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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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老师，那边是……戏校的学生？”张奎排完了需要扎靠的部分，正让人帮着卸靠旗，看见汤崇义从排练厅外面进来，师傅经过身边一个微笑，他总算找到机会问出疑惑了。
今天一大早排练，就听说原定跟团去巡演的花脸演员陈军辉家里出事，临时要换纪兆先，所以前面有孙权的场次要多花点时间——影响不到张奎的部分，但早到的汤崇义一听这变化就独自出去，说是要去团办问问巡演的细节。
撇下了他身边带着的一位小少年。
今天排的是巡演里被点到的《甘露寺》，跟《甘露寺》同日演出的前面两折戏都跟张奎没关系，看他年轻，就让他在这出里串个赵云。到外地去，串行常有，物尽其用，张奎功架不错，能打出手，《挑滑车》能演，串赵云也轻松。排着排着看汤老师进来，旁边有个白白净净的男孩，二十以内的年纪，二人间很客气。张奎不知他是什么身份，只见师傅安排男孩在后排，跟导演招呼一声，自行走了。那孩子就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看演员，看导演，看上上下下的调度，沉默，神色间毫无反响。
就是那眼神……审视，衡量，不挑刺儿却也不欣赏，初生牛犊不怕虎，后浪总比前浪强的劲头，看得正排着的张奎很不舒服。
再说，还是汤崇义亲自带来的，有汤崇义亲自照顾着。这下看师傅一回来，张奎便开口了，毕竟男孩的样貌好，说不定就是师傅又添了徒弟。
新人笑旧人哭，袁门不如意，师傅添爱徒，谁都不想这事落在自己身上。
“哪个？”汤崇义被徒弟叫住，就过来搭手卸靠，让旁边人忙别的去；被问了戏校学生，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张奎抬起下巴示意，才发现是说穆怀一，“哦，不是，那是勉之的同学，暑假过来做论文一类的，挑上我们了，我带他看看。”
“您儿子回来了？”上周演出后张奎只听说差点被高宝琳搅了局，没想到汤老师的儿子也一块儿回来，这对师傅可是件喜事，“那可好了——巡演可以顺便带他出去转转，我没什么事，我帮您带……”“他哪会跟我们巡演？连我都不想见！再说，他现在长得比你还高半头了，让你带他玩像什么样。”当年汤勉之出走以前，张奎是个大哥哥，替汤崇义照看过儿子，如今这两人站在一起看起来就不对劲了，“巡演的话，估计小穆跟着去看几场，不过没定，我再问问。”
顺着师傅的视线，张奎知道这“小穆”说的是那看上去不带善意的男孩。原来是个国外回来的，找到他们这里能是做什么论文呢？中西方文化差异？还是有关戏剧的理论？对戏曲那孩子应该是个门外汉，可眼睛里写着的，是见过真正好东西之后的水平，张奎这点头绪，他不在乎。这边议论着，那边“小穆”也发现了汤崇义，转过脸来，五官都舒缓开，对他们笑。
眼睛里就不是方才看张奎排练的情绪了。
“你先去歇歇吧，等会儿还有两段。”汤崇义拍拍他，就走过去了。
张奎心里不是滋味，无论如何，都不是滋味。
不过汤崇义可没时间揣摩徒弟的内心活动。上周演出的评价，后来张奎没等到今天排练就去他家里坐坐，问个一清二楚才肯罢休；袁海音那边简单夸了两句，小青年可不愿意，自己没底，就要从汤崇义这里盘根问底出来。学是用功学了，可抵触得很，描个皮相，没刻出骨架，心里放不下的还是汤崇义这边的根基。
到这时候了，张奎对他那点小心思他会不知道？雏鸟总偏爱第一眼见的母鸟，倦鸟还要归于出身的林樾，不管什么缘故，他被徒弟依恋上好几年，他知道，但医不了，张奎必须自己熬过去。
