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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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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一开始不敢听,我还以为汤老师那两条语音是说,‘再见吧,不要再缠着我’了呢!”由于前一天跟纪兆先合作上的问题,今天汤崇义的任务多,排练接近尾声了,一直默默凝望场上的少年才找到机会,轻松地说起昨晚的经历。谁也不必点破,这个就是答应的意思,是要好好相处,加深了解,享受生命的意思。

      早上排《甘露寺》的时候,穆怀一就进来了,后来是《四郎探母》,汤崇义得心应手;陪着本团青衣秦黛然过了过“坐宫”,又顺了几场调度,就没事了。下午排练场团里青年演员展演要用,巡演不排,功也不能练,这边就接着午餐时间多练练,秦黛然留他看看《昭君出塞》的效果,他便挪到穆怀一边上坐——还没开口,那孩子就压低声音,语气激动,是那种看到一出好戏的激动劲儿。

      “看来你更喜欢《四郎探母》啊。”对方明明说的是私事,可汤崇义听得出原因。喜欢的戏,欣赏的演员,连在一起提神醒脑,戏完了,情可不断,余韵悠长,感怀万千,极易想起自己的故事来。穆怀一被他这么一说,笑得羞涩:“汤老师懂,好演出后酒吧见,演员观众都是乐成一片的。”

      穆怀一聊天时说过,他从小喜欢舞台艺术,混在剧团剧院里,什么差事都干过。个子小,中学时总被拉去演小孩角色,到了大学还是不能幸免,今后做演员的可能性不大。汤崇义觉得,这大概是他看起来天真可爱的原因,也是天真可爱的结果,由内而外,都是个小动物小孩子,天生的气质。说起喜欢,汤崇义喜欢的就是他这个样子,无忧无虑好像什么都不缺,又好像缺了点什么,能给人的东西很多,别人能给的却只有独一无二的那一种,如果被这种人喜欢上了,就好像只有自己能给出那一种似的,想想都会隐约得意起来。

      反思过去,汤崇义上一次得意是什么时候?可能是汤勉之得了少年宫的推荐,在全市比赛上拿少儿组决赛一等奖的时候。那时候团里人看到勉之就夸他不愧是高门嫡传,夸得名不正言不顺也要夸,夸得汤崇义不禁飘飘然,满眼都是儿子将来在舞台上英姿勃发的景象了。

      那年勉之才九岁,没倒仓,没断腿,响当当的菊坛金童生,未来之星。

      有关儿子的话题,总会给他带来惆怅的情绪,但汤崇义旁边的人并未受其影响,而是发现,话题被打了岔,汤老板不是个在排练场上聊感情的人。“《四郎探母》的主题,我中学时就写过小论文,得了A+的分数!”穆怀一乖乖地说汤老板的好戏,说自己的戏剧研究,“'Yanhui Yang Visited His Mother',我们老师看完文章特别感兴趣,对我国传统文化的认识都改了,想过来亲眼看看,可见这出戏的伟大!”

      小小年纪就充当了文化传播者,不容易,不过在汤崇义看来,穆怀一这犯的是天生对禁戏感兴趣的毛病,但凡有过争议的东西,他都想钻进去挖一挖刨一刨,追根溯源,翻天覆地。不知道他中学时的小论文是不是还有篇“the Long Night”?又或者翻译成“the Endless Night”更好?尽管汤崇义海外讲学和文化交流多了,也会用外文说说戏,但还没有哪位外国友人哪个外国单位邀请他去讲《九更天》的。

      说来说去,穆怀一到底是个特别的人物。汤崇义想了想,说:“过去国外来人,都对旦角戏兴趣大,可你好像就盯着老生戏,等再看看《搜孤救孤》、《清风亭》,这口味就不知道带到哪儿去了!”“可是,自古老生不是戏班里的正统台柱吗?旦角都是后来热起来的,外行看看柔媚花哨,舞姿动作更容易懂……”越说声音越小,穆怀一想起现在场上是什么人了,加上被汤老师悠然斜了一眼:“可别给秦老师听见,人刀马旦出身,在学校里比我高一届,脚上功夫尤其厉害,男生都领教过。”

