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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破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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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王益抱来一打文件放在谢黔办公桌上,规规矩矩站在一边向他汇报近期几个项目上的进展。
谢黔拿过一本打开,细致浏览一番,才在右下角的空白位置刷刷两笔签上意见和自己的名字。
“X行那边先让葛弘去交涉。”
“好的。”
谢黔把签好的文件还给王益,直起身去够左手边的电脑键盘。刚把键盘放好,鼻腔里便突然啪嗒啪嗒流出一串温热的液体,一滴连着一滴砸到身前的白色键盘格上,有两滴甚至还落到了谢黔的食指上,顺着手指一路滑进了键格缝隙里。
空气一时凝结。
谢黔看着键盘和手指上腥红的颜色愣了愣,王益机灵,最先反应过来,快速上前将谢黔的身体往后倾斜靠在椅子上,用手捏住鼻翼两侧。
“办公室没有医药箱,您先将就一下。”
事发突然,办公室里平时也并没有准备医药箱的习惯,王益只好随手扯了张纸巾揉成团塞进谢黔的鼻孔里,几分钟过去,血才算暂时止住。
谢黔回过神,王益低声询问他要不要去何院长那里看一看,谢黔站起身摆了摆手,平静道:“不用,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王益担心他的身体,脸上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可谢黔拒绝,他总不能硬压着他去。何太太对谢黔的身体状况一向十分紧张,王益琢磨着怎么才能在既不让谢黔感到他胳膊肘往外拐“背叛他”的同时,又能让何太太顺利知道这个消息。
谢黔见他不说话,狐疑地偏过头扫了他一眼,让他把桌子上的血迹都处理干净,有什么事情留着明天再说,然后取出鼻子里已经被血液浸湿的纸团子,重新塞了一个,急匆匆离开了公司。
B市第二人民医院。
“您这情况,先做一个详细的检查吧。”老医生扶了扶眼镜,对着坐在桌子对面,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头戴鸭舌帽的男人说道。
男人配合得很认真,闻言动作明显僵硬了一下,最后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跟在护士小姐身后一同上了楼。
“谢黔?”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师看了看手里的病人信息卡,问道。
“我是。”
“你,领他去更衣间把衣服换了,眼镜和手表还有身上一切带金属的物品都不能留,换好衣服就开始。”
年轻医师用下巴指了指护士小姐,合上登记簿,一张脸像贝加尔湖上冻裂的寒冰一样,面无表情。
谢黔伸手接过护士小姐递给他的衣服,转身进了更衣间。
关上门,谢黔一个人坐在更衣间的凳子上,心情突然烦闷起来。他本来十分反感来医院做检查,可这段时间身体又确实不怎么舒服,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也不好再打什么退堂鼓。
郁闷了一会儿,还是将衣服放在了架子上,开始拉上衣外套的拉链。也许是心理作用作祟,谢黔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把小小的拉链成功拉下去。闭上眼睛,谢黔拍了拍胸膛,深吸一口气,狠心一拉,终于把拉链给拽了下来。
该来的都要来不是吗?
