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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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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洗了餐具茶具,汤崇义几乎没有花时间思考,直接给离开家一会儿的穆怀一发去信息,让他明天的响排就不用去了,好半天收到回复问,是不是他今天过分了,他改正,以后慢慢来。
倒不是这样的问题,汤崇义只说每天身边带个人太招摇了,明天响排还是跟秦老师一起。穆怀一自然会懂,不再多提,转说明天要去趟图书馆——这话里总有点等对面表态的意味,而稍稍冷静下来的汤崇义把手机扔在一旁,暂时不看。今天的约会,所有的发展都超出他的预期,小朋友是不懂分寸,那分寸只能握在他手上。
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做饭与吃饭,热情与抚慰,都没问题,性情使然。但汤崇义是什么样的人,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不说别的,光自问这三个问题,就会将他置于窘境。方才二人的相处如同在汤崇义的人生之外另辟天地,新的世界,甜美动人,却没有值得参考的现实意义。
穆怀一又是什么样的人,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不必细想,答案几乎相反。在同一个世界中,来自同一民族的两个人,都涉足于同样的行业里,却能够有这么大的差异,原因不过是二十年时光荏苒,是文化思潮冲撞的影响。这是个年轻人,是学生,是在西方文化作用下长大的下一代,汤崇义过去就拿自己家那个无法沟通的汤勉之没有办法,而穆怀一根勉之还不一样,他是师弟口中所说的黄皮白心的小崽子,即便要和他斗智斗勇,用上的也是完全不同的路数。
何况这孩子不过是暑假来国内看看,勉之回来三周,而穆怀一的行程,他们连聊都没聊起过。汤崇义想起儿子的事,不免担心,摸起手机问候问候与过去同学游山玩水的小家伙。
汤勉之没有不回复他,迅速地来了句“很好,爬山了,先睡觉,晚安”,拉开架势不聊天。有儿如此,汤崇义一向没辙;他从来都是控制自己,别人管不管得住,还得看别人的。
不过这个穆怀一不能由着他来。过了过明天响排的内容,整理了书房里的各类碟片,翻着书在电视机前耗过了两趟新闻节目,他才重新找来手机,穆怀一没有追着他继续说明天安排,自动为他留好空间。“好,需要找什么跟我说,明天再联系。”图书馆,那是要找学术资料,汤崇义剥夺人家一次正面学习的机会,穆怀一只能去走别的路线。
“明天有空了告诉我,等你消息!”穆怀一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刚和自己喜欢的人开始约会,他想跟对方尽量待在一起,这冲动是没法替他减淡的。
一个学生,这不过是他的假期,汤崇义不过是他假期里做的学问。穆怀一其实说清楚了,时间有限,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抱定是要离开的……一把年纪心头蒙上怅惘的情绪实在让人心烦,深埋在地下的东西被人松了土,他不能放松防备,露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丑态。
但有些事情,或许他是可以放松的。例如生活中的亲密,例如肉'体上的欲'望,这都是他崭新世界的一部分,而且是极易迷恋上的部分。有个高宝琳这样的师弟,最大的好处就是见识广。荤素搭配,男女不忌,不是用情不专,而是深情难得,汤崇义老老实实攒下的传统教育成果和道德观念,都快被师弟毁没了;别人能如何不代表自己该如何,但对于喜欢上男性这件事,师弟早跟他说过“人类都是双性恋”、“人的情感关系有无限的可能性”,既然他撞上穆怀一,而且在稍作尝试后并无反感,那他肯定也得归为师弟一类的人,大可放宽心与穆怀一来往……
只要再低调一点。这行业从古至今是要讲名声的,不同社会背景对他们有不同的道德要求,台上唱着忠孝节义,台下身正影斜,有的是眼睛注视。
等第二天跟秦黛然响排的时候,对方视线在导演后面转了一圈没见到某人又扔了个眼神给汤崇义,汤崇义就知道今天的午餐跑不掉。响排带着乐队,来看的各路人马比昨天多,这是汤崇义不想穆怀一来的第一个原因;而昨天刚跟对方跨出亲密的一步,若是今天两人都莫名其妙把其中的变化写在脸上,团里团外被人看出苗头不好,这是第二个原因。昨天一过,他只留回味却还没见到穆怀一看个究竟呢,怎么好让别人见的?
