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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 ...

  •   数月后,忒瑞俄斯终于因为在雅典盘桓过久,而被色雷斯特意派来的使者催促归国。雅典的国王潘狄翁便为他准备了盛大的践行宴会,祝英勇善战的忒瑞俄斯一路顺风。

      只不过在这次的宴会上,国王的两位女儿都未曾出席。

      普洛克涅虽已安全,不必再以自身的婚姻为交换,求得他国的援助,可一念及妹妹菲罗墨拉曾提及的悲惨的未来,心中便有不祥之感,便前往德尔斐神谕所,想要从掌管预言的太阳神阿波罗那里,获得关于未来的启示。

      而她的妹妹,爱歌者菲罗墨拉,也正如她之前发过的愿那样,哪怕在如此欢乐的宴席之日,也沉静地守候在阿尔忒弥斯的神庙中,为庇护她的女神编织挂毯。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很和平。

      ——然而最可怕、最残忍、最黑暗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一片欢歌笑语的光明中发生的。

      当晚,天际的星辰明光不在,唯有黯淡的残月遥遥送来一点微弱的光芒,夜风呼啸更胜以往。树叶与花草在风中摇动,萧萧簌簌的声音宛如不祥的低语般无孔不入。

      就在燕北北正就着数十支蜡烛所投下的明亮的光,在重新立起的阿尔忒弥斯的神像前编织挂毯的时候,陡然听见了沉重的神庙大门被敲响的声音,还有含糊不清的喊声:

      “开门,请为我开门!菲罗墨拉公主在吗?我是色雷斯的国王忒瑞俄斯,受你的姐姐所托,特意来见你一眼,你怎能将我拒于门外?”

      燕北北沉默良久,心想,终于来了。

      她早就将与她一同侍奉阿尔忒弥斯的女子遣散了下去,再加上眼下已是深夜,比不久前,她和普洛克涅一同深夜造访神殿的那刻都晚,忒瑞俄斯再怎么呼喊,也不会惊动别人。

      她起身将编织到一半的挂毯放在祭坛上,随即端着黄金的烛台缓步到了门边,为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豺狼,打开了庇护所的大门:

      “英勇的忒瑞俄斯啊,请问我的长姊有什么话要带给我?请进,请进。”

      满身酒气的忒瑞俄斯没想到自己如此贸然的拜访竟然真的能被回应。

      他跌跌撞撞地闯入阿尔忒弥斯的神殿之时,起初是有些害怕的,毕竟这位处女神在捍卫纯洁时的冷酷人尽皆知;但酒壮人胆,他又转念一想,明明是菲罗墨拉主动为我开的门,如果阿尔忒弥斯真的要降下处罚,那么她便是头一个被清理门户之人!

      于是忒瑞俄斯的胸中便又凭空有了无穷尽的勇气。他原本想借着开门之时,将菲罗墨拉拥入怀中一亲芳泽,可前来应门的小公主手中持有锋锐的黄金烛台,烛台上甚至还有蜡烛在燃烧,他便不敢造次,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燕北北身后,不断找机会试探她:

      “菲罗墨拉公主,你如此美丽,如此可爱,哪怕是最凶恶的野兽也会为你俯首收爪,即便是最残暴的恶人也要臣服于你的裙下!”

      “依我来看,你甚至能胜任色雷斯的王后之位,却为何要将青春年少之身、举世无双的美貌付与如此清冷的神殿?恕我直言,这里与你极不匹配。”

      燕北北沉默了好久,终于抬头,望向阿尔忒弥斯的神像。

      之前曾在阿尔忒弥斯的降临中,被尽数化为齑粉的黑曜石神像,眼下已重新树立了起来,正以那双无波无澜、却又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石像的眼,冷漠又悲悯地注视着风云更迭、万象变幻的人间。

      忒瑞俄斯却误解了她的沉默,以为燕北北是在顾忌他们眼下正在阿尔忒弥斯的神庙中,贸然谈论情爱之事怕是会冒犯这位处女神,便又出言宽慰道:

      “菲罗墨拉公主,你不必心有顾忌,即便是阿尔忒弥斯殿下,也不会蓄意为难真心相爱的男女。”

      “更何况神灵亦并非时时刻刻都注视着他们的神殿,此等小事决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只要你一个点头,我便立时娶你为妻!”

