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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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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昊天离开没几分钟,江恪便到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顾言之的肩膀,这是专属于他们兄弟两人之间的一个默契的小动作,它意味着——无论发生多大的事,他们两兄弟之间,总还有一个人为互相撑着。倒下去的时候不难看,才有足够的勇气爬起来。
顾言之垂下眼睑,习惯性地将情绪隐藏了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他都明白,江恪虽然嘴上什么都不说,却绝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
江恪这个人,从小就十分懂得揣摩各类人心,人情世故也是轻易玩于掌心。江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就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此孙肖我,日后必是个有大出息的人。”所以顾言之并不觉得单凭自己这点儿浅薄的道行就能轻易瞒得过他的火眼金睛。
那为什么明知一切却又不宣于口呢?
说到底,他们是兄弟,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亲生父母之外,血缘关系最浓的人。江家这些年风雨飘摇,前前后后经历了那么多事,江恪如今也已是37的人了,一个快满40岁的人,最冲动的年纪已经过去了,试问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过怕失去自己这个不断让他伤心失望的弟弟罢了。
车子开得很稳,江恪感受到顾言之的视线,侧过头来淡淡瞥了他一眼。
“你拿我催眠?”
“......”
果然,温情好哥哥形象根本就不适合江恪,腹黑才是他的本性。
经过高速收费站,等待过闸的车子排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龙,江恪几乎是一点一点地蹭着往前移动。等候的空当,江恪降下车窗,把手搭在了顾言之放着手的膝盖上。顾言之正郁闷着呢,眼睛看着窗外的落日,手却别扭地反过来紧紧握住了江恪温暖的手掌,恍然间,不禁让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依恋哥哥的时光。
江恪没管他,悄悄勾起嘴角笑了笑,在哥哥眼里,兄弟会彼此相伴成长,但“弟弟”永远都是长不大的。
夕阳落山,车子稳稳驶入江家老宅。
老宅是座依半山而建的庄园。
江老爷子这一辈,共有十一个兄弟姊妹,老大是自己的亲哥哥,打小便十分聪慧,但在三岁那年的冬天失足掉进了后院池塘的冰窟窿里,等仆人发现他不见了四处搜寻着将他救上来的时候,人都已经冻成湖底的一块冰了。老爷子的爹壮年丧子,又是第一个孩子,父子之间的感情总要深厚一些,为这事足足伤心了好些日子。
老二是四姨娘的儿子,四姨娘怀着老二的时候不知被宅子里的什么腌臜东西冲撞了,受了不小的惊吓,一跤摔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导致老二还没足月便迫不及待地早产了,四姨娘为了让这个孩子平安落地,狠拼了半条命才将他平安生下来。
奇怪的是,一般的孩子刚出生都会声音洪亮地哇哇大叫,而这孩子却半点儿声响也没有,一张小脸红得发紫。接生婆是个有经验的,当时就觉得不妙了,于是急忙抱给了一直在外间候着的大夫。大夫接过孩子,掀开小被子一看,轻叹一口气,遗憾地摇着头说这孩子是一辈子的富贵命,要好好将养着,不能生大病。换而言之,老二体弱,是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想他好好活着,就得精细地养着。
这个消息无疑让心里刚刚落下一块石头的四姨娘又把心提了起来,生怕自己生的这个孩子不讨老爷子的爹喜欢。
或许老二命好,也或许老爷子的爹还没从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悲伤中走出来,非但没有因为老二的缺陷而疏远他,反倒十分疼爱这个孩子。而这样的欢喜并没有持续太久,老二的身子到底太弱了,两个多月的时候受了点风寒,从此便开始低烧不断,没等熬过一百天,还是不幸夭折了。
