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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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更天》这戏，又叫《马义救主》，说的是米家老仆马义，在大东家因妻室与人私通遇害、二东家被恶人诬陷逼J不成杀害寡嫂之时，受县令误导，一心救主，先逼死女儿割其头为二东家洗刷冤情，再进京申冤，历经铜铡钉板之刑，义无反顾，得文天祥亲赴县内勘验，只恐路途遥远，刑期已至，晚到一步，幸而天佑善人，夜沉不去，更夫打到九更，天才复明，文太师救下马义之主，凭梦中线索，平反此案。过去是出考验演员做工和表演的衰派老生戏，“马义杀女”一场情绪激昂，非常精彩，后面的“滚钉板”无论用假钉还是真钉，鸡血还是油彩，看的都是演员的硬功夫，算是过去戏迷们津津乐道的一段舞台绝技。
但这戏不适合当下的时代，不适合年轻人，也不适合老戏迷。汤崇义听说现在还有人拿出来演，不过演的大多数是“杀女”一折，马义一家三口各有想法，冲突激烈，一波三折，最终以女儿舍生自杀结束，眼看着确实有点为“义”献身的意味，可这一切都建立在马义因“愚”上了县令当的“忠”之上，前后连贯想来，很难令现代人信服。那就更别说当台砍头藏头以头顶替，演员半裸滚钉板一身血迹，青天大老爷断案得靠梦中鬼神相助，救人来不及老天爷帮着不给太阳出来——残酷血腥毫无美感是一方面，封建道德迷信又是另一方面，戏校里有人教的，练功用，可能没什么大碍，搬到观众面前就不好了。
现在居然还有远在大洋彼岸的年轻人，专门跑来这里，想把这样的糟粕发扬光大。
自从穆怀一说了对《九更天》的兴趣，汤崇义跟他聊天的态度都显得冷淡了；少年知道自己说错话，急忙改说别的戏，先前的锋芒全都不见，尽是些熟悉的名字，台上演得多，汤崇义随意搭两句，就是书上查不到的东西。年轻人一心追着奇闻异事，想弄出点博人眼球的壮举来，可以理解，那些“最懂”或者“精通”之类的评价不过是无心的赞美，并非穆怀一真有恶意，汤崇义不该这么敏感，跟个初见的孩子理论。穆怀一从小在国外长大，能对老戏如此上心不容易，只要不提《九更天》这出，汤崇义还是愿意倾囊相授的。
等车到团里，蒋亭东早靠着他那辆低调的“看戏车”在路边候着。汤崇义原不打算下车等高宝琳带勉之上来随他一起回家坐坐，却见蒋先生神情复杂地向他摇摇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先前都忘了问，师弟回来宣传肯定有住处，一位国际影星回趟祖国怎么会屈尊住在两室户的老房子里？汤崇义有点忐忑了，一起回来的，勉之是不是也跟高宝琳一样打算，毕竟这两人在外人眼中都是梨园逃勇，有业不从，有家不要，到洋人那边去找快活的叛逆之徒。
但既然回都回来了，总得到家看看吧？那边车门开了，下来的是高宝琳，却不见汤勉之。汤崇义猜到结果，等师弟凑到窗前要开口的时候，他都想先一步出声阻止对方。
“今天晚了，明天我再劝劝。”不必言明，高宝琳也是无奈。汤勉之回国不回家，责任算谁的不得而知，师哥师弟打着哑谜，倒是副驾驶上那个“外人”解了安全带，不着痕迹地搭上汤崇义的手腕，轻晃着说：“汤老师，我去跟他说。”
这孩子光在旁边看看都明白了，那蒋亭东怎么会瞒得住？“小穆，你不用……”“别瞎掺合别人家事！小一你过去，蒋先生送我们去宾馆。”高宝琳瞪眼喝住穆怀一，熊孩子不要添乱的神色，长辈架子说端就端，就等他乖乖收起惹事的念头。穆怀一撤了还挂在汤崇义手腕上的手指，跟汤老师道别下车，边走边回头张望，好像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东西留在汤老师车上了。
“烦人的娃娃！师哥你怎么有耐性养的？”高宝琳抬手赶那孩子上车，低声抱怨道，“我先回去报个到，老地方等我？”“太晚了，你刚到，得好好休息。”“说的什么话！我回来一趟容易吗？觉可以明天再睡，师哥还是今晚的独好！”还是一副不正经的勾人劲头，在国外待过，玩笑开得越发露骨，无所顾忌，汤崇义觉得，也就自己让着他了。
