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十六春

26、薛家庄（一）

　　领头那人一身黑色短打装扮，三十多岁，眉眼间可以看出往日清秀英俊的影子，但煞气太足，神色不怒自威，脸侧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横在耳边，增添了不少凶神恶煞之感。胳膊上纹着一只吊睛白额猛虎，从手背绵延到肩侧，一把平宽板斧别着腰间，在日光下闪着冷光，越发显得整个人杀气腾腾。

　　陶槐站在原地，神色不动地将来人打量个遍，对他们呼喊着“滚开！”的怒吼充耳不闻。街边的卓念见了，上前几步，想将陶槐拉回，却被他握住手腕，一并站在路中。直到领头那马已逼近身前，陶槐才脚下走了个步法，拉着卓念轻巧地躲过马蹄。

　　陶槐这几步踩得行云流水，旁人还未看清动作，陶槐两人已远离街道，回到了之前王婶的香料铺子边。步履转换中，陶槐长发迎风而起，刚好拂在卓念的脸上。

　　耳边响起陶槐低沉的声音，“这是萧家独有的九宫步法，应伏羲八卦而生，每一步都有固定的阵脚，却又不全然相同，可一生二，二生三，变幻无穷，包含万象。你可看清了？”

　　卓念脸上麻酥酥的，还未反应过来，便傻傻地点了点头。

　　陶槐看他一脸呆样，以为他没领会清楚，便道：“一会儿有机会再让你看一遍，先记住最简单的，才可以有一反三。”

　　这边陶槐拉着卓念暗自说话，那边领头骑马那人却猛地拉住缰绳，将那匹黑骏马扯住原地，向着陶槐这边看来。

　　周边围着的一圈人此时都安静下来，只余下领头人催着马走过来的“哒哒”马蹄声。

　　那人拉住马，居高临下地看向陶槐，问道：“你是谁？”

　　陶槐眼都不抬一下，答道：“过路人。”

　　那人神色玩味地打量两人几眼，手里将缰绳来回把玩着，道：“外地来的？身手不错！我是薛治，本地人，有兴趣的话，到我家里喝两杯？”

　　“不了。”陶槐转过身，抬头看了薛治一眼，道：“我不喝酒。”

　　陶槐这不经意的一瞥，却让薛治看得一怔。从他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陶槐漫不经心的神色和那略带无视的眼光，配着他此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在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薛治愣住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歪了歪头，又去看陶槐的正脸。

　　旁边薛治带来的鹰犬们，时刻关注着他的脸色，见他这神情早已揣测出一二，下马便骂骂咧咧走过来，伸手便要拽陶槐的胳膊，骂道：

　　“妈的，我们家薛庄主要你喝酒，是你的福气，还不给我过来！”

　　那手还没碰到陶槐的衣袖，便忽地抓了个空。陶槐往旁一闪，说道：“看清楚了。”脚下按照一个诡异的方阵踩了几个位置，便转眼间移到那人身后。

　　陶槐毫不留情，抬脚便是一踹，将那人“咣当”踢到不远处的矮墙上。

　　马上几人见状纷纷拔出武器，准备下马。薛治却摇摇手，制止住他们，神色竟有些慌张，道：“这位公子，敢问尊姓大名？”

　　陶槐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那一瞬间，薛治手里一抖，缰绳差点落地。

　　“对不住了！方才是我薛治的不是，给各位赔罪！”薛治双手一拱，丝毫不停留，调转马头便走。剩下的鹰犬们呆了片刻，不敢相信地对看了几眼，只能连忙跟上去，一时间竟忘了地上还有一个哀嚎的人，转眼做鸟兽散。

　　旁边围观的人不再噤声，逐渐喧哗起来，纷纷对着陶槐两人指指点点。卓念环顾一圈，看着那些人或多或少带些揣测的神色，突然十分不快，几步上前遮在陶槐身旁，替他挡住那仿佛化为实体的闲言碎语。

　　陶槐却不甚在意，转头问道：“刚刚让你看的九宫步，可看清了？”

　　卓念“嗯”了声，他在拳脚功夫上面很有造诣，陶槐教他也不费心，同样的招式重复三遍，卓念就能记在心里。这大概是上天对他的另一种补偿。

　　陶槐见状很满意，又指了指远处薛治几人的背影，道：“闹市纵马，草菅人命，如此地痞无赖，死不足惜，不必对他们客气。”

　　卓念很少看到爱面子的陶槐这么冷言冷语地评价别人，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隐约意识到，陶槐对于这种在市井间不务正业的狎邪小人，似乎很是厌恶，上次对那些欺负卓念的小混混也毫不手软，丝毫不在乎背上什么“当街斗殴，欺负弱小”的骂名。

　　一直躲在香料铺子的王婶，闻言从屋里探了个头，插嘴道：“哎呦我的小祖宗！那可不是普通的地痞无赖，薛治薛大虫，是楼铃城的一霸，惹上他们准没有好！”

　　陶槐闻言嗤笑一声，道：“薛大虫？”

　　“可不是嘛！比大虫还凶呢！”王婶惊魂甫定，瞧着薛治几人早已没了身影，才畏畏缩缩从铺子里出来，说道：“薛大虫这人可不简单，相传他之前在边疆那里游荡，做的可是杀人越货的买卖！赚得盆满钵足之后才来到楼铃城里，转做正经生意。这城里啊，有一半的店铺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别说在街上跑马了，就是在我们这些小商户家里跑马，我们也得乖乖把大门打开。”