      燕北北依然没有回答忒瑞俄斯的言语,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阿尔忒弥斯的神像,就好像那尊不言不语的、冷冰冰的石头女神,真的会给她什么回复似的:

      毕竟她之前与普洛克涅一并前来时,不消片刻便亲眼得见阿尔忒弥斯降临,这能否说明阿尔忒弥斯其实一直都注视着这里?否则她绝不可能反应得如此迅速!

      然而燕北北这次却没能得到任何回答。

      曾在她面前以真身降临的月亮女神、狩猎之神、山野的主人,在此刻竟然保持了微妙的沉默,对她的凝视全然无动于衷:

      就好像她存心考验燕北北的决心,要始终袖手旁观她的行动,又好像她厌恶阿弗洛狄忒至极,以至于看一眼她裙下臣的子嗣都不愿。

      抑或二者皆是。

      许久之后,燕北北才低下头,长叹了一声。她手中的烛台也终于在祭坛上有了落处,发出一点清脆的、铿锵的、金石相击的声音。

      ——原来神灵是这样的生物。

      他们与人类有着同样的形体,同样的性情,却比人类更极尽美善之外形,比人类更加爱憎分明,于是便也愈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人性的温柔与酷烈,在神灵最极致的情绪中便可窥见一二,又令人闻之心惊。

      这便是并非“人性”的“神性”了。

      正在忒瑞俄斯心中焦渴难耐之时,他陡然听到了做梦都没敢幻想过的话语。

      年少端丽的雅典公主自祭坛后吃力地捧起一瓮酒,即便相距甚远,也能嗅到其中的诱人醇香,令人为之心醉神迷。她将美酒倾入黄金铸就、镶嵌宝石的杯盏,白皙纤长的手指执起金杯,对忒瑞俄斯遥遥一敬:

      “这是我亲手酿造的美酒。”

      “昔年我未曾在阿尔忒弥斯女神面前发愿之时,便在心中许愿,我将来的丈夫,一定要英武过人又颇有决断,只有这样的人,才配饮下我的爱情。”

      她袅袅娜娜行经灯火辉煌的祭坛,手中的金杯满载酒液,在明光下愈发异彩纷呈,暗红的酒液漾开闪烁的涟漪:

      “忒瑞俄斯,你如果真对我有意,便满饮此杯。”

      忒瑞俄斯大喜之下,毫不怀疑地将这杯美酒一饮而尽,对燕北北意气风发地笑了起来:

      “别担心,菲罗墨拉公主,虽然你的父亲有意将你的长姊许配给我,但我还是更中意你的可爱与美丽。只要你嫁给我,雅典就会永远处于我的庇护之下,你的故国可永远平安。”

      燕北北很淡很淡地笑了下,声音轻而冷,恰如神殿外的夜风:

      “那么,便请色雷斯的国王对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发誓吧。”

      忒瑞俄斯当场愣住了,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请你发誓,正如你刚刚所说的那样,言出必行。”燕北北一字一句地重复道,“色雷斯的国王,英勇的忒瑞俄斯,你若发誓,我必深信你。”

      在这个神灵尚有极大威能的古老的时代,誓言一旦发下便不能毁弃。当发誓的人愿意指着奥林匹斯山的众神与翻涌不息的冥河之水发誓的时候,就更有约束力了:

      见证誓言的众神会降下惩罚,在此时,夺走背誓者的性命都是仁慈的判决;后者更会让背誓之人的灵魂永坠冥界,甚至连神祗都不能逃脱陨落的命运。

      可忒瑞俄斯怎么会为这种小事就发誓?

