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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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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眼,便只剩空荡荡的一个会议室。沈汉彰坐在那里,只觉得疲倦非常。天色已是有一点昏黄。透过深紫的窗帘,隐约可见外墙上几株暗红的胭脂花。许是有一丝儿风,花香若有若无。以前互春的官邸也有几株,不是暗红,而是很明媚的胭脂紫。那时候,他还小,每日里只见许多将领来来往往。因是大帅的儿子,少不得是要被诸将拍玩取笑。
那一天,也是黄昏吧,他看丫头摘了花,将喇叭似的小盏抽出穗子,略略一压,便成了宝塔状的耳坠。丫头们还小,正是爱玩爱闹的年龄,将那当做耳坠挂着,互相嬉笑。他在旁边看着,却不敢同她们去顽。
父亲送客过来,见他呆站,便骂道:“没出息的小子,只知道弄女孩子的玩意,连这胭脂花,也要来玩。”他不敢顶嘴,却听得有一个声音道:“大帅此言差也,胭脂花那是俗名,学名叫的是夕阳花。”声音顿了一顿,又笑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日后我们都成了夕阳,这天下,就是大官的了。”父亲哈哈大笑,道:“这小子皮得紧,要好好教训的。”说完,又同他道:“还不见过你四叔。”
他转过身,因是向着阳光,夕阳虽并不刺目,却也看不清。只隐约看见一个极高大的身影。他素日知道这些将领里有个叫沈四得的,是父亲的亲信。眼前这人,要劳父亲亲自相送,只怕就是了。看得久了,眼有一些花,他忙低下头,道:“四叔好。”那人摸了摸他的头,道:“大帅太过严厉了,我看大官倒是极懂礼的。大帅勿怪我唐突,想来必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父亲笑着辞了两句,因时日久了,不曾记得。那句话却一直镂刻得极清晰。
“雏凤清于老凤声”。
襄军经过如此变动,那素日不服的,煽风点火的,过河拆桥的,都收起了轻视试探的心思。再不敢推托办事,隔岸观火,这样一来,公务倒比往日轻松了许多。因是要等后方军需,布防上,倒更是严密。
这一日,下了一整天的绵绵细雨,沈汉彰仍自去查看布防。虽有侍卫打伞,回来时,犹是一身泥水。徐家惠见他神色疲惫,便过来问道:“少帅要不要洗澡?”沈汉彰摆了摆手,道:“我不累。”徐家惠见他眉宇间自有一股郁郁,本揣了一篇话,也不敢直说,只是拣那布防的事询问,又说了一阵后方供给。因说后方,免不得要提到窥视在侧的俄国人。徐家慧道:“等攻克了赣军,也只有俄罗斯人堪虑一二了。不过,这一场仗下来,我们也难免伤几分元气,到时候,少帅的大计只怕又得缓一缓。”
沈汉彰本为着战事的拖延极心烦,当下,便道:“眼下,只能暂且放着。假以时日,我必给那群老毛子好看。”他并不曾主动说及对俄国用兵,这还是第一次。徐家惠听了这话,却并不诧异,只笑了一笑,道:“要提早收拾他们,也不是不可能。”说了半日话,沈汉彰本有几分不耐,当下,便道:“你有话不妨直说。”徐家惠眼中泛起一抹奇异的亮色,道:“我听说赣军段琪钺只得一个女儿,生得极聪慧美丽。又是留洋回来的,见识超过一般妇孺。也曾插手赣军事务,曾有报馆赞曰‘段大小姐好谋略’。段琪钺并无长兄幼弟,日后赣军少不得是要交给女婿……”他话还未说完,已被沈汉彰打断,重重哼了一声,道:“我沈汉彰岂是攀附裙带之辈,此话休再提起。”