　　“那城里另一半店铺呢？”卓念好奇道。

　　王婶扭扭头，见四下无人，才低声说道：“楼铃有两霸，硕鼠与大虫！这薛治啊，虽然在城里横冲直撞的，但是却对一个人没法子，那便是董肃，董县令。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董肃虽然就任时间晚，但识时务啊，知道楼铃城早已被薛治掌控，也不和他正面冲突，明面上两人官民和谐，私下里却很挖薛治的墙角。董肃这人，为人两面三刀，装得一副百姓父母官的模样，其实是个养不熟的老鼠！经常利用县令身份加赋加税。几年下来，薛治的地盘硬是被董肃抢了一半，这楼铃城啊，也成为了他们二人的天下！”

　　“如此说来，这城里生意泾渭分明，想必王婶也投入了一方旗下吧？”陶槐手里把玩着一个香袋，看似无意地问道。

　　王婶闻言有些羞赧，但又不好意思发怒，只得搪塞道：“这说书先生讲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要是不投奔一家找庇护，哪儿能安稳活到现在？我们小家小户的，求的不就是个安稳生活嘛，管他是不是地痞流氓，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婶这话说得在理。”陶槐放下手中的东西，脸上现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说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也未尝不可。”说罢转身便离了摊子。

　　只留下王婶停在原地，反复咀嚼了几遍这两句话，疑惑道：“这，公子哥说的啥？”

　　卓念几步赶上去，难得看到陶槐神色变了，之前不管遇到什么事，陶槐总会摆出一副谦谦君子做派，对待普通人也是和颜悦色，从未见他对谁这样出言讽刺过，更何况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
　　“哥，槐哥哥 ？”卓念叫道，不由有些担忧，“你怎么了？”

　　“没什么。”陶槐放慢脚步，扭头看向卓念，目光中竟带着一丝悲哀的感觉，他嘴角微扬，眉梢却耷下来，显然情绪不高。

　　“小念，你知道我之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陶槐突然开口问道。

　　卓念被问得一愣，答道：“找到凶手，追求真相？”

　　陶槐摇摇头，说道：“不不，那是职责，不是愿望。前几年啊，你师父我，最想做的是就是成为一个君子，一个翩翩如风的公子哥，为了这，我废了好多事，花了很多钱。”陶槐有些自嘲地扯出一个笑，道：“可惜无畏崖上都是些跟着师父跑的野孩子，没人能帮我，我跟着外人学，自然装不了十足十，所以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装装门面，哄哄人还可以，但总是会露馅。画虎不成反类犬，说的便是我这样的人。”

　　“可，可我觉得……”卓念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陶槐挥挥手打断，只得跟在他身旁，听他继续说。

　　但陶槐说话的兴致却不高了，沉默了一会儿，眼看两人都走到了客栈门口，陶槐才开口，缓缓说道：“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这么恨那些臭地痞的原因。”

　　“啊？”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卓念不禁疑惑发声，陶槐却不做过多解释，抬脚跨过门槛，进了客栈。

　　客栈里边静悄悄的，韩家兄弟都不在外厅了，空气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清香，让人有一种美酒不饮自醉的恍惚感。

　　陶槐四处看了看，见周遭一片安静，也不好出声叫人，便径直坐在厅内的扶手椅上。卓念本想为他倒茶，拿起水壶来，却是空的，只好自己拿着茶壶向后院走去，打算烧些热水。

　　刚进后院，迎面便看到韩振围着围裙，蹲在地上洗衣服。一条晒衣绳挂在院中央，上面已经挂了好几件白色的长袍，正迎风飘展。

　　韩振双手泡在皂角水里，抬头看到卓念拿着茶壶站在门口，忙站起身，双手在围裙上随便擦了擦，愧疚道：“哎呀，你看看我，只顾着洗衣服了，忘了给你们烧热水。来来，把茶壶给我，我给你烧水！”

　　卓念看他五大三粗的汉子，围着一个小巧的女式围裙，手上胳膊上又沾满了皂角，忙道：“没事，韩大哥，你洗衣服去吧，我来。”

　　“那哪行！”韩振一把拿过茶壶，走到后厨里，边忙活边道：“怎么说，你也算是我家的客人啊，哪能让你做这种事呢。”

　　“对了！陶大哥没事了吧？”韩振从窗户中探出头，狡黠地笑着，道：“我教你的法子管用吗？”

　　卓念点点头，但想起来陶槐刚刚没精打采的样子，又摇了摇头。

　　“哎！不要着急！这事可急不得！”韩振烧上水，胳膊搭在窗沿上，继续说道：“那话怎么说来着，冰冻三尺，非日日之寒。你自己多上点心，以后就顺手多了……”

　　卓念耳边听着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有心替他更正错误，又不忍心打断他的话，只好顺着他讲下去。不一会儿，灶上的水开了，韩振又趴在地上找了半天茶叶，沏在壶里，道：“好了！嘿，不好意思啊，我哥他不爱喝茶，所以这茶叶我总是找不到……走吧，咱们一起送到外厅去。”

　　卓念看着那几乎碎成末末的陈年老茶，嘴角不由地抽了抽。

　　韩振兴致勃勃地端着茶壶走到外厅，和坐在椅子上的陶槐打了声招呼。陶槐心情不好，却还是打着精神和他闲聊了几句。正在几人闲谈时，门外进来一人，高声问道：“韩家兄弟在吗？”

　　韩振转头看去，脸色忽地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