      穆怀一抿嘴憋笑,扭头过去,秦黛然那边一亮相,眼神猛地扎在他身上,令他后背都挺直了。这看得汤崇义心里快活,好像自己的年纪,都被有关秦黛然的回忆、被穆怀一的反应给带回戏校的岁月。三四年招一届学生,他跟高宝琳一同入校,还是个连高宗义何许人也都不知道的懵懂娃娃,只是大家都说学老生好,他条件够,就学老生去了,留下个没法学的高宝琳,莫名其妙地咬牙瞪了他很久。往事已去三十年,他登台时穆怀一还没出生,他拜师时穆怀一也还没出生,他送走高宝琳时,穆怀一说不定还在娘胎里,断不知此时此刻会被戏台上的缘分拖到汤崇义面前,历尽天涯共此时。

      按戏文里说,这是百年千年修的缘分;又或他曾埋下的因,终究收获了果。这出戏还没开始,汤崇义便看着大幕浮想联翩了,不好不好,上年纪就容易多想,而他对着这么一个孩子,不好不好。

      幸好秦黛然霸气,排练时都是不许观众眨眼的派头,牵引着大家的目光,不许多话。待这早已纯熟的《出塞》演罢,汤崇义和穆怀一一起鼓掌,秦黛然一笑,眉眼璨然,听了导演两句吩咐,就转过来了。

      “厉害!”汤崇义夸她,简简单单就好。秦黛然点点头,目光放在跟她差不多个头的穆怀一身上:“你从哪儿挖来这么块好料子?”

      “不不,我儿子同学,穆怀一,学戏剧的,巡演想帮忙。”说完想起什么,附耳提醒秦黛然,“穆平的外甥。”

      他们俩关系好,不见外,秦黛然知道穆平身份,仍旧是笑:“我刚才就看见你,心里想的都是我还缺个称心的花旦。不如这次巡演跟我学学?”说完又去提醒汤崇义,“教你一出《游龙戏凤》,让汤叔叔陪你唱,如何?”

      这戏,这戏一出,听上去好像他跟穆怀一还没点关系就被秦黛然识破了似的,他立即分辩:“《游龙戏凤》是宝琳的爱好,小穆喜欢老生戏……”“那正好,还是教你这出,下次汤崇义要破例串旦角的时候,你陪他!”秦黛然还是揪着《游龙戏凤》不放,汤崇义估计是他们俩排练时嘀咕被她抓住了,嘴上要占便宜,不是真知道什么,但那边穆怀一不怕,接道:“这戏好,帽子够大,我能比汤老师高了!”

      秦黛然笑得清脆爽朗,也不难为他们,只问汤崇义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穆怀一一听不好,抬手就搭在汤老师腕上。这场面太显眼,汤崇义想扯个借口都不好意思,只能说:“说好了带小穆出去找个馆子,明后天团里见了聊?”

      秦老师一听便笑眯眯地告辞,随后还用“汤崇义我都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的眼神望着他。他知道秦黛然的故事,听说这两年有个二十多岁的小情人,凭她的直觉,明眼人,汤崇义和穆怀一的小把戏怎么能晃得过她?

      这真是,两个人还没约过会呢,就天下人皆知了。汤崇义左思右想觉得不好,然而这个大摇大摆跟着他看了两回排练的小穆同志放开他手腕,与他自然地并肩而行,在走廊上看到团里的人都客气地打个招呼,混个脸熟,一心奔着巡演去了。

      还是不好,汤崇义琢磨着,说了句:“小穆,话要说在前头,离了戏和舞台,我是个挺无趣的人。”不懂你们年轻人的生活和爱好。

      “其实离了戏剧和舞台,我也是个挺无趣的人。”穆怀一说着,像是经过了仔细思考,“不过,我们俩喜欢的东西很像,在一起肯定会很有趣!”

      “比如?”“比如我也喜欢吃肉,牛羊肉!”好,话说回来了,回到今天他们俩的主题上来。吃饭,或者说,约会,心照不宣地走出大楼,走到停车的地方,汤崇义才发现必须弄明白一个问题:“那我们去哪儿?”