四姨娘生产的时候失血过多,身体变得大不如从前,一心想着孩子的身体状况,月子里的心情又及其抑郁,孩子没了,便日日靠着床头一个人抱着给孩子做的小衣裳默默流眼泪。过了一段时间,人们都把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四姨娘却开始神神叨叨地说,二宝死了是有宅子里的人看她不顺眼,故意要害她。
宅子大,事也多,老爷子的爹又忙着做生意,大家伙自然都没怎么在意四姨娘这种不寻常的变化,只当她是一时接受不了孩子的死,也便由着她去了。后来她发疯用簪子把平日里给她梳头的丫鬟给扎死了,才终于被人引起重视,急忙去佛堂请了老祖宗。
老祖宗慈悲,着人请了大夫看,大夫来了,说四姨娘是得了失心疯,这是心病,需得心药才能治,心药没了,也就治不好了。到底是个姨娘,老祖宗只能让人好生伺候着,回了佛堂。后来四姨娘大闹老爷子满月宴,扬言要掐死老爷子,被大太太一怒之下关进宅子后院,到死都没出来过。
老爷子排行第三,江湖上的人给面子,人称一句江三爷,出生那会儿正好赶上北伐战争时期,靠着自己一身做生意的本事,走南闯北为战争做了不少贡献,新国家成立后,便理所应当地走上了官路。
老爷子的母亲是正房,除此之外他爹还另有三个偏房,这使得他小小年纪就看透了深宅女人之间的那些勾心斗角的龌龊勾当,一辈子只钟情于老太太一人,夫妻两人一辈子恩恩爱爱琴瑟和谐。
老太太争气,为他生了五个孩子,江□□是老大,老爷子和老太太驾鹤西去后,担负起这个大家族的重责便自然落到了江□□身上。
老大从商,老二自然从政,除此之外,江□□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老三是个大学老师,主教生物,老四则跟随着二哥的脚步也进入了体制,短短几年内就从一个毫不起眼的科长升到了市长的位置,事情发生的时候,老二被判了死刑,老四也因此受到了不小的牵连。
几个兄弟姊妹中,老五的性格是最为自由随性的,这样风流潇洒的人,偏偏在感情上的那份认真和执着的劲儿随了老爷子,年轻时因为一段不予家族接受的恋情而一直对江家抱着不远不近的游离态度。除了当年江老爷子的奋力阻拦,江□□便是这世界上他最不想原谅的人。江老爷子去世,参加完葬礼,老五一个人带着行李,单枪匹马走遍了大半个地球,最后定居在了丹麦,从此再没回来过。
江□□是家主,入狱后最初的那一两年,□□的情况一度非常糟糕混乱。
江恪虽然性格沉稳,毕竟年纪和阅历都摆在那里,面对董事会的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还是稍显稚嫩了一些,以他和江君励两人的微薄之力想要保住博宇,那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他们竭尽所能,不放过任何一丝抓住机会的可能,做出的成绩也只是卵石填海,微乎其微。
便是这个时候,远在丹麦的老五获悉了江家的遭遇,抛却过去的恩怨情仇,二话不说放下自己手里的生意,带着骨干团队毫不犹豫地回到了□□着江恪一起撑着度过了难关。
江家之所以能保住自己的产业,很大程度上多亏了老五的前后打理,公司的情况逐渐走上正轨后,老五拒绝了江恪让他留在国内的请求,像当初来时那样,带着原班人马风风火火又回了丹麦。
江恪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老五转身时的那个背影,洒脱,不羁,倔强,沉稳,就像他这精彩的一生。
江□□通过保外就医被放了出来,他本想亲自见一见老五,无奈自身情况特殊,身份尴尬,这种情况下是被限制出国的,只能和远在丹麦的老五通了一个长长的视频越洋电话。
也就是那个下午,江恪看见他固执了一辈子对谁也不肯轻易低头的父亲,对着摄像头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在了坚硬的地板上,埋下头向屏幕对面的五叔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那句迟到了几十年的“对不起”。
五叔最后有没有原谅江□□,江恪不知道,他待到一半就忍不住离开了房间。出来之后,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上明亮的灯光,努力抑制着眼眶里的泪水不让它流下来,胸前西装口袋里,金属的热度透过衬衫薄薄的面料烫得他整个胸膛灼烧不已。
他想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到像江□□这样堂堂正正地对一个人道歉了。
停车熄了火,吴叔匆匆忙忙地从院子里迎了出来,人还未到,健朗的声音就先透过空气传到了耳朵里:“大少爷回来了?老爷和表少爷都在客厅等着你回来吃饭呢。”
江恪把放在后备箱里的行李都拿出来,吩咐吴燃帮着放到顾言之的卧室去。吴叔借着院子里的灯光隐隐约约地看清了顾言之的脸,瞬间表情就是一变,颤颤巍巍地险些跌到地上。顾言之反应快,伸出手一把捞住了他,吴叔稳了稳身子,摸着顾言之的脸,哽咽着问道:“是小瑞吧?”
