理期,她昨天刚管我借了卫生巾,中午肚子疼没吃好饭,现在饿得忍不住了才这样。”见连长半信半疑,俞青恬连忙又加了一句:“您要是不信可以派人带她去卫生间检查。”
连长面色一滞,说是连长,其实也只是20出头的年纪,况且还没带过女兵,听了这话,多少有点窘迫,眼神不自然地瞟向别处,语速极快道:“算了,下不为例!”
虽然没听到俞青恬对连长嘀咕了什么,但是很显然,她的这番话作用显著,得了赦免,齐筝蹭地一下站起来,嘴角咧到了耳根:“谢谢连长!”
连长走后,俞青恬冲着齐筝清了清嗓子,故作威严:“齐同学,把腿绷直!”而后又对她耳语道:“再偷懒我可没法帮你咯。”
齐筝会心一笑,眼睛弯成两只月牙,应了声:“知道啦,俞教官。”
外面雨停了,接下来训练照常。晚饭后,部队组织学生们去澡堂洗澡,女生们的拖鞋声啪嗒啪嗒,俞青恬待在澡堂外面,无所事事地和身边几个同样没去洗澡的女生聊着天,夜风很凉,她把衣领立起来,又在脖颈处掖了掖,整个人缩着头,手插在兜里。望着黑漆漆的天野,她觉得头越来越沉,晕眩感袭来的时候有个女生和她说了句话,想答茬却发觉嗓子干疼得发不出声音,难受得像有把刀在喉咙上架着一样。
下午的时候以为打几个喷嚏流几天鼻涕而已,她也就没太在意,现在感觉自己实在挺不住了,便和教官请了假去了医务室。
一路走来,两只脚像灌了铅一般,踩在地上,如同把酥软的面包压出一个又一个凹陷的坑洼。刚走近门口,一个熟悉的爽朗声音从门缝传出来:“医生姐姐,我拿我人格担保,我这发色绝对是天生的,不掺半点染发剂,要是有半句假话,我张麟这辈子娶不着媳妇!”
还真是毒誓啊,俞青恬眯着眼睛嗤笑起来。
而后一个女声响起:“行了吧你,好好歇着吧。我去找一下主任,你等我一会回来给你拔针。”
原来值班医生换了个女医生,俞青恬敲门进来,屋里只剩一人用金灿灿的后脑勺对着她。
怪不得这么殷勤,还是油腔滑调的老样子。
张麟一转头,见了她,先是一怔,随即无比熟稔地咧嘴一笑,夸张地亮开嗓门:“嗨呀这不是小俞同学吗!怎么没去洗澡啊,训练这么多天再不洗就馊了啊。”
毕竟初中同窗三年,一个暑假没见,原来的黑色寸头已经被染成了亮眼的金色,他的一只手打着点滴,另一只手搭在屈起来的膝盖上,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加上这副随意调侃的语气,和街头的小混混简直没什么两样。
好在俞青恬对张麟的脾性还是知根知底的,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膀:“馊了也没办法。”
“你这嗓子怎么跟公鸭嗓似的?感冒了?”
俞青恬连着打了两个喷嚏,算是对这个答案极其显而易见的问题嗤之以鼻:“是着了凉,早上被水蛭咬了,不能碰水,就没去洗。”
“嗬,这水蛭可真够惨的,怎么样?你把它大卸八块还是五马分尸了?”
俞青恬原本被强烈的头晕压迫得耷拉着眼皮,听到对面幸灾乐祸的语气,有气无力地瞥了张麟一眼,旋即发现他明明看起来气色不错精神抖擞,不明就里问道:“你来医务室干吗?”
“昨天值夜给我冻着了,今天发烧,来打了一下午的点滴。”张麟的指节刮了刮颧骨,语气普通得有些刻意。
“真发烧假发烧?”俞青恬质疑的口吻毫不留情。
“哈哈哈……”张麟笑了几声,果然瞒不住她。也难怪,自己初中的时候鬼点子最多,平时又爱偷懒,常常把脾气火爆的班主任弄得嗔目切齿,从来都很难安分。
他勾了勾手示意俞青恬凑近些,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我把体温计对着台灯灯管点了一下,指数直接飙到40多度,再甩几下就是38度了。”
俞青恬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眉毛挑出钦佩的弧度:“可以啊张老师,学习了。”
张麟刚心满意足地打算谦虚几句,她就冷不防送出一个粲然的笑容,淡淡说道:“我现在就去告诉你的医生姐姐好了。”
“啊?哎你……”
张麟忙伸出右手去拉俞青恬的袖子,奈何左手连着吊瓶,压根够不到她,还差点把整个输液支架拽倒。俞青恬被他这副捉襟见肘的难堪模样逗得笑起来,先前渗入全身的乏力感也跟着笑声消弭了些。
这时,医务室的门又被推开,来人手里拎着一份冒着白气的外卖餐盒,张麟几乎是在他关上门转过来的同一秒钟,突然扯着嗓子喊起来:“兄弟啊你总算来了!”