      “唔……汤老师,附近有菜场吗?”穆怀一却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应该是有的……”等等,不对,这不对,“你打算做饭?”

      午间强烈的阳光下,少年没戴墨镜,不由自主地眯着眼睛,但眼神直勾勾地挂在汤崇义的脸上,好像要第一时间看清他的反应。“我记得汤老师家离这边很近,我考虑了一晚上,如果汤老师同意,我去做顿饭,比吃饭店好吧?”

      这建议出来,汤崇义清晰地感受到脑袋里嗡的一声,都煮成一锅粥了,只能说:“都这个点了,买菜做饭还有好一会儿,我怕你饿得不行……”“汤老师饿了吗?”穆怀一不提自己,只问他情况。

      “我还行。”“那就好,我中西合璧,烧菜不复杂,很快的!”穆怀一笑得特别诚恳,“汤老师同意了吗?”

      这叫人如何拒绝,又如何同意呢?这年头,家里做饭肯定比外面干净,但除了有家庭的,工作忙碌,没多少人乐意自己做,汤崇义也多是小饭店里解决。没想到这国外回来的孩子,出门不想下馆子,却要去他家做饭……不是不想邀请穆怀一去家里坐坐,但他还没个心理准备啊!

      “汤老师是觉得我们不去餐厅吃饭,没情调也无趣吗?”半天没得到回应,穆怀一弱声探问,低下头躲开阳光睁大了眼睛,“还是怕我的手艺不好?”

      这只小白兔,真是让人束手无策啊。汤崇义对他没辙,想想家里打扫过,也还能见客,厨房东西不全但可以补,就应下:“上车吧。”

      穆怀一立即蹦跳着开门上车,不畏热气整理遮阳板,等汤崇义搭了半边进车,又开始调空调,调电台的,好像车是他的一样。

      汤崇义可不想闷在车里,别过身体,敞着车门,掏出手机赶紧找到高宝琳的微信:“那孩子要来我家做饭,我怎么办?”

      可等车里凉快下来,师弟还没有回复。在宣传活动吧?汤崇义也没办法,平常心,速战速决,开车去家楼下的便民蔬果店,从店内冰柜里翻出牛肉来,就这么一起回家了。长期一人住,除了卧室就是客厅,每天有空了就去团里练功练唱,在家时间不多;勉之的房间虽然还留着床,但基本当作书房,饭厅只有过年学生们来拜年时围坐聊天才用,像张奎这种一个人来的,多数在客厅,宽敞拉得开架势。如今领着穆怀一进来,平时只烧水的厨房得调试调试,打开橱柜,发现锅铲餐具都是用了十几年的老东西,还好买了新的调味品,否则家里的那些还是去年春节他唯一的女学生给大家开伙时留下的。

      家里没什么装饰,也没零嘴,汤崇义除了烧水泡茶也没别的招待人。穆怀一倒是挺兴奋的,客厅里转了一圈,翻翻茶几和电视柜上堆的书,赶紧跑进厨房,要开工了。汤崇义不是不会做饭,只是没有习惯了,东翻翻西找找,许多东西找不到,有点不好意思,就问:“小穆,有什么能帮忙的?”

      “唔,围裙有吗?”穆怀一看了四周都没有,也不麻烦他,顽皮地咧嘴笑起来,“算了。我不剥夺主人的权力,汤老师会洗菜吗?”

      汤崇义得到打下手的许可,往水池旁边一站,那边的却脱起衣服来——可能是因为没有围裙,不想弄脏衣服,穆怀一不声不响,动作潇洒地扒了自己的T恤,汤崇义打开水龙头就忘了拿菜过去。这孩子在国外是怎么长大的?这么自由的脾性是不是只有国外才能养得出来?宝琳那样的不论,现在勉之出去了是不是也这么自由了?不声不响就在别人家厨房里光膀子,好像自己是健美冠军迫不及待展示肌肉一般……

      不过穆怀一里面还有件黑色的背心,有点紧身,但至少还有件东西。汤崇义就这么弯腰定在水池前面,看那孩子化冻牛肉,找砧板选刀,挑拣蔬菜,动作熟练。穿着背心,胳膊和锁骨还露在外面,骨架虽小,但上臂和肩头覆盖着薄薄的肌肉,跟戏校里少年武生们类似,腰带勒出腰节,个子不大,上下身比例匀称,怪不得秦黛然要说他是块料子。汤老师看小伙子,首先就该看是不是材料,然后看中了就该可惜,怎么没落到自己手上,好好培养,必成大器。

      穆怀一被他盯着盯着实在忍不住,不抬眼就说:“肉还没下锅呢!”