怕又有什么用。
换好衣服出来,年轻医师先是询问了他一些身体的基本状况和过去有无手术史,谢黔腹部很多年前曾经动过一刀,时间隔得久远,总归影响不是太大。
回答完所有问题,由护士小姐协助他躺上了检查仪的床垫,护士小姐笑着小声安慰他不要紧张和害怕,如果检查的过程中有什么不舒服就马上按手里的按钮,检查立即就会停止。
人们对态度好的人总是充满善意的,谢黔的紧张感被她温暖的微笑消去了不少,抬起胳膊冲她做了一个已经准备好的手势,然后闭上眼睛,缓缓被推进了仪器。
林林总总的检查项目做完,竟然让他在医院里足足折腾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谢黔看着表盘上的指针十分惊讶,从来不觉得时间可以过得如此之快。老医生看他心态好,也不说多余的话,只让他第二天上午准时来医院拿报告。
经过一夜的缓冲,谢黔此刻的心情已经算是比较平静的了。他还是穿着昨天那套灰色的运动服和鸭舌帽,一个人坐在走廊外面的椅子上,双手交叉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耐心而又忐忑地等待着。
从小到大,他在孩子堆里就属于那种阳光强壮的类型,大学和硕士的时候又喜欢尝试各种各样的运动,身体底子在同龄人当中算是相当不错的。
虽然近些年由于嗜酒和吸烟,健康状况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仗着年轻一直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谢黔就理所当然地没怎么把近期身体上的变化放在心上。
昨日临走之前,他特意观察了医生的表情,回家以后心里便一直不上不下地吊着,害怕自己真的患了什么严重的病。
过了有大半个小时,老医生的助理才从房间里出来,送走上一位患者,走到谢黔面前,礼貌地说道:“谢先生,我们主任请您进去。”
谢黔正发着呆呢,闻言迅速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起拳头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把汗湿的手揣进上衣口袋里,对助理道了声“谢谢”。
推开门,老医生还是笑着请他进来,先让他在桌子对面的位子上坐下,然后找出谢黔的片子挂上,手里的小棍儿指了指片子左边区域中的一团黑块,缓缓说道:“这是您脑部的磁共振片子。您看,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您左脑偏中间的部位长了一只肿瘤。我们现在暂时还不能确定您脑袋里的这个肿瘤究竟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而且您的这个肿瘤体积偏大,风险也高,我们需要做一个病理检查。谢先生,您来我们医院做检查之前,您身体出现的反常情况,家人都知道吗?”
老医生后面说了些什么,谢黔都听得不怎么清楚了,他整个脑子都被脑瘤,手术,恶性良性这几个词来回充斥着,疯了似的,赶也赶不走。
老医生看他走神的模样,心知他许是接受不了,大多数病人知道自己患了这个病,都是这种表情。
试探地拍了拍谢黔的手臂,老医生轻声提醒道:“谢先生?”
谢黔木然地抬起头,回过神来,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老医生握着笔的手,颤抖着嘴唇问道:“如果确诊我脑袋里的这个肿瘤是恶性的,那我还可以活多久?”
脑瘤这东西,说严重便严重,说不严重也不严重,有人经过漫长的治疗好了的,也有人做了手术之后高兴了没几年又重新复发的,甚至还有下了手术台没几周就因为颅内感染而命赴黄泉的。
谢黔不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因为他的运气早就在遇到江海瑞的时候花光了大半,所以由不得他不往最坏的那一方面想。
老医生闻言大方笑了笑,安慰地说道:“谢先生,您也不必那么紧张,您的情况目前来看暂时是很乐观的,我们的建议是尽量保持良好的心情和健康的生活方式,至于之后的诊断,我们还需对您进行进一步的检查,希望您能把您的情况及时告知您的亲属,早日来医院进行开颅手术,配合我们接下来的程序,尽早医治,痊愈的机会也相对更大。”
这动作实在唐突,谢黔一脸失望地放开了医生的手,不想相信这是真的,然而事实摆在眼前,白纸黑字证据充足,一切显然都已尘埃落定,他又如何天真地欺骗自己。
老医生收起片子,谢黔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道:“开颅手术,有什么危险...”