秦黛然另论。她这当家大青衣全然女将军的气度,响排结束不准汤崇义出去开车,就拉扯到自己停在办公楼门口的车上:“我下午还要排,送你回来取车。”
现在戏院里有个现象,同等水平资历的演员班子,戏里有旦角的,总比戏里没旦角的票卖得好,搁在旧社会,这现象就像是旦角挑班的,总比非旦角挑班的票卖得好一样。当然戏里有旦角说明行当齐全,情节丰富,戏是好戏,但还是会让非旦角的主角们心里不快活。汤崇义对这事儿看法不多,大家都说他是因为跟秦黛然走得近,可也不尽然。当初在戏校,汤崇义是本届最长,秦黛然是上届最小,年纪差不到半岁,走得近也好说,但事实上他们的关系是近些年才渐渐好的。不说什么行当,秦黛然都是团里四十岁一代的头名,论起来也该是全团活跃舞台的演员中的头名,性情爽气,侠骨天成,上上下下人缘好,里里外外能打点,谁都买她的账。
而汤崇义对她最深刻的了解是,上车只上自己的车,自己的车只由自己开。刚被压上车,就被秦黛然打量一番,隔着她的墨镜都能感受到那视线,整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昏君似的,再配上她台上台下一个样的标准笑容,如此温柔雅致,又如此不怀好意。
汤崇义想下车。“你家汤勉之回来了?”她一开口,却没提昨天看到的穆怀一,“没事叫出来一起吃饭。”
“那小子跑出去玩,不着家。”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汤崇义先拒绝了再说。“心大坑爹啊,把同学扔给自己爸爸,就是在外面学的作派?”秦黛然直接绕回来,“你还要包那孩子衣食住行吗?”
“小穆有亲戚也有地方住,就过来看看。”穆怀一跟他说住在舅舅一处房产,时不时被拉去跟亲戚们吃顿饭,回国被一大家没见过的人拖着脚,一听说要去外地跟巡演,还有人不让他去的。
“哦,穆平。”秦黛然当然记得穆怀一身份,“你打算跟穆平那路走?”
穆平那路是哪路?汤崇义只知道高宝琳跟他说穆怀一来头时提过,还提到穆平可能还要做戏曲境外商业演出——秦黛然是这个意思?“小穆只是勉之的同学,我连穆平什么模样都没见到。”
“那昨天一上来就说穆平干嘛?心虚嘛!”这下是笑话他,“小伙子可爱是可爱,不过又是穆平外甥又是勉之同学,这僧面佛面,你自己当心,高宝琳名声坏了这么多年,你再不好,别人就要拿你宝贝高派的门风说事了!”
师弟比他们要小三四岁,秦黛然虽然不知内情,但事情看得见。她素来知道汤崇义不喜欢说高宝琳的渊源,但她也知道,她若开口,汤崇义听得进去:“别嫌我管你私事……老房着火,我有经验,得有人拦着,多泼几盆水,才不会把根基全烧没了。”说的大约是她传说中的小情人,她可是有谈及此事的资本,“我跟你聊其他的。”
团里有人传过,秦黛然一年之内要有大动作,然而这动作是哪方面的尚不分明。这几年各地团院各有创新之举,而不同层面的资金汇入传统文化行业,是在抢划未来新型产业的势力范围。汤崇义不懂金融,只懂舞台,关心得不多,也没人来找他商讨,莫非秦黛然这边的动作,要拉他一起?
