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更天》文婆昔

5、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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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动不代表风动，心动也不一定要身动。

　　汤崇义琢磨了一晚上，想想不行，还是给师弟去了电话。高宝琳宣传活动一地接着一地，如今不在一个城市，不好当面聊起；不过转念想来，有的事，不当面说反而好些。

　　比如眼下这桩。“宝琳，要是现在有个年轻的……小朋友，说要跟我处处……”“什么？师哥你要老树开花！我这才走两天你就搭上个小姑娘？”高宝琳那边背景嘈杂，刚接电话语调含糊，一听汤崇义欲言又止，立马组织好他话中的主要信息，来了精神，“不是说不是残废吗？怎么，找到个要你照顾的残废？”

　　这一下就被误解了对方的性别，他忽然间不知该辩解好还是不要：“不，不是这意思……”“对对，不该开你玩笑，严肃，严肃，好事，好事！”师弟显然整个儿兴奋起来，背景里的声音越来越远，“不对，我先问你，是你的戏迷吗？”

　　戏迷？戏还没看过，应该不算。“不是。”“哦，哦，那就好，戏迷千万别碰……多大的姑娘？”

　　这还真不知道。“二，二十多。”跟勉之一个学校，应该差不多。

　　“那有成年人的智商了，跟你也就差二十岁，不错不错。”师弟嘴上没谱瞎扯，“家教怎么样？不是来跟你找饭票的吧？”

　　“不会，家里条件挺好的……”这孩子家里条件还是高宝琳说的，“也没你说的那么认真，也就，相处一下，的意思……”“师哥你都结巴了，能不认真吗？”对面那笑意盈盈的，横竖替汤崇义开心，“跟你说啊，现在小姑娘，尤其是家教好的小姑娘，谈朋友，就是谈朋友，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你把她当真，她还不把你当真，互相看对眼了，在一块儿开心，你别想太多，对方不觉得自己吃亏，要是你瞎操心了，吃亏的就是你了！”

　　这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问题！顺着师弟的推测，汤崇义不好直说对方是男孩，怕一下就被猜中了对象，尴尬；但听师弟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句句都跟白天听到的那些差不多，让他的烦闷和犹豫都没了道理。那个少年在日光中唇角翩翩，所有的喜乐好像都是为了他似的，他的答案早被人握在掌心，只是择不出好时机好办法来表述一番。

　　“你能来问我，说明那还是喜欢对方的，两个人互相喜欢，不容易啊！长得好吗？”看他不出声，高宝琳又继续说起来。

　　汤崇义老实回答：“好看。”“你看看你，师哥你眼光这么高的人，当年都不说我好看的人，现在能这样干脆，心动得跟打颤似的吧？”当年他可是号称戏台上“最美”的丑角，班上没几个学旦角的同学能比得上他，如今虽是美人迟暮，但师哥不夸之仇记得清清楚楚，“什么样的类型啊？”

　　“可能算是，可爱？”小动物似的。

　　“我的天哪，可爱！师哥你知道‘可爱’这词说明你心动了，心动得无可救药！”师弟就差惊叫起来，“既然这么心动，你给我打什么电话，现在该打她电话嘛，约她出去，喝酒散步吃夜宵，随便什么，乖乖约会去！”

　　“这……我还没答应他，毕竟顾虑还是有的，意动到身动，也得打通一下关键，要有诀窍，是该再多了解下……”“师哥，就说你当初身段学得不如我，心动以后不是身动，是要先‘腰动’，懂吧，腰，腰先动起来！”三句不离黄腔，高宝琳也是没治了，“想想看，不相处怎么了解？不‘腰动’怎么了解？你怎么还没答应人家！小姑娘找老菜皮都不怕，你还先担心自己要吃亏嘛？人脸上又没写着要算计你给勉之买房子的存折！”