不是汤崇义太开明，几世纪了，梨园中人什么样式的情爱没唱过，什么样式的情爱没见识过，什么样式的情爱没经历过？徒弟喜欢师傅和喜欢师娘的区别并不大，归根结底，从来都不是师傅或师娘的过错，只要徒弟能想通，事情都能掩过去，徒弟要是想不通，难不成还得师傅舍身取义成全小辈一段歧路危情吗？长不大的孩子，断不去的奶，出了这种事，谈心谈人生谈价值观都是改不了的，除了拉开点距离把人往外赶，汤崇义没别的法子，只能委屈委屈张奎了。
他也不是没有为此吃苦头，说到底他最珍惜的徒弟还是张奎，顺应团里大势拱手让给袁海音，下策，可也是为了对方好。
在穆怀一旁边坐下，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的少年悄声跟他打了招呼，继续专心看排练了。巡演阵容临时换人，对《甘露寺》这出戏的影响比较大，而另外两个旦角戏，跟汤崇义没多少关系，纪兆先私下找人练他看不见，但纪兆先的孙权是要跟他默契配合的，他们俩之间合作极少，还不知道会出来个什么样子。场中央纪兆先正唱呢，三十有五了，平时多注意锻炼的，身形魁梧但又干练，满目精光，眉头挑动，唱起来嘴形很有气派，脑袋形状圆满，腰里劲足，手脚舒展大气，确实是难得的花脸料子。上回看张奎演出，就觉得纪兆先这人聪明，情绪到位又常常奇峰突起，懂引人目光，上戏就是一霸，还霸得人心服口服。
略有点期待这回自己的“乔玄”会有什么新花样给这位“二千岁”激出来了，汤崇义余光看穆怀一听得用心，不便打扰，可手肘先大脑一步，撞那孩子的胳膊，接着嘴巴也管不住了：“怎么样？”
穆怀一没有立即回答，对他眨了眨眼，才笑道：“还没看到汤老师呢！”
“我没什么好看的。”不知道身上哪儿不对劲，汤崇义应的声音有点闷，“正好看了那天晚上演出里的两个，说来你跟他们有点缘分。”
“原来如此，我说刚才那位老师看着熟悉，风格很像的；这个却不一样。”穆怀一认得出张奎，却认不出纪兆先，“不是化妆的原因，这位老师，特别有变化，不同的戏，完全不是同样方法了。”
昨晚小穆跟他确认见面时间汇合地点的时候汤崇义就问，三国熟悉吗，对方立即说在国外长大的孩子常被被父母按着看这个，怎么会不熟悉。汤崇义放心了，说你明天要见识的跟你读的不一样，戏文里的三国，不是《三国演义》也不是《三国志》，是另外一个世界；对面马上发了欢欣雀跃的表情，可期待可期待了。汤崇义有点感慨，该捧的时候捧，该期待的时候满心期待，该不客气的时候从未客气，该乖巧的时候绝不逆向而行，这个穆怀一简直跟住在他肚子似的，一举一动都应和着他的一举一动，心有灵犀之类玄乎的词都不好拿来形容。左思右想，可能还是汤勉之的问题，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穆怀一这样听话的，看到穆怀一并不奇怪，但他习惯了汤勉之，再遇上穆怀一，那穆怀一就生出一种独特的好，令人舍不得断了。
既然汤勉之不跟他说话，他跟对戏充满兴趣的穆怀一说，总行了吧？汤崇义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闹什么脾气，总之一看到穆怀一的神情，眼前就像有个光华绝代的明珠被点亮了似的，还捎带着热气。
穆怀一有眼光，看得不错，纪兆先的戏好，特别好，处处在理，又处处不同，没理由埋没在三十多岁的演员里面，争破头挤出条血路——经穆怀一的提醒，他总觉得骨头里都热了一热，激动得想跟纪兆先过过招。
