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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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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呢?然后菜就糊了。

      还好糊的部分是铺在下面的配菜而不是牛肉,一闻到点味道两人赶忙抢救,最重要的部分没事,反被衬出点烟熏气息,更有滋味了。“啊,换个炉灶掌握不了火……”刚忙停下,穆怀一就耸起肩膀,自下往上看汤崇义,一副可怜样——表现厨艺失败,小朋友展示不了优势,只能靠可爱赢得信任,“不过下次就清楚了!”

      只要穆怀一还想着“下次”,只要汤崇义还给他“下次”,什么都好说。小小的意外不要紧,汤崇义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对方说的“喜欢”,这脸颊上轻触就把他心口的皮肉都扯动了一把,从胸膛里面震得骨架嗵嗵得响。其实不算什么,凭过去经验,西方人见面不管对面是哪儿人,热情地左贴一下右贴一下,砸吧嘴的声音能叫耳根发颤;穆怀一从小在外,就这么亲下,怎么算呢?汤崇义真正要思考的,是如何说这“喜欢”的事。

      说他没控制住眼神,他自己清楚,一见面眼睛就无法克制往人家脸上挂,对方又不是看不见,大大方方回应他,这眉来眼去的,谁都辩解不了。但心里头的事情,不是唱戏,开口是说不出来的,穆怀一的坦率,教了也很难学会,多亏了那坦率,否则他们现在,大概跟秦黛然坐着吃饭,谦虚地互相吹捧,聊的都是戏里的事。穆怀一看过他出国演的《坐宫》,写过《四郎探母》的文章,看个排练都激动得不能自已,更别说还要跟出去看看现场——背景一说,汤崇义莫名其妙来了底气,这是个会欣赏他台上风貌的人,不只看台下,那就好,毕竟他的艺术生命比青春长些,说不定还抵得过翩翩少年的青春,日子长了,总抱着资本,不会被人弃在一旁。

      ……都计划起比青春还长的事,这就是想多了。汤崇义打住,患得患失寻思莫须有的未来不适合他们,珍惜眼前光景,才是正途。“听你说来,原来如此。能有个人远渡重洋来看我,笑得像见到神佛似的,还显得特别淡定;我眼里看到一块好料,自然会喜欢。”汤崇义学了,没抓到精髓,不过还是绕出对方想听的话,“只是,总有人劝我离戏迷远一点,我还是犯了禁忌。”

      “都说了,我不是戏迷!”穆怀一抗议,“崇拜别人没意思,自己该做自己的大事,喜欢就是喜欢,跟戏没关系!”

      也对,“戏迷”概念太模糊,如今不比旧社会,为演员疯狂的人都不去梨园。大家热情理智地听戏,台上认真演,台下仔细看,戏死不了,能传下去。汤崇义见他一腔壮志,到底孩子脾气,不多说,望着那双修长的手往盘里盛菜,漂亮,可就是超过了他身材的比例,若是上台,最好从水袖里露个指尖出来,才好看。

      可是,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小穆,我们急着做菜,忘了煮饭吧?”

      穆怀一端着一大盘肉,向他眨眨眼睛。

      还真是忘了。可能是在外面主食都吃面包,没煮饭的习惯——汤崇义反倒帮对方找到理由,自己从柜子里翻出一筒还在保质期里的面:“没关系,吃面,快得很。”看穆怀一坐在餐桌旁边干等着,又说,“你饿了吧,先吃点菜,我马上来。”

      “不等你过来就吃,算什么一起吃饭嘛……”这家伙不动筷子,也不穿为做饭脱的上衣,手撑着脸,光看他忙碌的背影;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那视线,让人越发忙乱起来。想想前面还说什么不会用眼睛,分明是托辞嘲弄,汤崇义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双勾魂的眼睛,盯上了谁,就根本不谁喘口气的机会。

      待总算可以开饭,穆怀一才吃一口,便又望着他不动了。“又怎么了?”“你多久没自己做饭了?”不全是关心也不全是责备的口气,年轻的管年长的,口气倒是一样,“我回来之前好多人告诫我少在外面吃东西,敢不自己做饭的,都是不怕死的。”

      “这么夸张?资本主义世界妖魔化宣传战斗意义深远啊……我有个固定吃饭的店,几十年吃习惯了,跟自己家里似的。”汤崇义说完,对面的少年皱皱眉头,翻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口。

      一个儿子跑路的老单身,一年大部分日子保持固定作息,小部分日子忙得头重脚轻,真没做饭的闲情。“你们上学没有食堂吃?还要做饭?”抓住机会关心下对方,汤崇义说着便想起勉之来,出去几年,是不是也跟穆怀一似的,自己都能做饭了?