“我刚进戏校里是最小的,后来你们那届来了,才有点姐姐的感觉。论关系亲疏,我跟你们那群人,比跟我同学还亲近。偶尔想起过去,总得感叹,那时觉得,毕业了能被看中进团,天大的好事,可后来转行的转行,出国的出国,现在那两届人留在团里的,也就你我,还有个待在幕后的罗伟。”其实出国的也多是转行,像高宝琳这样还在靠表演吃饭的,真见不到了,“即便你我,除去纪念活动,除去巡演,团里一年才给多少演出任务?我数过,最多一年才四场。那就更不用说小辈们。
“愿意去戏校教书的自然去了,还想站稳团里的私下教课也不少,教育越做越广是好事,但大家都还是想多演戏的。海外华裔有需求,受邀出去演段时间的也有,但只是私活挣钱,老戏迷配老戏,并没有扩大影响力。
“能打的去拍武打片,好看的干脆转型影视演员,没人有资格拦他们——可一开始谁不是抱着一腔热忱来的?
“我这个年纪,也该做点事了。你昨天提穆平,我知道他又在打算什么,但我还不想,把我爱的舞台,交给商人去耍弄。汤林,我还是习惯叫这个名字……”秦黛然认识他比“汤崇义”这名字早,“我知道你是有原则要守住高派的人,但时代背景放在这儿,光守,是守不住的。”
汤崇义明白她的意思。
“你从小就乖巧刻苦,连结婚生子都听师傅的,一门心思学东西,后来又一门心思教,走传承的老路。可东西是学不尽的,学了不拿出来,就是白学的,你得走出去,就算是当个现世宝,也要先现给人看啊!”
秦黛然想做的事,跟穆平想做的,有点像,但又有点不一样;跟百八十年前先辈做过的,有点像,但又有点不一样。有些话,让蒋亭东这种商人说,是一个滋味,让秦黛然这样豪情万丈的角儿来说,就是另一种味道了。
听得令人沸腾起来。跟昨天那种不重样的沸腾,汤崇义接连不断地感受到这夏天扑面而来的燥热之火,好像整个人都年轻不少。
“你说的对,一身的本事得拿出去炫耀。”他应下了这邀请,“后面的打算,我们坐下好好聊聊。”
“看你的眼神我就放心了——这才是老房着火该有的模样!”秦黛然一席话让他连墨镜都没空戴上,此刻就被看透了去,“听说你今年还要去学戏?小汤林去为姐姐我多学点好的,你知道我的口味!”
腔调拿了起来,秦黛然就不只是秦黛然,还是位肩负传承大任的当代奇人。汤崇义当然知道她口味,《武家坡》一类封建礼教臭不可闻,绝不演的。
那《九更天》她肯定更看不上眼了。汤崇义这边跟秦黛然聊着,那边又想起穆怀一来。打开手机,那边果然说过话,“希望你响排顺利啊!我从图书馆出来了。”
找人聊天的意思。可惜现在秦黛然这里的事情更吸引他,“我跟秦老师在吃饭,商量点事,等会儿还回团里。”他下午是有事的,不在团里,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穆怀一该有穆怀一的生活,他该有他的,总是随身携带,无论有多喜欢,也会有腻的时候。
不过,等他跟车回去,还没看清自己的车位呢,就看个人影站在车旁边。穆怀一戳倒着手机,正在等他。
“正是,寂寞芳心空自许,玩物丧志小汤林!”秦黛然也看见了,一句批诗摔他脸上,“回去好好用功,切莫贪玩误了课业!”
这一下车穆怀一还没跟他说话,就直接一口一个“秦老师”叫得甜,而他的秦老师开着车窗一口一个“小穆”亲切无比,互相还拉起有关巡演和《游龙戏凤》学习的家常,直到汤崇义看看时间不对才把秦黛然打发走,只留他们两个人了。
“图书馆在附近?”那边车一走,穆怀一便紧盯着他,让人赶紧找起话题来,“我马上在外面有课,几个学……”
话没说完,就给对方揪着衣襟,拉过去吻了。不是亲一下就结束的,穆怀一往下拉着他,不放人,由于太用力气又太突然,汤崇义被扯着眼看要倒下,他先一步站不稳,靠在车上……
太阳下炙烤一上午的车立功,穆怀一只觉得后背一烫,跳起来总算放开汤崇义。
“这光天化日的!你……我要有同事经过,你怎么……”幸好这当口没人出现,否则汤崇义真不知道要如何对付。
“我左右看着呢!”穆怀一却不知悔改,牵他手,将他往车的另一面拉去,“来这边。”汤崇义的车一半遮在树荫下,车大,让那一半显得隐蔽;而且,这半边似乎没那么热。
穆怀一还是靠在车上,还是拉着他衣襟,还是要亲他。恕难从命,汤崇义边躲边咕哝:“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你这什么疯病!”
