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世之材》逆霓

82、心羡

　　二十年多前的九林便个繁华的城镇，二十年后，愈演愈盛。
　　这里殷十一是东道主，殷家是九林有名的富商，不少钱庄客栈老板都认得她，加之她自小爱惹是生非的性子，更易让人记在心上。不过这一别五六年，小丫头长成了大丫头，再踏上这物是人非的土地，竟然有了一丝丝凄凉感。
　　殷十一藏在内心深处的深闺小姐发了一发感慨，差点把这没心没肺的野丫头眼眶弄热。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崔彧说：“出门前星姨和我说，她让人把枫山院打扫出来了，厨子下人都有。这里江湖人多，若是住客栈，恐怕不大方便。”
　　“那就去吧，我记得那枫山院离你老宅挺近？”
　　“嗯。”她点头，“老宅可能有些情况，正派人盯着。”
　　“不打紧，离清明还有几日，咱们就慢慢耗着吧。”

　　几人赶往这枫山院，沿途摊贩上，看到不少散坐着的武林人士，街上骑马的也不少，只是行得慢，也未给熙攘的大街造成麻烦。
　　崔彧见颜洛好奇地看四周，告诉他，“九林最有名的吃食就是温鼎煮大菜。”
　　“温鼎煮大菜？”他好奇地转头。
　　“就是一个大锅，用熬好的汤做底料，往里放菜，像薄羊肉片在水里一过就能吃，配上酱料，简单方便又暖身子。”
　　“听起来不错。”颜洛眼里露出点幽微的神采。
　　崔彧露出得逞的笑脸，问殷十一，“枫山院有温鼎吗？”
　　“我又没来过，看看不就知道了。”她十分嫌弃崔彧的那副讨好面孔，没好气地说：“没有就让人去买，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

　　温鼎是九林家家户户必备的东西，尤其冬天，一家人围在温鼎周围暖融融地吃着，别提多幸福了。
　　当颜洛看到那口名叫“温鼎”的大锅时，惊讶地张大嘴，“这么大！能煮多少东西？”
　　“五个人吃不大。”下人把锅架在院子里，殷十一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个扁圆的玩意儿，看起来和温鼎相同材质。她将那东西往锅里一扣，“咔哒”一声，锅立刻浅了三分之一。她又弯腰在侧面看了看，找到一个□□口，仔细看了看，说：“挺好的，能用。对了，你们有没有什么忌口？可以分两半。”
　　温子旻说：“羽立不吃味重的东西。”
　　殷十一看羽立，却见她在发呆，便道：“羽立姐？那我分个清汤给你？”
　　“没关系。”羽立道：“入乡随俗，我一个人清汤寡水也没意思。”
　　“好，那就开始煮了。”殷十一粗枝大叶对此毫不在意，去厨房招呼下人搬石材。
　　温子旻却是有些担心，他从没见过羽立这种表情，过去小声道：“你伤刚好，重口的吃多了怕会发炎。”
　　羽立瞧了他一眼，平平淡淡地说：“那不如再炸一次，看我能不能再痊愈。”
　　他皱眉，对此不赞同。
　　羽立走到锅边，将煤块放进下面的夹层，点了两个火折子，扔进去。温子旻走过去，不再说什么，给她帮忙。

　　颜洛从厨房拿碗碟出来，见两人氛围奇奇怪怪的，停在树后问崔彧，“温大哥是不是也喜欢羽立？”
　　“哦？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颜洛白了他一眼，“我本来觉得他和羽立不和。之前子舒在的时候，都是他和羽立说话多，不过羽立话少，好像谁也不愿意搭理。但是我现在觉得，他对温大哥似乎比对子舒好点。”
　　崔彧挑眉，“这你也看出来了？”
　　颜洛胳膊肘一顶，崔彧吃痛地哈腰，手里的碗差点掉了，咳嗽两声，道：“我认真说呢。还有，你劲儿能不能小点，咱俩好歹也算情人，打坏了你可得负责我一辈子。”
　　“哼。”颜洛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径直走过去。
　　崔彧摇头，跟上。

　　几人到九林时已是下午，准备好食材开始煮时天色已经半暗。不过今日十四，天晴无云，圆盘似的月亮早已升上夜空，加之周围挂起的灯盏，院子里也是亮敞敞的。
　　这汤底是特意上酒楼买的，辛辣爽口味道足，颜洛尝第一口就被辣的直吐舌头，崔彧给他倒了杯水，被拒绝，“我喜欢这味道，爽快！你们也吃！”
　　殷十一笑他，“这是天一阁的厨子特制的汤底，全城就这一个味儿。他家其他菜也好吃，咱们明天去那儿吃午饭吧！”
　　“好！”颜洛被勾起吃欲，满口答应。
　　崔彧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忍笑。颜洛碰上好吃的东西还是意外单纯，可是表现的单纯并不代表好说话，他也不是没尝试过从这方面下手。
　　所以他想，这小孩表现出来的，可能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对外物的抵制。
　　羽立也吃菜，鲜少露出一点笑容，对温子旻道：“味道不错。”
　　“嗯。”他也拿起筷子吃菜，时不时瞟羽立一眼，她确实有些反常。