可还不是他排的时候。为了纪兆先的加入，导演改动不少，来来回回顺了好几遍，旁边陪着的小辈们可能也不开心，这么下去，排练完了背地里得怪到纪兆先头上；传承艺术不能当复印机，创新改进才是好办法，汤崇义欣赏纪兆先的态度，可惜这人有点自我，未必能够意识到大家对他的反感是从何而起的。多来了几遍龙套反而最没进展，穆怀一这么认真的观众都有点坐不住，汤崇义觉察了，便说：“我刚才问了巡演的事，团里没有多余的款项，小穆，我没法雇你啊。”
“啊，不要紧，我自己要去帮忙，怎么能让你们出钱？”之前说到排练就聊起巡演的安排，穆怀一意思坚定，要看巡演，过去帮忙跑腿什么都干，只要汤崇义肯带他去，“等您知道住的地方，发给我，我去旁边订一个，白天做事，晚上看戏，多好啊！”
一个大学生，放着暑假回国探亲，却被拖去不相干的演出全国跑，不给工资不报销车马住宿，到底过意不去：“我跟团里说下，给你开个实习证明——记得以前有学生过来都要这个——是不是还得写外文版的？”还不知道他们学校要写什么样的，“你也不用做什么事，白天自己出去玩，给你个工作证，快开场了回来，去找个空座位坐下看。”这种巡演包场很多，票算是卖出去了，上座率平平，穆怀一蹭戏方便。
尽顾着自己盘算，汤崇义想法挺多，都是为了不亏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可没注意客人的需求；还准备说下去，穆怀一伸手拉他手腕，打住：“我一个学戏剧的学生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只顾着玩？汤老师，您同意我去，我就求之不得了！”
嗯，确实该是这个道理。汤崇义想通了，然后就注意到那只搭在他腕上的手——又是那个手腕，又是那只手，穆怀一似乎特别喜欢这样，汤崇义一急，或者穆怀一自己一急，都是这样，将手腕悄悄地收在掌中。
并非在台上演戏，但汤崇义不排斥有人对他做出这举动。人与人之间若是皮肤上的温度相通了，总觉得心靠得近，话也说得顺，好像他们俩没什么隔膜一般，更不会有争执。
穆怀一每次这样一搭一握，他挺受用，久了也不想对方放开，这么挂着吊着，心里满当当的。
直到有人换了件上衣回到排练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的手腕看。
张奎爱干净，每次排练都带着几件衣服，汗透一件换一件，不像其他小子们一整天下来能从衣服上抠盐粒炒菜。如今他为后面排练换个T恤回来，没往场上喳呼着的纪兆先那儿看，却一眼望见汤崇义被人“擒住”的手腕了。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汤崇义不是瞎的，知道被人注意，慢慢地抽出手腕，不给人遐想的余地。
“那我等下问问住的宾馆，你别急。”不过，要顾忌张奎的念头，就照顾不了穆怀一的；就这么躲开还是反常，那小动物似的眼珠转了转，往门边看去，跟张奎的视线搅在一起了。
这算什么事啊！汤崇义难得被张奎的想念困扰，对面这感情，怎么就偏偏露在此时此地，露在穆怀一的眼里，冒犯他刚缔结的忘年之谊？
他已经把这么个孩子当朋友了，可对方呢？大概还把他放在与学业相关必须讨好的长辈位置上，做不到坦承胸怀吧？
更别说这个长辈，还招惹了别人莫名其妙的情怀。汤崇义心口乱蹦了几下，想法越发繁杂，也渐渐毫无根据了；还好纪兆先那边总算捋顺了，导演不让休息，抓紧时间来第七场，把硬骨头啃下来。
除了“谏主”里脍炙人口一段唱，《甘露寺》要数第七场最重要了。在乔玄的指导下刘备见了未来的丈母娘，乔玄一边帮刘皇叔说好话，一边跟自家闹脾气的二千岁周旋，还要保住刘备一行人的安全——汤崇义便是这位巧言成趣的乔国老，耍起高派做工上那一套把戏，气孙权，救姻缘，促成吴蜀一家共抗曹的局面，倒会显出乔玄的优雅大气，胸襟不凡。