      在他的心里,有比区区一个雅典公主更重要的事情。

      他要征战四方,要为色雷斯赢下更多的土地,要周游列国寻欢作乐……这种生性酷烈的人怎么会为婚姻与爱情停留?更何况他也不爱菲罗墨拉,只是贪恋她的美色,那些甜言蜜语,只不过是为了蒙骗她、使她就范而抛出的,裹着蜜糖的毒饵罢了。

      然而当这份虚情假意被识破后,忒瑞俄斯还是不可避免地恼羞成怒了起来:

      “如果不是色雷斯,雅典此刻早已化作一片废墟,沦为战败者了。你受过我的庇护,此刻不正是该报答我的时候么?更何况这份报答更是一种难得的荣耀,你万不该拒绝我的恩惠!”

      燕北北断然拒绝:“色雷斯的国王愿意来援助雅典,我们自然心怀感激,理应报答。钱财、武器、军队,美酒与盛宴,这便是我们能给予的全部了。你若还对神灵有一丝半分敬重之心,便不该在阿尔忒弥斯的神殿里,对发过愿的女子步步紧逼,要褫夺她的自由与誓言!”

      两人之间的谈话已经剑拔弩张到这个地步了,祭坛上的神像却依然没有半点响动,黑曜石的眼无悲无喜地注视人间。

      于是忒瑞俄斯便愈发胆大了起来,趁着上涌的酒意,对燕北北目露凶光地紧逼过去,恨不得下一秒就把她拖拽出阿尔忒弥斯的神殿然后生米煮成熟饭:

      “菲罗墨拉,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

      “你不能拒绝我,你不配拒绝我!我是色雷斯的国王,愿意自降身份来迎娶你这种出身自寒酸没落小国的公主,分明是你的荣幸,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今天如果不能带走你。那我就要带走你漂亮的尸体!”

      当他撕掉伪善的外皮后,露出的那种极端自负又酷烈暴怒的本性,使得他的亲人都要退避三舍,不愿攫其锋芒;如果此刻他置身野外,那么对危险与死亡极度敏感的飞鸟与走兽,都会在这一瞬间惊逃四散,无影无踪。

      可燕北北半步也不曾退让,只站在祭坛旁默默注视着他,丁点惊慌失措的模样都没有。墙上高燃的火把与祭坛上的烛光交织成明光的海,在她的身后摇曳出长长的、漆黑的影子,就好像她一生中本来要吃的所有的苦、要流的所有的血,都浓缩在这一捧难以穿透的墨色里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缩短,忒瑞俄斯酒意上头,又见阿尔忒弥斯竟然未曾降下神罚,便大着胆子,昏昏沉沉间一把捉住了燕北北的手,想要将她拉到身边来好好疼爱一番——

      然而他没有成功。

      他岂止没有成功,忒瑞俄斯惊恐地发现,他竟然动弹不得了!

      不知何时,他向来自傲的勇力已消散殆尽,此刻的他甚至不比一个瘦弱的儿童更有力气。诡异的虚弱感悄然间传遍四肢百骸,连带着他的视线也一并开始模糊了。

      他费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着站立的姿态,眼睁睁地看着那位黑发的雅典公主快步走到祭坛边,从尚在编织的挂毯上抽出大把大把的丝线,不消片刻便拧成一股结实的绳索,并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忒瑞俄斯惊怒交加之下,试图开口斥责她的激进与恶毒,可他越是挣扎,便愈发无力,双眼发昏,金星直冒,随着燕北北手上动作的收紧,他耳边的嗡鸣声也紧随着一阵大过一阵,竟是要被活活勒死在这里的前奏!