两人足足谈了一个多小时,谢黔才精神恍惚地从医院大门走了出来,到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靠在驾驶座看着报告单上的字发了很久的呆。
原来之前的视力下降、晕厥、反应迟钝和脑袋刺痛都是有原因的,这些身体发出的警告信号,他却粗心大意地将它们归集为宿醉出现的后遗症。
如今检查结果下来,他终于为过去的放纵和不负责任的生活态度付出了代价。谢黔觉得老天爷是真的开始惩罚他了,才会偏要选在与顾言之刚刚重逢的时候就发生这种事。
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完,怎么能轻易就死了呢?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幽默。
谢黔趴在方向盘上,攥着报告单的手指用力到泛出了青白,然而车窗玻璃却完美地将他哭泣的声音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了起来,只留他一人在狭小的空间里独自呜咽。
我承认我错了。
我不该放开江海瑞的手,不该自负聪明,以为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耳朵听到的就是事实,是我的不信任害死了他,我的年轻和愚蠢使我每天都活在无穷无尽的忏悔和自责中。
我以为老天爷是仁慈的,才会可怜我,让顾言之与我在这大千世界中能够再次相遇。
可你为什么要让我在感到生命有了新的希望的时候,再无情地一脚把我踹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只是单纯地想要跟他在一起而已,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
得到又失去,失去又得到,谢黔从未这般恐惧过死亡的威胁。
原来是这种感觉。
原来如此心碎。
李经理在荣辉工作了十几年,处理业务的能力相当不错,S市的工作在顾言之与他的相互合作下很快便画上了完结的句号。
车子穿过天桥,稳稳地停在了小区大门口的位置,顾言之掏出皮夹结了车钱,出租车师傅是个尤为健谈的中年男人,一路跟他瞎侃着这座城市的各种大小道消息,吵得他头痛不已,又顾念着师傅兴奋的模样实在不太好意思说出让他安静的话。
下了车,顾言之甩了甩隐隐发涨的脑袋,看东西都是晕的。
李经理是个喜欢广交朋友的人,顾言之和他之间的关系,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中自然要比之前才认识的时候亲近不少,于是这刚回到B市还没给他喘口气的功夫,李经理就拉着顾言之去了他们部门每月例行的聚会,同时也算是给他践行了,毕竟荣辉的工作结束之后,他就不会在这里做了。
今天是周五,恰逢中秋三天小短假,财务部的同事们一说起聚会个个都特别热情高涨。平时性格内敛的,这会儿都放开胆子彻底嗨了起来,增进感情的同时顺便还能缓解一下日常高强度的工作压力。
一行人在餐厅闹闹哄哄地吃了晚餐,又浩浩荡荡地转战到了KTV唱歌,女同事们咋咋呼呼地忙着点歌,男同事们则招呼着大家伙一块儿拼酒玩游戏。
顾言之平时不太爱喝酒,所以酒量比较一般。正要推辞,其他男同胞可不干了,有几个见识过他那天在签约宴上的豪气,纷纷调侃他谦虚,顾言之被他们说的脸都红透了,只好硬着头皮喝了起来。
白的虽然不行,啤的他倒还能勉勉强强地喝差不多一件的样子,再混的酒,也经不住这群老爷们儿三杯两杯地吹瓶子灌,五六瓶下肚就开始转移话题,争相讨饶。
从S市回来,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李经理一通电话叫了出去,顾言之挂掉电话的同时还顺带感叹了一把李经理这不同常人般的精力,简直就像个永远都在高速旋转不眠不休的陀螺。
一行人闹闹腾腾地直到凌晨才各自散去。
松了松脖子间捂得气闷的领带,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电梯叮地一声,很快便到达了顾言之所住的楼层。
刚才一直靠在电梯厢上,所以不觉得有什么醉意,出了电梯被楼道里的凉风一吹,脚下的步子也踩得越来越虚浮,顾言之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不禁加快了脚步,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到家然后踏踏实实地睡个好觉。
站在自家门前,顾言之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对准锁孔插了进去,依着顺时针的方向咔哒咔哒旋转了两圈,正要推开门进去,突然便被人从身后猛地抱住腰,拖着带进了屋。
防盗门在他身后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顾言之被袭击他的人用力怼到了玄关墙壁上,温热的后背碰上身后冰冷的墙,冻得他霎时一个激灵,汗毛直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