　　存折曾经有过，后来看准时机，汤崇义已经把存折当首付用了，房子放着，儿子没回来之前他也不打算花精力去装修搬家，以后还是交给勉之吧。眼前他们讨论的这个人肯定不会奔着这种利益来折腾汤崇义，但高宝琳说的也惹人担忧——差了二十岁，若说是他戏迷，提出这种“相处”的要求也有理由，可穆怀一连他在台上的戏都没看过，相识还不到一周，刚见两面，怎么就说得出“喜欢”来？怎么就说得出“相处”来？

　　而且还有什么试没试过，教不教的……汤崇义是稳得住的人，没当场表示，搁别人那儿，绝对立刻闹个大红脸，也不知控制自己想到哪儿去。小了二十岁的人，却要教给你点新鲜事，足以令长者不好意思了；更何况，对方拥有的是满满的青春，实实在在的，青春，逝去就再也找不回来的，虚度回首便一心悔恨的，青春年华。

　　所以穆怀一要说，不想浪费有限的时间和生命；他也不想，只是原本他的时间和生命都该耗在戏上台上，耗在亲手完成文化的代代相传上，而非为了这一点“喜欢”的情绪，就把自己投入留不下任何痕迹的事情里。

　　汤崇义又不是不明白，即便相处，即便喜欢，感情，过了就过了，很难留下什么纪念——就算是所谓“爱的结晶”，凝聚的责任早就大于纪念的意义，不出几年让人想不起正面的回忆了；至于心上的伤痕，别闲着，很快就会麻木，再怎么体会，都味如嚼蜡。

　　从这个思路走，他不该跟穆怀一有瓜葛。可是穆怀一跟他说这是“喜欢”，是“相处”，是两情相悦的难得机会，是对有限的相聚的赞美，对无限的生命的讴歌，让汤崇义只能想起一个词来，“问心无愧”。

　　“师哥，你也空了这么久了，心如止水，带带徒弟又带带儿子，然后再去带带徒弟……都这岁数了，除去演戏，也放松放松自己吧，不能事事都绷着一根弦。”总算找到机会反过来关心师哥，高宝琳忍不住多劝两句，“亲密关系有助于调节内分泌平衡，减缓衰老，有人愿意送药给你治病，何乐而不为呢？有个理，你能遇到的人，总比我遇到的人靠谱！”

　　汤崇义心里纠结这事，下意识去找高宝琳，要的大概就是这样的鼓励，就是这样的点明心声。别管对方究竟是小姑娘还是小伙子，对方说的没错，确实不一样，他确实喜欢上了，他确实没有其他人，他确实不想在捅破窗户纸以后还拿捏姿态，玩些欲擒故纵的把戏来消耗这个十年不遇的夏天了。让师弟忙他的社交活动去，汤崇义挂了电话就把手机翻来覆去地看了几轮回，最后打开微信，按在许久没用过的录音键上，说了一段：“明天一大早排练，加上跟人单排，估计要拖到午饭后……

　　“到时候，食堂应该过了时间，要不，小穆我们一起吃个饭？”

　　既然说要相处，那就得创造机会多聊聊天。吃饭是最稳妥的选择，汤崇义想着等会儿还要问问对方喜欢什么口味他才好挑餐馆，可脑袋里能想起来的，就只有自家楼下那个跟师弟一起吃了几十年的小店。“约会”，约会可不能去这种地方，不管是姑娘还是小伙，约会都不能去；不说要多浪漫，至少东西得好吃，环境得说得过去。出现在备选里的餐厅都是不值一提的大路货，汤崇义忽然记起前年收的那两个徒弟常常在群里发些晚餐照片，年轻人喜欢的地方，还是得问年轻人。

