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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悲无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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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天是被抬着乘辇去拜见皇后贵妃和静嫔娘娘的。从宫室之外到殿内,也是萧景琰抱我进去的。这种样子被太子妃捏着手帕笑了很久,我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誉王妃是个容貌清秀的女人,看起来年纪也分明不大,她看我的眼神就比较安静,至少一点也没有恶意,这才是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啊……
由于全身乏力,我行的礼永远是歪歪扭扭的,我自己觉得很丢脸,回答皇后的问话也一直有些忸怩。她这个人脑子有些不对劲儿,比如她不会问我父亲身体怎样,家里好不好,偏要问我想不想念死去的娘亲。
“回皇后娘娘的话,孩儿……不想念。”我如是说。
太子妃和越贵妃好像都有点奇怪,我知道她们素来与皇后不睦,皇后自己先问了个这么难听的问题,我又答得这么特别,自然要好好问问缘由。
太子妃笑道:“奇了,弟妹居然不思念母亲?”
萧景琰看了我一眼,丢给我一个“让你乱说话,现在好了吧?”的眼神让我自行体会。
“娘娘和贵妃娘娘待我温厚,不计较礼数不周,静嫔娘娘也待我极好,有如母家。孩儿只想好好孝敬诸位娘娘,同嫂嫂们亲近而已。”
有些能力从小锻炼,就跟本能似的。
比如说违心而又漂亮好听的言语,似是而非不要拿一个分明的态度,你自己不当真,旁人未必会当真,这样的交往是最不会伤人伤己的了。
我们家除了六月一个老实人,这样的话上至我父亲下至我和阿珩都是张嘴就来。我祖父就曾训斥过我父母:“教孩子这些有用吗?!”
“你要活生生地做个人,明白吗?”昔年祖父这样抚摸着我的头顶。
“那样才活不了呀~”我笑嘻嘻地挣脱爷爷,“祖父老糊涂了。”
有什么不妥吗?我从来不觉得。
难道所有事情都必须弄得所有人不愉快才肯罢休么?什么事情非要犟着脖子不肯低头呢!人又不是不会变通的牛什么的……【所嫁非人,水牛也】是非曲直这杆秤在自己心里,人也确确实实骗不过自己的良心,可称出来了又如何?谁能改变这一切?!
只会让你死得更难看罢了。
活着的人,总要学会护着自己,否则难为老天百般设计让你活下来。
果然皇后就很开心——当然是面子上瞧起来很开心,她对誉王妃说:“蓝瑾你瞧瞧,你这弟妹小嘴儿倒甜,生得这般貌美,也难怪景琰喜爱她。”
OTZ皇后娘娘您的情商下线多少年了您就直说吧我给您添回去……~你这样说难道不受宠爱的誉王妃心里能痛快么?您就不能……少说两句?
果然蓝瑾有些尴尬,一味温婉笑着,附和了几句。
片刻,萧景琰大喇喇地插口道:“还要去拜见母妃,儿臣就先告退了。”
我知道迟钝如他也感受到了女人之间怪异的气氛。
“你干嘛要那样说?”他瞪着眼睛问我。
我此刻被他抱着很是舒服,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能睡着,迷迷糊糊地回答:“哪儿有什么为什么啊……”不知为何他好像并不是很喜欢冗杂的称呼,约好了似的,我们之间说话也很简洁自由。
“哼。”高贵冷艳的一声闷哼。
哟~这是什么态度啊,自己笨成那样脾气还挺大哈~我捶捶他的肩膀:“我怎么嫁给了你啊!”说是开玩笑的,他也略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呵斥了一句:“别闹!”
年光正好,那些时候即便感情不在,少年抱着少女,年少夫妻之间说说话儿又何尝不是好的?