舌头被反复翻搅着吸吮到麻木,顾言之咬紧了牙关却被男人粗鲁地掐住了下颌骨,牙齿被迫向他打开,男人的舌头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口腔里掠夺着那为数不多的氧气。顾言之瞪大了眼睛,直到感觉他喘不过气儿了,男人才放过他的嘴,转而开始撕扯他身上的衣服。
双手没了禁锢,顾言之却怎么也推不开情绪激动而又动作暴躁的男人,情急之下不小心碰掉了他头上的帽子,只好扯着男人脑后的头发,愤怒道:“谢黔,你这个王八蛋,放开我。”
谢黔倒抽一口凉气,顾言之这一下的劲道可不小,扯得他头皮阵阵发痛,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反倒蹲下身一把将他扛了起来。顾言之的身体瞬间悬在了空中,吓了他一大跳。谢黔站在客厅的中心位置,抬眼环视了一圈屋子的结构,迅速锁定主人房的方位。
顾言之手脚并用,拼命挣扎着想推开他,谢黔一路大步向前,进了卧室就直接把他扔到了床上,丝毫不留给顾言之任何反抗的机会。
顾言之反手在枕头下面胡乱扫了一通,终于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原来是卧室顶灯的遥控器,只听“滴”地一声,房间的大灯瞬间全部都被打开了,明亮的灯光将卧室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仔仔细细。谢黔之前一直待在黑暗的环境里,一时不大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刺眼灯光,于是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
甩开遥控器,顾言之喘着气,上下打量了他一圈。
他今天穿了一套灰色的运动服,头发乱糟糟的像几天都没打理了似的,镜框后的眼睛也红肿不已,明显是刚刚才哭过的样子。
谢黔被他看得尴尬,很快反应过来,又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或许出于本能,伤害来临的时候,顾言之也不知怎么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抬起手便“啪”地扇了他重重一耳光,打得谢黔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认识他这么多年,他还没被顾言之这样揍过。
巴掌落下去,顾言之也跟着愣了,但他没慌神,打出去的耳光就像泼出去的水,又不能再收回来,拢了拢肩膀上的衣服,颤抖地指着门口怒道:“你给我滚。”
谢黔埋着头,一副十分受伤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顾言之不为所动。
谢黔紧了紧袖子里的拳头,愤怒,心痛,恐惧,无助,一颗心脏都要被挤爆了。
顾言之看他不说话,也渐渐慌了,他受不了谢黔看着他的目光,只好起身离开,但这显然更伤害了谢黔感到被他抛弃的内心,接着就像豁出去了似地,朝顾言之恶狠狠地扑了过去,愤怒地吼道:“你不是再也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了吗?你不是不喜欢我了吗?好!今天以后,我他妈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那一瞬间,顾言之只觉得整个身体好像都被谢黔揉了进去,那动作快到连周围的景致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猛地压倒了。
谢黔被内心的愤怒和绝望烧得几乎丧失了理智,顾言之被他吃得死死的,在体力上他不可能打得过谢黔,何况他右手还受过伤,这使得他整个人犹如一只砧板上待宰的鱼一般,毫无还手和反击的能力。
多年以前的记忆像冲破牢笼的猛兽一般侵占了他的脑袋,顾言之此刻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崩溃的哭腔,变得害怕和颤抖起来。那些血腥的受尽折磨的夜晚,让恐惧瞬间像饥饿良久终于找到一块腐烂的甜食,蜂拥而上玩命抢夺的蚂蚁一般,飞速爬满了他的全身。
顾言之大口呼吸着空气,谢黔抱着他的脑袋不断地亲吻着顾言之被汗水浸透了的头发和鬓角咸咸的泪水,哽咽着重复道:“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
顾言之睁开眼睛,一脸冷漠地看着他,谢黔被那尖锐而又扎人的目光刺得心脏抽痛不已,偏开头轻柔地吻着他的睫毛,说出口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奢求你能原谅我了,你恨我吧顾言之,你恨我一辈子吧...”
一辈子都狠狠地恨着我吧。
你越恨得我咬牙切齿,越恨得想把我挫骨扬灰,或许我在另一个世界,就高兴得越发放肆和毫无顾忌。
不要让时光的洪流冲刷掉我曾经在你生命里停留过的痕迹,让那些证据全部都深深地刻在你的脑海里吧。
求求你,不要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