即便是一家人，来的是客，师哥听师弟调遣。老地方，开了几十年的小菜馆，老板熟悉但从不把这对演员当回事，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在老板眼里，都还跟当年过年跑来敲门讨酒喝的小捣蛋一样，敢闹事就抄起柜台里那条棍棒打出去。夜色深了，汤崇义一说要炒的几个菜名，加上啤酒，老板就知道是哪个小兔崽子要来；可是这回有点不一样，高宝琳一进来，老板就跑去柜台里翻出两张纸头，拿过来让高宝琳签名。
这到底还是不一样。汤崇义摆出笑脸望着师弟皱着眉头签上自己的洋名，坐下来就低声抱怨“怎么不把那根棍子拿来让我签呢”，白眼翻上天了。
“我说师哥，我憋了一晚上，你还是让张奎那小子回来跟你吧，他跟袁海音脾气不对，学得不情不愿的，别到时候功废了，还惹了人家老先生不开心！”高宝琳难得回来，更难得看戏，但眼力还有，歪斜在第一排座位上，不用几十分钟就能看出毛病，“后来演完找你了吗？来认错了吗？”
“我们不是先走了嘛，他准备这么久，也要休息，明天再说吧。”“这闷罐似的脾气，你不找他他当你在火头上，倒看看能憋多久！”他之前回来时跟张奎照面过，有点印象，今天算是大失所望。
“不说小辈的事。你怎么样？”张奎是张奎，高宝琳是高宝琳，汤崇义分清楚，“这次待多久？”到底还是不一样。汤崇义摆出笑脸望着师弟皱着眉头签上自己的洋名，坐下来就低声抱怨“怎么不把那根棍子拿来让我签呢”，白眼翻上天了。
“我说师哥，我憋了一晚上，你还是让张奎那小子回来跟你吧，他跟袁海音脾气不对，学得不情不愿的，别到时候功废了，还惹了人家老先生不开心！”高宝琳难得回来，更难得看戏，但眼力还有，歪斜在第一排座位上，不用几十分钟就能看出毛病，“后来演完找你了吗？来认错了吗？”
“我们不是先走了嘛，他准备这么久，也要休息，明天再说吧。”“这闷罐似的脾气，你不找他他当你在火头上，倒看看能憋多久！”他之前回来时跟张奎照面过，有点印象，今天算是大失所望。
“不说小辈的事。你怎么样？”张奎是张奎，高宝琳是高宝琳，汤崇义分清楚，“这次待多久？”
“看情况，比上回久点。”没动筷子，高宝琳撇撇嘴先喝酒，“你儿子待三周，他学校那边还有事。”
汤崇义想了想，还是不提小辈：“你还好吧？别累着，也别急着走，要是这两天有空，我陪你去看看师傅……”“师哥你不能替我操这么多心，那是我爹妈，而且人已经走了，你没必要。”高宝琳看师哥酒杯没动，帮他倒满，“该去我会去，自己去，我又不是勉之这么大孩子，要个长辈按着压着。”
说来说去，说的还是小辈的事情，汤崇义忍不住了，千言万语，嘴边化成的只有“谢谢”。算算也六年了，儿子从没主动提出要回来；师弟当然明白他心里想法，这次不知用上什么招数，让汤勉之点头。尽管看起来不想跟汤崇义多话，但能回来就是第一步，他不贪心。
“谢我什么，他在外面还挺像个人样，要面子，有朋友说想来才知道回来，还跟小学中学狐朋狗友约了聚会，打算到处玩，我又管不住他。”撞撞师哥杯子，高宝琳觉得自己真不是带孩子的料，汤勉之他扔在那里散养几年，不也长成这么人模狗样了嘛，“我看穆怀一还会找你，想谢就谢他，顺便让他拉着勉之一起！”
对外都得撑足了脸面，汤勉之跟他爹还是像的。想象一下有穆怀一那样的朋友，被那双眼睛盯着哄着，汤崇义也没办法招架。刚才在车上就告诉对方自己的号码，但他那时没想起来宝琳说的这一层——当时该让那孩子先打过来留个号，若是真要靠旁人来联络他们父子俩……可这不正是掉面子的事嘛？
正琢磨儿子，手机猛然一阵震动，打开来看短信微信都有。“张奎撑不住了？”高宝琳边吃菜边猜测，没放在心上。而汤崇义是看到了张奎来试探评价的微信，他没打招呼先走，一不小心就被当成是不入法眼的高慢之态，徒弟连问声好都要掂量几番。跟他说了总体挺好细节问题下周排练说，汤崇义就看短信上陌生号码来了一条：“汤老师好，我是小穆，有什么需要您电话找我。刚看到您的号码有微信，我可以加您吗？”语气诚恳，也免除他到底如何联系对方的困扰。
还没回复短信，微信上添加申请就过来了。“张奎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以为还是张奎，高宝琳随口一问。
“哦，是小穆在加我微信。”汤崇义边通过边纠正，“现在都在用这个，老年戏迷们整天在上面聊，你们国外的也都有。”