今日有些心绪不宁,我缓缓踱步,想在这座偌大的宫城里再找一找我过往留下的痕迹。“你真的不去看看景琰?”誉王兄好心问我。
我有点方:“这……合适吗?!”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你是他老婆!”誉王兄简直炸毛,“你去吧,反正你俩不管死活也不秀一次恩爱,王兄相信你们的道德水平。”
我突然恶向胆边生:“你不想王嫂么?”
“你废话真多……滚!”
想想他也真是蛮惨,作为大棋子生的小棋子,他这些年纠结金陵城不去除了为等待那个传说中的滑族宇宙无敌美少女王俊美啊不!秦般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查明白一桩千古奇案:谁是我妈!
祥嫔还是玲珑公主还是祥嫔就是玲珑公主!
这个人如此纠结,换做是我的性格或者萧景琰的脑容量,恐怕早已经疯了。
于是乎我选择相信疯子的智商。因为他对我说的最残忍却也最得我心的两句话一是:“你心中无论对他有多少感情已经养成,他对你的情感却还停留在你去世之前,不会再做任何生长——这人啊,只要活着,就不会真正做反思这件事……”二是:“他看不见你的。”
支使我最终踏进养居殿的最关键原因还是那句“他看不见你的。”
当初有多少骄傲,现在就有多少懦弱。
这座宫殿的陈设,只见简朴厚重而去了先帝在时的一切繁华。居然有了点……靖王府书房的样子……
王府书房……这个地方我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去……
夜早已深,我看见萧景琰还是在勤奋努力地伏案批文。我走近他背后,满纸的鬼画符你就不能好好练练字么?你知道沈追大人是怎么吐槽你的么!他即便爱你也架不住为了看你的朱批未老先衰老眼昏花啊!他在一封御史弹劾礼部的奏章上批了八个大字:“见风使舵,岂有此理!”想想不解气,又在上面着重画了几笔。
【呵呵哒当年你就想这么批我爹的折子了吧幸好他老人家死得早没被整死】
“战英!”他呼唤立在一边的列战英。说来也奇怪,若帝王对臣子宫妇之召见叫做“幸”的话,萧景琰临幸最多的好像是……列将军?每天都要陪着处理军务的禁军统领内心也是哔了狗一般的…不过幸好他这些年也未成亲,无论是太后撮合萧景琰撮合柳皇后撮合甚至戚猛亲自撮合……战英就是孤身一人谁也不肯娶。
天哪,若是聪明伶俐比干心窍的我在,怎么会让这么忠心耿耿的战士打一辈子光棍!我明白他心里的姑娘是谁啊!!!
那你倒是去追六月啊!她又没嫁人,从靖王府搬了出来现在清清白白在家待着呢!
列统领当下站直,抬脚踹了踹靠在一根柱子上即将睡过去的太监——战英啊战英,不是姐姐说你啊,人家半夜给你俩当灯泡也不好受是不是?你就别埋怨人家办事不力了。
“陛下!”
“战英…这两日不知为何,总是想起从前的事……”他将一本奏折丢给身后的禁军统领。战英接过来,我就着灯光看了一眼——熟悉的字迹,只不过有力多了,“臣顾珩——”这三个字已经看得我有些眼睛刺痛。
我的弟弟,阿珩。
我的心揪了起来。那年我中毒将死,拼着全身力气写下那封能够救下顾家全家也能保全萧景琰的书信,命阿珩骑行三天三夜才送到萧景琰手里,幸得阿珩从小习武,身体倒还能撑住。他是要怎样才能忍住长姐已死的悲痛,告诉已经在战场上拼杀到几乎脱力的姐夫,家姐风寒病重啊……他的姐夫给他一柄长枪,将缓过气儿的少年推上疆场,一边教他沙场铁血,一边也护着少年的安全。他告诉他此刻更应该做的事情是戡平动乱,保家卫国。
所以,他的姐夫保全这个国家,他的姐姐用命保全了他和他姐夫。
我很平静地回顾了自己的死亡,我觉得这件事情说出来好像伟大得都不像是我做的一样……我难道不该是低头的那个人吗……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决绝得不像我自己了。
列战英似乎看完了阿珩的奏折,抬头评论道:“顾珩忠义之士,才堪大用,和那些蝇营狗苟的旧日权贵不一样,陛下……为何准他这么年少就辞官呢?”