执着的少年这才停住,两人一对视,他说:“我想你啊!”
真是红了老脸,汤崇义给这话说得脑子顿了几秒,穆怀一那双眼睛在阴凉地里还闪着灼灼的光。这可不好——心里如此警示自己,可他嘴上不说,直接凑上去,沾沾对面充满期待的双唇。
“想我做什么?别想,做自己的事去!”明明主动吻过穆怀一,口中却是低低的斥责。他真是被带坏了,一树障目就不要脸面,天知道会不会被人看去。这孩子从昨天热情至今,汤崇义却没给他对等的反应,打出去的字都是冷淡无味的,更别说来点情话,这叫个年轻气盛的正常少年怎么憋得住气恼,怎么憋得住想念?
“汤老师浑身上下都让人思念,”穆怀一到底比他直接,说到哪儿,手就到哪儿,“这头发,这眼睛,这脸……这颈子,锁骨,胸前的皮肤和肌肉……肩膀,脊背,后腰和侧腰……还有下面‘光天化日’之下不该说的……”双臂夹住汤崇义的腰,双手扶在臀上,穆怀一心存不轨,提醒提醒他,昨天他们做了什么事,不是随便就能冷淡得了的。
而他怀里的汤崇义,竖起眼角瞪他,眼里的警告和威胁一次比一次严厉,但没有挣脱出来,上车就跑。“下午有正事,你不要闹。”“我不闹,我就是来看看……”穆怀一又露出可怜的眼神了,“然后抱一下,然后亲……”
话没说完,他又给汤崇义捧着脸堵了嘴。这回时间长点,舌头牙齿,什么都感觉得到,可惜等他反应过来要反客为主时,男人撤开,又瞪起他来。
“你,你没别的事情做吗?”汤崇义根本不知道怎么表达此刻的情绪才好,他还没一个孩子老练,手段乱七八糟,像样的话也说不好。如今戏文都被净化过几轮,他可没学过旧社会那些“俗”的东西,又不能拿伤春悲秋书生小姐那一套跟个当代少年信誓旦旦,心里的冲动,只有现学现卖的份。
穆怀一又没交给他多少,朗朗乾坤总不能就地扒裤子,只有接吻这事,悄悄地来几回,不算为难他。
“汤老师,我没上幼儿园就出去了,不像您儿子那样还有同学朋友可以见啊……”这话说得落寞可怜,但确是实话。汤崇义发现是自己疏忽,穆怀一除了穆平那边可回,其余就是孤零零一个人,只能跟着他。
汤勉之你这人把朋友带回来就不管不顾的!不禁心里痛骂逆子,汤崇义放开穆怀一,然后示意对方上车。
“好的,汤老师,我们去哪儿?”一瞬之间,穆怀一变得乖巧可爱,钻进车里,边问边熟门熟路地对付遮阳板和空调。
“带你看看排练以外的事。”汤崇义可不想任由一触即发的情'欲膨胀,继续留在隐蔽的树下,“还有,穆怀一,没外人别叫我汤老师了。”到底关系不一样。
“好啊,叫你什么呢?‘汤林’?”能换称呼,少年求之不得,兴奋地喊了这本名。
“可以是可以,你怎么知道的?”难不成勉之把这事也跟他说了?
“秦老师一直这么叫你,你不知道吗?”
想想似乎是的,今天一顿午饭听了多少个“小汤林”,秦黛然叫得,穆怀一自然叫得,只是别有那个“小”就好。
“挺仔细的嘛,穆怀一。”
“凡是跟汤林有关的事,我都很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