      “做剧院吃饭时间都不规律,团里熬完回家做点东西,当奖励。像这样——”说着夹起两片牛肉放在汤崇义的面条上,“‘今天的坐宫排得不错,吃肉!’然后就会精神振奋,接着熬下去。”“那都差不多,有演出的话,第二天没事只想睡到中午,要是用你这办法,估计第二天早起排练一上午下午接着上台都没问题。”汤崇义笑他,这对舞台的一腔热血,真是年轻气盛的好处。

      “那你不演出的时候呢?做什么?”“不演出,就排练,不排练,就练功,然后就是学生的事,老师的事,末了还可以自己揣摩戏文,每年不出点新东西,观众也不会一直等着你。”汤崇义今年上半年演了团里的新编戏,年末还有一场,“还有宣传活动,老戏迷要见面,新戏迷要发展,文化知识要普及,戏不上座要卖票,有几个同事在外做工作室,都要卖面子帮忙。自己的时间不多,牵挂的人距离远,使不上力。”

      “那等会儿我们吃完饭,做什么好呢?”语气就不像是疑惑,倒有点撒娇的意思。等看穆怀一眼睛都眯起来了,汤崇义想起昨晚的事:“原本还想说教你一段,不过既然秦老师要收你,我就不抢功了。”张口闭口还是戏,汤老板就是汤老板,“高宗义的《九更天》,想看吗?”

      放亮了双眼,这披了件黑色皮的小白兔也不管他们除了舞台还是舞台到底有多无趣了:“就知道,你藏了私货,我不努力点,你怎么舍得露给我?”

      大家提到《九更天》的时候,总说哪家哪派常演,演得好,怎么好,但现代人看,只能靠流传的视频,年轻点的演员还有模糊的视频,资格老的,只能看音配像。可是,高派的《九更天》一向活在别人嘴上,高宗义的录音没留下,录像也没有,看过的老戏迷有些还活着,能回忆清楚的,谁还找得到,大家只能按照高宗义的风格推断,猜想他那髯功袖功到底能发挥到何种极致。

      汤崇义却拿出了高宗义的《九更天》。录像录得早,黑白模糊,转导几次格式,常常会在某些特定的颜色上出现条纹,看不清晰。这戏虽说是他的特长之一,但不常演,大有不便出手炫耀之意。高宗义不像有些流派只存传统文化之“美”,摒弃具有现实批判意义的“恶”与“丑”;思想性和舞台意象,兼容并包才能体现传统艺术的气量,在高宗义眼里,与戏文相符不过度的技艺,才是最需要传承的。

      跟老先生的想法相比,汤崇义更朴素一点,演戏不让观众感同身受,再多赞叹也是徒劳。技艺要传,用或不用,在于演员对角色对戏的理解,在于台上那一刻的拿捏。既然人生有百味,那戏也该有百味;光用故事来描绘空中楼阁供人憧憬,这是粉饰,光顾与台下观众的情绪互动按观众的喜好来,这是讨巧,汤崇义都不想要。不过,不愿粉饰不愿讨巧不代表他愿意接受高派的《九更天》在他手上复生,毕竟这戏要让观众感同身受,还是难了点,现代人精明,这义仆愚忠,多是要给人留下笑柄的。

      西方人有另一种视角,穆怀一自然想法跟他又不相同。高派不让文太师先出来摆个架势,而让米进图与马义噩梦同归,大东人不好,回转家中,开场就来了一次情绪上的冲击,直说马义之忠。随后大嫂陶氏与邻人侯花嘴通奸,花旦文丑逗乐总是该有,但适度,恶人蠢像是高宗义不喜欢的,恶有恶的头脑,要是侯花嘴做杀丑妻砍头假作陶氏尸体的勾当时,观众却被他那彩旦妻丑态逗笑,冲淡了主旨,高宗义岂不尴尬;所以高派此时板起面孔,丑角杀人也是狠心之态,陶氏见人头的惊恐,可谓愚昧天真,全然被侯花嘴所控。县令昏昧避事,听一家之言,逮捕米进图,又诓骗如雷轰顶全无主见的马义,二人念白来回重复三趟,抖髯甩袖,马义内心慌乱直观可见。“县令这职位,马义怕成这样,可后来面对更大的官,马义却义无反顾——看来这里写马义笨,是先压着角色,给他发展的余地。”穆怀一感兴趣,是熟知戏文的,偶尔评论,“可惜剧本里这条线索没交代清楚,可以挖掘一下嘛!”