顾言之回头看了一眼江恪,江恪点点头,顾言之的眼眶便也跟着有些泛红了,扶着吴叔的胳膊,小声应道:“是,吴叔,我是小瑞,我回来了。”
吴叔抓着顾言之的手久久不舍得放开,想着他这些年一个人孤零零地飘在外面,肯定受了不少苦,如今见他活着回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兴奋得连说话的舌头都转不利索了。
“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快,快跟我进屋,老爷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吴叔是个热情的性子,边说边就拉着顾言之的手进了屋。江□□和江君励正坐在客厅里喝茶,吴嫂和他妈妈则在厨房准备晚餐。江□□出狱之后,无论公司的事有多忙,江恪也一定会抽出时间回家吃饭。
经历了大起大落,江□□的脾气也渐渐变得不像从前那么尖锐,人到晚年反而越发明白一个完整的家庭对于一个人的一生到底有多么重要,认识到这个道理,江□□比从前活得更加透彻,许多想法也在悄然中发生了变化。
吴叔跌跌撞撞地拉进一个人来,这让江君励感到十分错愕,他是个一向都不怎么坐得住的性子,哪里越热闹他就喜欢往哪里凑,当即就好奇地放下杯子站起来围观。待看清吴叔拉进来的人,江君励眼睛都瞪圆了,指着吴叔身后的人,一脸震惊地说道:“那...那个啥...叫啥的...”江君励拍了拍脑袋,气恼极了,关键时刻他居然想不起来这家伙的名字,还真是有够掉链子的。
江□□听见动静,皱着眉头也转了过来,顾言之和他的视线只对上了一秒就惭愧地埋下了头,江□□愣了愣,手中的杯子一时没拿稳,里面的水都洒了出来,烫得他一缩手,杯子“啪”地一声摔到了地板上。
江恪跟在吴叔和顾言之身后进屋,不想气氛闹得太过尴尬,于是轻轻叫了声:“爸。”
江□□这才回过神来,眯了眯眼睛,取下老花眼镜仔细看了看,生怕此刻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这个人是错觉似的,再睁开眼,他便伸出手直接朝顾言之缓缓走了过去。
到了顾言之面前两步路的距离,顾言之再也控制不住眼眶里积蓄的泪水,扑通一声跪在了江□□脚下,那声“爸”像是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的一样,听得江恪也压抑得十分想哭。顾言之当初走的时候是对江□□跪下磕了头走的,而他如今回来了,却也是跪在江□□面前流着眼泪回来的,只是如今在场人的心情,却已和当初截然相反。
江□□也蹲了下去,想将顾言之扶起来,顾言之固执地不愿意起来。江□□知道他的性子,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谁能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更了解他呢,撑着腰叹了口气,说道:“我老啦,身体不如以前硬朗了,这会儿脊椎痛得钻心,你这样跪着,我也难受啊。”
顾言之抬起头,江□□不是一个轻易会流眼泪的人,但顾言之却在他眼角的位置依稀看到了闪着光的泪痕,他便借着江□□手臂的力量站了起来。江□□还没开口,顾言之抱着他已经不再挺直的脊背,整张脸都埋进了江□□宽厚的肩膀上,终于将那句十年来一直想对他说的话说了出来。
“爸,对不起...”
听到响动从厨房出来的吴嫂和江君励的妈妈也都看得心疼不已,而江君励整个过程都是懵的,顾言之说出这句话,他才突然脑中精光一现——这家伙不就是上次他拿给江恪那张照片里的人吗?
是那个律师?
江海瑞居然就是那个律师?!
江君励转过头看着江恪,用唇语说了一句:“什么情况!!”这波重磅炸弹来得太过猛烈,炸得他一时晕头转向。
江恪摆了摆手让他稍安勿躁,江君励只好暂时先安静了下来,坐在一旁动也不敢动,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个不经意而破坏了此刻的气氛。
江□□拍了拍顾言之的后背,“好了,你们也累了,吃完饭好好休息一晚,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顾言之缓缓松开了江□□的肩膀,江□□接着道:“爸爸老了,你能活着回来,我这辈子,就算将来死了,也总算能安心去见你妈了。”
顾言之吸了吸鼻子,闻言有些伤感,江□□擦干净他脸上的痕迹,笑着说道:“去洗把脸吧,二十几的人了还哭得跟个孩子似的。”顾言之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看了一圈周围的布置,房子还是以前的格局,循着记忆,很快就准确地找到了洗手间的位置。
冰凉的冷水泼在微微灼热的脸上,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映入眼帘的已经不再是十七岁时的那个年少的江海瑞。顾言之伸出手摸了摸镜子里那张被水迹冲刷得模糊了的脸,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