　　可这必须建立在知道对方口味的基础上，而对方并没有立刻回复。

　　他用了语音，一是刚跟高宝琳说完，心潮澎湃不弄出点响动不行，二是为了诚恳，让对方知道他这是明确的答复，不是敷衍，可是对方没有立刻回复。大概是有事，不方便听——但这跟前两天他们聊天的感觉完全不同，他们聊戏，聊戏剧，聊东西方文化，都没像现在这样，让汤崇义等回音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汤崇义开始回忆白天他们的对话，他真的没说什么，或许看起来像是不置可否的态度，又或许年轻人的“喜欢”是件很容易的事，给周围划了个“喜欢”的范围，一个不行，转身就是另一个，不给上一个留下考虑的时机……他意识到他居然会生出这种想法，一面对自己失望透顶，一面又觉得微信没有“是否已读”的功能，无法判断对方的“方不方便”和“明不明白”。

　　连一夜还没过去，他汤崇义竟然患得患失，无法自拔于一个少年所说的暧昧情绪。不能坐着空等，穆怀一性情中的点滴细节浮现脑海，他不禁起身去书房收着的那一柜子碟盘中翻找，漫无目的，两张手写着“九更天”的刻录盘出现在视野中。

　　这回汤崇义不知道了，是冥冥之中的联系，还是他潜意识里奔去书房，为的就是这两张穆怀一最感兴趣的《九更天》。他知道里面有什么，不用放出来检查一下，犹豫着先用手机拍了碟片的照片，接着就停在跟那孩子的对话上，是不是该不等他回复就把这照片发过去呢？

　　穆怀一如此聪明，不会不懂他的意思。

　　不过，照片还没选择，对方总算是回了。回的是一串文字。

　　“汤老师抱歉我之前在舅舅家里坐着，他们都不让小的们看手机！”

　　“明天没问题！一起吃！排练我尽早，门卫已经认识我了，我悄悄进去。”

　　“太晚了您早点休息，别想明天吃什么，我来想！”

　　“别看这些了，赶快睡觉，一大早排练呢！”

　　他的舅舅穆平，家也在这里，但不知道穆怀一这次回来，高宝琳和汤勉之都分头走了，他继续住在宾馆，还是去了舅舅家呢？汤崇义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关心这些，只跟对方说戏，说戏剧，说排练，对穆怀一的个人生活，从不关怀。

　　不像这孩子还懂得催他睡觉。面对这种催促，到底是该假装不理，还是满口答应才不显得奇怪——正揣摩着对方所期待的答案，汤崇义就接到了一条小小的语音。

　　“晚安！”在手机里，年轻的小白兔有着甜腻的声音，比他平时面对面说话的音质更黏，被舌尖顶在牙齿后面，听上去就让人忍不住伸出舌尖，舔舔自己的上颚和齿缝，总有种痒意。汤崇义发现自己听了两遍边确认边动起舌头，赶紧停下，然后决定打字回了对方“晚安”二字。

　　这就好了，汤崇义的生活被悄然打乱节奏，但到底没有轻易失去一个机会，也没有轻易失去一个人。走着看着吧，师弟的话在理，怀抱绝美青春之人还没觉得吃亏，他畏首畏尾的，实在不像样；穆怀一带着洋人的作派，胆子比他大，可阅历还是没办法比较的，若后面真相处起来，还需要汤崇义多费心了。

　　看看茶几上那两盘《九更天》，汤崇义不准备明天带给那孩子。以后嘛，总是有机会看的。

　　他才是真正胆大包天之人，穆怀一是他儿子的朋友，他却没跟任何人商议，就要伸出手去；他们俩差了二十多岁，他居然能够心安理得地准备着，要在那美好青春里占有一席之地。

　　他跟穆怀一，到底才见过两次而已。

　　都已经躺在床上打算按下心中翻腾的思绪沉睡过去，可对面的少年似乎比他更激动，又发来了一句“您喜欢吃什么？今晚别回！”

　　“我喜欢吃肉，牛羊肉。”汤崇义不要他为此惦记一夜。

　　“好的！明天见！（不要回了）”

　　在昏暗的光线中，汤崇义对着手机笑了笑——他们好像，已经开始了所谓的“相处”，那便意味着，所谓的“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