      嗯,好好干活。汤崇义总算找到蔬菜了,刷刷洗洗,找起话来聊天:“小穆跟勉之怎么认识的?”“大学里跟的剧团要配乐,派我去联系赛迪的乐队,然后同胞就聊上了。”“勉之在学校里还,还行吗?”“摆张臭脸也挺有人缘的,运动好,有乐队,都是加分项嘛,不像剧团人里都被当怪物。”“那勉之的学业怎么样?”“不大清楚,应该还可以,没什么好说的吧?他主要跟我聊国内的事,还有他过去的经历。”

      过去……汤崇义有点忐忑:“他也难得说这些,不过现在都不跟我说话了。”“他就那个样子,心里挺好,放不到脸上,一回来找同学玩,反过来想,说明没把回家当作不自在的事。”穆怀一把菜刀伸在水龙头下遛了一圈,开始拿牛肉展示刀功了,“汤老师,我觉得我们也算是在约会吧,总提赛迪的事我以为我是来给他当后妈的。”

      这么说着,他抬起头来望着汤崇义,虽然神情愉快,但后者明白,连声抱歉,然后说:“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想聊点戏以外的事,不知不觉就转到勉之身上了。”“那我来教你啊,我保证过的!”少年又主动提出来,“比如啊,你现在可以问我,‘你怎么喜欢上我的’还有‘你到底喜欢我什么’,这样直接的话题,直接点比较好。”

      可是这怎么方便呢?“嗯,小穆,我……”“你问啊!”穆怀一快刀,菜都料理好了,伸手替汤崇义关了水,就摆弄起油锅来。

      汤崇义开不了口,但比他拒绝更快,抽油烟机轰隆轰隆——很久不用,整个机器都在震动。

      “好吧,我确实不明白,你怎么就能说你喜欢我的?”年龄是他的一倍,跟他刚认识,还是他朋友的父亲。

      “问题很简单,只不过你从没想过——我看过你的戏,不算戏迷,但我看过,很早以前。”边说话边烧菜,穆怀一毫不误事,“我看的就是《坐宫》,你记得吗?你在国外演过的。”

      之前出国巡演的时候,汤崇义还没到现在这份儿,唱的是“坐宫”一折,当时搭配的也不是秦黛然,他确实唱过。那时穆怀一是观众?

      “当然不是说我看了你的‘杨延辉’就有这种喜欢,那时也就留了念想,等赛迪认识我,跟我提起你我才联系起来。

      “一开始我回来也没多想,但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汤老师你喜欢我,那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喜欢你了,不用把情绪压在心里,不知哪天又跑出来——那时我肯定会为了眼下没把握住机会悔恨的。”

      穆怀一抬起头,若有所指地勾勾嘴角。

      “不像有的人会为此瞻前顾后,百转千回,最终错失良机。”

      他在说张奎,汤崇义知道,他突然在第二次见面后就提出相处的事,是被张奎的局面点醒了。面对这么真挚坦诚的语句,他在年轻戏迷那边也没收获到这样的情感,赶忙推辞:“都说好演员的对视让人感受到充满了热情与迷恋,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弄错呢?”

      “不会错的,你看我不是演员的眼神,对着我,你没有演员的灵魂了。”穆怀一从灶台边靠近他两步,“就是现在的这双眼睛,我的一举一动,它们都会跟着转,还会欣喜不已……”

      说着,他凑上来,猝不及防地在汤崇义的面颊上亲了下。

      “这样就是我喜欢的一部分,我不像你那么会用眼睛,我只能用其他方式来表达我的心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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