配上戏，才体会到纪兆先另一种聪明——烘托主角的同时，抱着主角的大腿碾压其他角色，汤崇义自己处理这场时还顾着别人，可纪兆先来了，他就被与其他角色隔开，让人只能看到“乔玄”和“孙权”的戏。这不好，就算观众为角儿而来，大多要看“乔玄”的部分，纪兆先也做过火了，失去平衡，群戏便没有群戏的意义。
正寻思怎么把纪兆先的路子扳过来，汤崇义忽地发现，下面坐着的人里面，唯独一人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这边，便是穆怀一。
那个标新立异的孩子，在望着刘备和赵云，若有所思，反复琢磨呢。真是古怪人做古怪事，能一门心思钻研《九更天》的年轻人，这种时候不看他汤崇义却去打量别人，倒也正常？汤崇义有高派的表演程式与风格，现在为了个口味乱七八糟的穆怀一，一抖手就亮了全然不同的做工，引人瞩目瞩目他的突破。
但导演认为不合适，得稳一点，换了搭档暂时不要修改过去固定下来的表演，让纪兆先熟门熟路了再说。
先是张奎，而后是纪兆先，最终是对着传统戏曲大有不解风情之态的穆怀一，轮番挑战汤崇义的威严，今天排练他算是有违常情，做出自己看不上眼的应对，显得急躁不安。
穆怀一没说什么，跟他一起出了排练场，评论起这出戏来：“过去我只是听说，没想到这么有趣——四十八岁的人，染黑胡子便被当青年看中了；相亲的时候对方的条件只听对方介绍，自己人帮外人，不调查调查就信了……这传统看上去很没道理，仔细想却很有道理，”男孩拨了拨头发，“感情上如此随意，喜欢和厌恶都是简单的事，又是能简单被人说服的事。”
一介少年，不以为然，却也是种观点。汤崇义嚼着话中的意思，嘴上应道：“这次还有《四郎探母》，你看看，里面的感情不简单了，每个人都是两难，每个人都是真情实感，你大概会觉得有意思。”
“这个我知道，能看到汤老师演这出很难得，能看到汤老师排练也很难得，其实，能看到汤老师本人，对我来说就是难上加难的事了……”穆怀一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细不可闻，仿佛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内容，只等汤崇义在一旁表现出试探，他才抬起头说，“说到这些，汤老师有没有遇上过，这‘两难’的事呢？”
没有国仇家恨，汤崇义除了儿子不顺心，并没有做出什么艰难抉择的机会。全然不知对方疑问的理由，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形状漂亮的脸庞，看不出端倪：“生活安安稳稳的，从何说起呢？”
穆怀一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了。
“汤老师，我觉得您很喜欢我。”男孩在笑，“不管是因为这张脸，还是年纪小，还是别的什么，您很在意我，您喜欢我。”
“这，我怎么会讨厌你……”“您明白吧？我说的‘喜欢’的意思。”穆怀一打断他的“曲解”，直接地进攻了，“您喜欢我，我看得出来。可是，您看得出，我也喜欢您吗？”
您明白我说的“喜欢”的意思。
“我不想浪费有限的时间和生命，汤老师，既然我们彼此喜欢，又没有其他的对象，我们可以相处试试吗？”
您明白我说的“相处”的意思。
“您没试过的话，我可以教您，汤老师。”
七月将至，这蝉鸣日影，汗流树荫的天气，一个白衣少年笑得纯真善良，语带体贴，胸有成竹地要给汤崇义上课，崭新的人生课程，成就这一个崭新的夏天。
汤崇义发觉自己动了心——动了几日，心都不知在哪儿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