      死亡正在缓慢而不容置疑地向他逐步逼近,窒息感愈发加重之下,忒瑞俄斯每次呼吸的时候,都能明显感受到从肺里泛上来的血气。

      他双眼翻白,面色铁青间又混杂着涨红,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颈骨在摩擦下发出的咯吱咯吱的扭曲声。他的眼白里甚至都涨满了血丝,舌头逐渐僵直着从嘴里落了下来,脖颈间出现了一块又一块的血斑,身下传来断断续续的失禁感,这些征兆无一不在预示着死亡。

      真正的勇士可以直面死亡而面不改色,可很明显,只会自恃勇武的忒瑞俄斯不是。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害怕,而这种感觉,竟然还是他以往最看不起的女人带来的:

      “放过我……菲罗墨拉……”

      他虚软的双手有气无力地拉扯着颈上分毫不动的绳索,在无法吞咽的口水淹没下,驱动着他那愈发僵硬的舌头,断断续续、可怜兮兮地恳求道:

      “你不能……我可以给你金银财宝,你不能杀我……”

      “我要金银财宝有什么用?”燕北北冷笑了起来,手上的动作分毫不停,一点点地将忒瑞俄斯逼向断气:

      “留下你的性命罢,忒瑞俄斯!即便色雷斯人要怪罪雅典,我也要叫你死个悲惨。你所有肮脏的、残暴的、胆敢冒犯我的念头,此时此刻,便合该以死亡偿还!”

      她铁石心肠地无视了忒瑞俄斯向她伸出的绝望挥舞的手,奋力收紧手中的绳索,甚至在忒瑞俄斯逐渐双眼爆出眼眶,气力尽失,浑身软倒下来,撞在祭坛边缘的时候,还很冷静地往旁边让了让,任由他狠狠砸在石台上,发出了好大的一声“砰”的撞击声。

      在坚硬的石台尖角撞到太阳穴的那一瞬,忒瑞俄斯险些晕过去,可终究还是没能成功,因为终究还是死亡先来一步。在最终的挣扎无果后,铺天盖地的黑暗如潮水般向他涌来,顷刻便将他吞没,送往终年黑暗的冥界了。

      就这样,忒瑞俄斯终于在临死前,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清了这位他从来没有正视过的雅典公主的眼睛:

      那双墨色的眼眸中,没有半分不安与动荡,只有一点隐约的欢喜与悲凉。

      ——就好像她在千年后的世界里,所见过的、经受过的所有的不公,都在千年前这个神灵尚未从人间退走的、尚能以血还血的古老年代里,尽数得偿了。

      燕北北在半晌过后,才小心翼翼地松了只手,转而用脚死死踩住绳子,用草叶伸到忒瑞俄斯鼻子下面,耐心地等了五分钟,确认他的呼吸完全断绝之后,才终于松开了手上的绳子。

      这具尸体双目突出,面部紫胀,舌头拖出数寸,流出的口水黏黏糊糊一直拖曳到胸口。下半身几乎都泡在了他自己的排泄物中,身上更是大大小小的青紫撞伤淤伤无数,以脖颈间那一道几乎都变成黑色了的勒痕最为严重。

      如若不额外加以说明,根本无人能辨识得出,这具死状凄惨的尸体,竟然是色雷斯的国王,忒瑞俄斯本人。

      燕北北呆呆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姝丽的面容无悲无喜,心中更是没有半点波动,浑不像一个生长在现代社会的遵纪守法的公民;她甚至连半点亲手杀人而造成的恐惧与后悔都没有,只有一种“早该如此”的痛楚与快意:

      早该如此,理应如此,终于如此!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命还命,自古以来,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要杀我,要害我,要威胁我,要强迫我。如若我命不该绝,他并未成功,我身为受害者,又为什么不能反过来,以同样的手段予以回应?

      若说我能回击和复仇,我可以为自己而活,那么又是什么因素,让我在千百年后束手束脚,瞻前顾后,如履薄冰?

      怀着这样不可解的疑惑,年少的雅典公主静默伫立与阿尔忒弥斯的神像下,仰头望向那张黑曜石雕就的、绝美的面容。

      就仿佛她的凝视,能够穿透风与水,穿过时间与空间,从凡人所居的尘世间直抵众神的居所奥林匹斯山,将神殿中的山川林泽之主唤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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