萧景琰转过身,望着我——不——他透过我看着战英:“这世上我终究是欠顾珩的。他跟他姐姐一样,都是良善的人,让他出来弹劾旧日的亲朋,是难为他了。”
“陛下……”战英有些惶惑,“顾氏这些年也是寥落,幸而旁支众多,经商的也有很多,倒也还是金陵望族。”
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听到他提起我……然而也只是和一个才堪大用的小舅子一起被提到了。良善的人——这算是个好的评价吧?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噢,对不起,吸气对我来说没什么卵用我就是习惯了2333
“战英,上次你说北境新军的事情交给庭生去办了?这孩子天分怎么样?”
“正要和您说呢!庭生——不,安王殿下还是挺能干的,……”列战英突然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他语气迷糊:“陛下……这好端端的我怎么觉着有点冷……”
萧景琰瞪他一眼:“神神叨叨。”
“噢——我是说,安王不愧是苏先生的学生,我看他做事条理分明,军务也是上手很快。”
战英瞥了萧景琰一眼,又结结巴巴补上一句:“比您当年做的好多了。”
我一只鬼都感到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了。
列战英你……这耿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皇帝也发出了和我一样的同款魔性笑声——情敌们可能真的不太清楚,萧景琰的笑声原本不是这么画风诡异的,但是因为我是这么笑的……所以……耳濡目染也就……彼此影响了——这个影响的箭头当然不是单向的……我这种大家闺秀平时根本不是这样笑的,嗯哼,这一点诸君心里清楚……
他们开始若无其事地谈论另一个话题,他们说起北境,说起当年,这些我是只能安安静静听闻的。
我就靠坐在柱子边上,半晌,萧景琰很突然地对战英说:“礼部拟的追封顾氏的折子呢?”
追封我?也是难得他能想起来还有一个我。
战英拿出一卷书文:“收于身边,不敢擅动。”
我看见上面写着的,是要封一个四字谥号的贵妃?
“礼部说,顾家当年也是掺和了赤焰旧案的——所以——顾氏有罪之身,不得封后。”
听到列战英的话我瞬间有些心冷了。
这桩案子究竟要毁掉多少人?死了的,活着的,还有后来死了的?
它折磨了萧景琰十三年,将来也许也是一辈子的折磨,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要了我的命!而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我压抑着来自身体深处的怨愤——你,你们,所以在我活着的时候永远都是正室,死去了倒要我做人的妾?这不可能!对,我就是对此有深深的执念,顾训朝骄傲了一辈子,将来——永远——也不要被别人踩着。我宁愿我永远是靖王府死去了的正妃,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打扰——
我歇斯底里地喊着萧景琰的名字,有几次我觉得自己就要抓住他的肩膀了——可是什么也没有,我就那样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似乎也在争辩在生气,可是他说的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见……啊?我这是怎么了——一种炸裂的疼痛在胸中升起——我要撕毁那折子,我——必须——毁掉它——
第二天列战英神秘兮兮地对御阶上的戚猛招招手:“猛儿,过来~跟你说件奇事——昨晚我和陛下夜里说起顾氏追封的事情,陛下不太情愿……也不知哪里起的一阵大风,偏生把那礼部都拟好的文书吹出窗外去了,我带人寻了半天也没找到,陛下今天一早就去了太后宫里……”
戚猛有些古怪:“顾氏是谁啊?”
“你……你这……就是死了十年的靖王妃啊!”
“噢~~~是小六月的长姐啊~我说是谁呢!”戚猛就那样看着列战英笑。
到头来还是这个长得像西市菜场屠夫的粗人懂得我,哪怕只是小六月的长姐,这个称呼我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