沈汉彰素日同他私交甚笃,这话已是极严厉,徐家惠却并不住口,道:“虽说赣军不足为虑,假以时日,必能攻克。但军需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后方即使调动过来,也得空虚一阵。事情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消息走漏,可是大大的不妙。再者,少帅素来体恤下士,有此兵不刃血的法子,为何拘泥不用?”沈汉彰一甩手,将桌上的摆设通通扫到地上,道:“我虽非君子,却也不是鼠辈。我要这天下,自然是要一刀一枪得来,你这些心思,趁早收起来吧。”
徐家惠方待还说,侍卫早听见动静过来。因有人在,便不再提起。他本知少帅年轻气盛,一时间只怕难以接受,却忍不住一试。果是如此,此事,看来还得从长计议。回去打了一篇腹稿,自以为万无一失了,便拟再来劝。哪知这几日沈汉彰看他眼神里,总有一股凛然之意,他怀了满腹心思,却是一直无法开口。
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苦等多日的军需并不曾到,陆文轩的回电倒先来了:“友邦忽改,恐生变故,不敢调动军械,还望少帅三思。”徐家惠因那一篇话,这几日并不怎么过来。听了这个消息赶来时,见四周静悄悄的,知道已是发作过了。众幕僚见他来了,都松了一口气,指了指屋内。
徐家惠硬着头皮进去,只见满屋烟雾缭绕。沈汉彰办公室靠阳台本有一扇大窗,因连日的阴雨,便关上了。徐家惠忙过去打开,透了透气,方觉得清爽了些。
桌上摊了大幅行军图,中线以北尽被红色箭头覆盖了,蜿蜒成半轮满月,中间略微有一点突起,像一个缺口的,便是章贡了。沈汉彰坐在桌前,一只接一只的抽烟,那一只水晶的烟灰缸内盛了三分的细细的沙。那沙原是极白的颜色,因杂了许多烟灰,已变做一种暗暗的灰。
徐家惠自己并不抽烟,但跟沈汉彰久了,也略适应烟硝味。当下,咳嗽了一声,道:“少帅,风向忽改,与赣军,实是不宜再度交锋。”沈汉彰之于赣军,确是二度交锋,上次只因大帅故去,才功亏一篑。这一次携万钧之势前来,岂料,竟又生变数。沈汉彰素来年轻气胜,众幕僚明知不宜再战,却无一人敢开口。虽并无人说,沈汉彰却是心下明白,听了这话,只是接着抽烟,并不做声。
徐家惠见他并不做声,遂接着道:“少帅可还记得前几日家惠同你说的法子?”因外面有许多幕僚,他不便明说。只是提了一下,沈汉彰的目光已是投了过来,冷若冰雪。徐家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道:“难道少帅甘心无功而返,岂不闻‘姑息养奸’,如今放弃,日后襄军一有余力,必成大患。只须权宜一下,赣军已是唾手可得。成大事者,岂能拘于小节?”沈汉彰面沉若水,道:“我倦了,此事容后再议吧。”徐家惠叹了口气,道:“我等得,军情等不得啊,少帅素有决断,怎么在这关头,反而犹豫了呢?”
沈汉彰只觉得烦躁无比,他想起幼时要读那么多的书。兵法多生僻,他读得倦了,便到母亲那里去。母亲只略同他顽一顽,仍命人带他去读书。他满腹委屈,母亲只是说:“我的大官是要做大事的人。”却原来,读那么多书,历练那么多事,到最后,终是棋差一着。因他素常在此休息,虽是办公室,却也铺了地毯。他脚踩在上面,只觉得轻飘得像浮云,无处着力。不知哪一脚下,会是万丈深渊。
他猛然抬起头,见徐家惠还在等着,便道:“你去办吧。”徐家惠喜动颜色,起身道:“那家惠先告退。”
外面许是刮风了,夹杂着数点小雨扑进窗来,颇有几分凉意。周遭的空气冰冷而凝固,他坐在那里,只是发怔。隐隐有岗哨声,汽笛声传来,这是他无比熟悉的环境。此刻,却莫名的陌生。办公室的灯光明亮刺眼,远远的窗外,却渐渐亮起晕黄的小盏,一盏一盏,蔓延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