      可能是西方戏剧习惯,穆怀一看戏很少出声,即便是这画质难以辨认的老录像,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仿佛每分每秒都是值得吸取的经验,只留给汤崇义一个认真的侧脸。为何就是对这出戏有兴趣呢?千挑万选,为什么就是这出戏呢?义仆戏有的是,鬼神戏有的是,杀女杀妻更是戏文里不少英雄好汉的必经之路,穆怀一却看上了这一出,追根溯源来取经。

      这戏才到杀女一场,汤崇义就看不下去了。看看茶几,才想起进门急着做饭,茶水都没准备,他不打扰专心的少年,起身烧水。取茶叶的时候犹豫下外国人习惯,还是得尊重人,提高声量问了句:“喝什么茶?红茶可以吗?”

      除了高宗义的唱腔,没人回答。汤崇义不管了,红茶肯定没错,拈了茶叶扔进杯子,转身等电热水壶咕嘟沸腾,却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穆怀一吓了一跳。

      这回少年认真地望着他,没笑,眼神跟望着屏幕里的马义似的,不像有话要说的样子。毫无防备,汤崇义被望得发怵,背后脊椎上麻了麻;这离得有些近了,近得可以看见对方没被背心遮挡的肩头颈窝里,浮着的汗珠。

      穆怀一还是望着他,明明总是一副温顺的模样,现在却拿出魄力,让人难以动弹。“……不喝红茶的话,铁观音……”汤崇义顺着前面的问题说,可对方靠上来,一声不吭问都不问,抵在厨房台子上,就吻住他嘴唇。

      刚才亲下面颊还好解释,现在看准了坐实了,跑不掉的一个吻,唇瓣相接,水还没烧开,这边就互相滋润了起来。年轻人不讲情调,热情和活力才是最重要的,光是一副唇舌就能绑上汤崇义手脚了,更不用说这角度一看就是专心致志的眉眼,投入,激动,像是得到渴望已久的宝物,珍惜地破坏了它,才能显示出自己煎熬过的渴望已久。

      (此处省略)

      汤崇义知道所有的事都快了,他们本该好好坐下看戏喝茶讨论高派九更天的艺术特色,但时间不等人,年轻人都不想挥霍这珍贵的东西,他若是硬撑着硬耗着,就会困住自己,转眼便是如今的岁数。

      想得到的东西,耐下心等着,未必真能等到。

      汤崇义忍耐得太久,把原原本本的自我扔在心底扔在暗处,或许穆怀一的出现,便是提醒他,该好好对待自己,好好把那些掖藏的东西,都释放出来了。

      (此处省略)

      他喜欢这个少年,不论是不是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样貌这样的性情,他就是喜欢这个穆怀一,喜欢穆怀一看他的神色,喜欢同穆怀一待着。看戏看排练,做饭吃饭,或者是像眼下,悄悄地纠缠着,打开身体,打开心,怎么样都好,他喜欢跟穆怀一一起,一时之间,放不开手了。而穆怀一,孩子气地赖在他身边,任由他掌着喜乐,连欲'望,都要牵挂在他这边。

      这种心情,在情'欲退却以后,也不会消失。红扑扑的面颊,抖着睫毛凝视汤崇义的一双眼睛,失魂落魄,但又含着笑意。

      “你喜欢吗?我希望,你喜欢……”穆怀一说话的声音像叹气似的,一定要从汤崇义这里得个好。

      “嗯,我喜欢。”胸口像塞了个小动物来回晃荡,满满的心跳,汤崇义稳了好半天,才问,“你喜欢红茶吗?水开了,我们可以喝茶。”

      “红茶好,我喜欢……”穆怀一点点头,抱紧他,又凑上来亲亲那双唇,“我们喝茶。”

      待二人收拾好残局,悠然地端着茶杯再回到电视机前,汤崇义的手机总算有了动静。

      “做饭不是重点啊,重点是到你家啊!美食摆在面前你不能不吃啊!”光从字面上就能看到高宝琳替他着急的模样。

      汤崇义现在觉得没有回复的必要了。

      “不过你小心,对方也可能是把你当美食,要吃干抹净哦!注意身体,自重自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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