待那男生走近,俞青恬才渐渐看清楚他帽檐下的眉眼,对方碰到她的眼神,只困惑了一瞬,便递出些微明晰的笑意。
是单屿。
俞青恬露出热忱的微笑,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馄饨早就买好了,绕到商店去买辣酱倒是花了不少功夫。”单屿把碗筷放到张麟身边一一摆好,不紧不慢地说着。
“你晚上没吃饭?”俞青恬问。
“吃了,没吃饱。食堂这菜色又淡又素,不对我胃口。”张麟答道。
这倒是句实话。俞青恬认同地点了点头,看着张麟端起热腾腾的馄饨吹了吹就匆匆往嘴里塞。嗓子突然痒得难耐,捂着嘴闷声咳了几下,没注意到另个人的余光掠向了自己。
“东西买来了,我回去了啊。”单屿对张麟扬了扬下巴,起身就要走。
“嗯……”张麟还没咽下口中的馄饨,含糊不清地应着。
俞青恬回过头来盯了单屿一会,这就走了?刚想说点什么,谁知还没来得及抛出去,就已经被冻结在了冬天的霜花里。见对方将视线折向自己挥了挥手,她忙笑起来,明快地说了声“拜”。
“你俩认识?”张麟等单屿从外面把门带上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声。
俞青恬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嗯,上午碰巧认识的。”
“这小子……”
“怎么了?”
“别看他不说话的时候一脸冷冰冰的,其实人还挺有意思的。”顿了顿,又无赖地开起了玩笑:“这样的性格你们女生最痴迷了吧,恐怕这小子在学校的声名很快就要赶超我了啊……”
俞青恬撇着嘴角,丢给他一脸鄙夷的神色,见他又若无其事地喝起了汤底,便没再和他打趣。
过了路口,只剩昏黄的路灯照着黑夜。俞青恬从医务室出来,往宿舍方向走着,她把帽子戴得低低的,一厢情愿地想着这样或许能挡些风寒。
“哎……你还在啊。”
俞青恬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抬眼,单屿正从对面走来,声音低低的,不咸不淡,倒是很好听。
“啊,对啊,你怎么又回来了?落东西了吗?”
“嗯,钥匙不见了,回来找找。”单屿摸了摸鼻梁,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岔开,“你已经买好药了?”
“啊?”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察觉自己感冒的,不过被他这么一问,俞青恬又回想起刚刚在医务室,医生把几盒药放到她面前,自己伸手摸了摸口袋,才发现身无分文。懊恼之间,回头望向刚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的张麟,对方转眼见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却是完全不吃这一套,托腮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也没钱,看我干嘛。”
“所以我只能明天带了钱再来买咯。”俞青恬无奈地笑起来,把帽子微微抬了抬,使帽檐翻起的角度让她刚好能看到面前男生的脸。
“正好。这个你拿着,治嗓子的。”说着,单屿把一个小小的瓶子递过来,一如既往地维持着没什么波澜的表情,低垂着眼帘,好像他正在做的不过是系鞋带那样普通的事情。
俞青恬看着他握着药瓶的手眨了眨眼。换作平时,刚认识一天的人给的东西,她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推辞一番,不论是出自真实的想法还是客套的礼节。可是此刻,也许是因为对方的行为比起献殷勤,更像是雪中送炭,她绽开一个热诚的笑容,欣喜的表情一览无余。
“真是谢谢你啦。”
单屿看着她洒满鹅黄色灯光的睫毛,不禁踌躇了一下。这个女孩从刚认识他的时候,就一直充当着活跃气氛的角色,讲话的时候脸上总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兴奋,语气热切又真诚。刚刚走路的时候,脚步一点一点地越过一片片水洼,即使生着病,也依然活泼得和他学芭蕾舞的小表妹一般。
应该是在别人的仰视和宠溺下长大的吧。
他嘴角一弯,轻轻说了句:“别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