　　大约半个时辰后，五人吃饱喝足，各回各屋休息。殷十一招呼下人收拾东西，崔彧则是悄悄将崔彧拉倒自己房里。
　　“什么事？我困了。”颜洛警惕他行不轨之事，死活不跟他进门。
　　崔彧神秘一笑，也不逼他，从屋里拿出两坛酒来，在他跟前晃了晃，“吃饱就睡？也不怕胖成猪仔。走，今日月色这么好，我们上房顶喝酒去。”
　　颜洛皱皱眉，依然对他怀有警惕之心，“我吃饱了。”
　　“五十年的花雕，你不喝我就一个人喝了。”
　　“哎……”他犹豫了一下，“喝，给我留点。”
　　崔彧一笑，和他一跃上了房顶，拿出两包花生米来，对着月色，再应景不过。
　　颜洛喝一口，果然是好酒，与闫胡兴酿的不相上下。
　　他垂下眼睛，看到隔壁院里，羽立在练刀。五尺长的苗刀肆意挥舞，道道银光斩破夜色，势如破竹，透着一股霸道劲儿，令人不寒而栗。
　　想着，颜洛已经觉得头皮发麻。羽立给人的感觉和羽衔完全不同。羽衔是高高在上让人敬畏的，是远离俗世的神，是无法染指的存在。而羽立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她很普通，一时也难说出什么特点，放进人堆里也未必能一眼认出来。可是，一旦对上眼，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此人非我族类。
　　她在神和人的夹缝中，却又仿佛没有丝毫孤独。
　　“好刀法，”崔彧出口称赞，“现今江湖上的前辈后辈，恐怕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颜洛瞧了他一眼。
　　“怎么？有话说？”
　　“你打不过她吗？”
　　崔彧一笑，“这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
　　“正面冲突我确实打不过羽立，不过我是江湖人，总有些小计俩，能不能赢就得看她心眼够不够多了。”
　　“暗器伤人是小人做派。”颜洛道。
　　“我本来也不是名门正派。”他回答，“混江湖，自然是要靠花样风生水起，不论好名声还是坏名声，得到最多利益才是最后的目的。”
　　颜洛对此不置一词，崔彧说的没错，江湖人才不管好坏善恶，只有对自己有利和有害的东西。不止江湖人，朝堂中人、普通百姓又何尝不是如此，谁最先看到的都是自己跟前的东西。
　　他望着羽立出神，所以像她这样的人才会如此特别吧。
　　“想什么？”崔彧推他一把，“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什么都不说迟早憋坏。”
　　颜洛回头，出奇平静的口气道：“你知道我常做的那个梦，我几乎一大半闲着的时间都在纠结。我从前想，绝对不要变成那样子的人，所以拼命找事做。可是，事情经历得越多，回头会突然发现，有些我以前觉得荒诞不经的想法，竟然挺有道理。”
　　“举个例子。”
　　“你觉得羽立人好吗？”
　　“你说的人好是哪方面的好？样貌性格还是其他什么？”崔彧认真看着羽立，“她长得很一般，看一眼倒能让人记住。至于性格，我受不住这样的，那就算不喜欢，不过她挺讨温家兄弟的喜欢。所以性格好不好我一个人也说了不算。”
　　“我猜她一定没什么想要的东西。”颜洛道。
　　“的确，她衣食无忧，又被天下绝无仅有的高才收做徒弟，可以说任何方面都高出他人。但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却没有给她带来丝毫优越感，”崔彧嗤笑一声，“虽然这不是理由，但确实可能是我不喜欢她的原因。”
　　他好奇，“什么原因？”
　　“羽立打从心底就将自己放在和别人不一样的位置上，她没看不起那些资质低下的人，她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
　　颜洛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崔彧把他拧回来，“你举的例子呢？和羽立人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他掐开崔彧的手，“我只是看着羽立经常想起那个人，你说的我倒有点明白了，不过我梦里那人不似羽立似的是什么高才，她就只看到自己，只想着自己活还是死。”
　　“这样的人有什么意思？”崔彧不解，“讲不好听点就自私，原本也没人愿意与这种人交朋友。”
　　这话是对的，也不全对，颜洛道：“像吕相那样的人也是自私吗？他只为自己抛妻弃女，死后数年还为他们引来杀生之祸。”
　　这个问题就有点意思了，崔彧仔细想了想，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颜洛看着羽立潇洒舞刀的身影，“我有时想，是不是只有他们那种心无旁骛的人才能成就出什么？”
　　他说的心无旁骛当然不是指只专注自己，崔彧觉得他话语中有几分艳羡，目光却甚是淡然，心想这小鬼莫不是在嫌弃自己无才无能？
　　“开天辟地最后也是魂归黄土，大家一样的来，一样的去，功成名就的人也未必开心，何必执着。”
　　“也对。”他低头，好似笑了笑，带着几分无奈。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颜洛，”崔彧手搭在他肩上，“被绑去一趟，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中途发生了什么事？”
　　向往大能有什么稀奇的，每个年轻人都有这样的渴望。不过这种话说了也是放屁，还不如多腾出时间好好练功。
　　“没什么，”他将崔彧的手架开，“这酒不错，我头疼，先去睡了。”说完，跳下屋檐，回自己的房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