“这玩意儿，含蓄的约P神器，优雅的召J平台，没事搞搞远距离的也是情qu。”话一出口想想不对，赶忙补充，“师哥我开玩笑呢！我们用这个不都是为了我们在国内的牵挂，为了您啊！”
不跟高宝琳计较言辞，汤崇义刚加了人，那边就发表情来震，他还没找到合适的微笑来回复，对方又是问好又是道歉，这么晚打扰很不像话。
“这个小穆，平时跟勉之关系很好？”到底还有疑惑，这年纪上他这儿用心的圈外人太少了，何况是越过重洋而来的；先不说说话态度，是不是真心实意，举止细节上还是可以看出端倪的。
“应该可以吧？我见过几次，不是跟勉之一起玩乐队的那群人，跟我聊舞台艺术挺诚恳的。”高宝琳以前也给师哥发过照片视频，汤勉之读高中就在外面组摇滚乐队，是鼓手——这跟戏曲还有些关系，只是可惜他天生的好嗓子，“你不提我差点忘了，就穆怀一这事，说明你儿子是把你放心上的！”
这怎么说？
“穆怀一的舅舅是做演艺的那个穆平，知道吧？引进演出，也出口，记得勉之没出国之前，你去演出还来找我那次吗？那好像就是穆平做的！”高宝琳说的那是十年前了，汤崇义只是跟着团里出去唱个折子，压轴大戏也跟他没关系，但这么说起来，“穆平”这名字还是响亮的，演出行业有头有脸。
“那次送戏越洋不是文化交流，商业上效益不怎么样，穆平隔了这些年，脑筋似乎又动起来了。”外国人也就是头回见会认为这是稀罕物件，隔个百八十年，本土舞台艺术都被大小银幕冲击得落魄起来，还会有几人珍惜海对岸的古董，“听说勉之主动告诉小一你是他亲爹，又说了你的身份头衔资历，引起小一过来看看的兴趣……我看这熊儿子还惦记你，就是还不知道怎么跟你和解，你就放心吧！”
勉之跟小穆说这事？这算是推销推销自己这快要僵死在传统文化里的父亲，拉他一把吗？虽然汤崇义看不分明去国外演戏的前景，但文化若是不传承不传播，终究会腐败在泥地里，多条路是好事，过了十年，情况也许有变化，跟团里商量商量，说不定能和别的团合作，抽调精英，做出点成绩来。念头一动就停不住，而微信那边穆怀一看他没回复，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汤老师最近有演出吗？我想看汤老师的演出。”
近期演出是有，但不在本地，是跟团里几个角儿巡演，如果经费允许，暑假里叫个学生一路帮忙顺便看看戏也不是不行。可想想宝琳点拨他的，这孩子是穆平的外甥，十多年不回国一回来不去见舅舅反跟个陌生人跑巡演，不通情理——国内看戏，各地有各地的长处，戏不是他们团一家独大，老生行也不是他汤崇义数一数二，高派各处也有传人，穆平的外甥想蹭戏是简简单单的，说不定还能找到个愿意演《九更天》的老生，专门演给穆怀一看。
怎么又绕回来了。这戏就跟魔障似的，跟穆怀一这人牵连在一起，汤崇义想起一，便有九，然后就开始规划怎么把这两桩分开，给孩子洗洗脑袋。
“要不你有空时过来看看排练吧。”汤崇义斟酌着打字，“等下发你张我排练的时间表。”巡演的戏都是保守的经典戏，列张单子出来各地点戏，广受戏迷欢迎的，才会出现在戏单上。说完这话还没来得及打开图库找到排练场贴的那张时间表，穆怀一就来了一欢天喜地的表情，然后跟着句“我都有空！”
“还陪小伙子聊天呢？打字又不快，干嘛不用语音？”高宝琳瞥了他手机屏幕一眼，就看见上面一只什么动物在那边画心型，嘲弄起“老年人”师哥，“小心点哦，黄皮白心的小崽子都特别没尺度，咱们这一把老骨头被啃了可怎么向师傅交代啊！”
最后这句汤崇义记得，他年轻装老成的时候没少拿这语气训过师弟，后来回想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人平安，才是最真的。知道是玩笑，对穆怀一他也满是信任，翻了半天找到拍着时间表的照片，检查一遍照片可有错误，才郑重地发出去：“要是对方在不适合听语音的环境下，自顾自地说一通扔过去也太不为人着想了。对方说了话，我再说回去。”
“然后对方跟你想的一样，你们俩就一辈子以为对面不方便，努力打字，并猜想着对面究竟是何种情景才这么‘不方便’呢……”高宝琳坏笑中全是暗示，下巴上的胡子连同嘴唇上的，硬是扯出若有所指的风流弧度，“穆怀一现在该去敲敲我的房门，发现我不在房里，那他猜想的对象也有了！”
“乱开玩笑！”关了屏幕将手机翻过来扣在桌上，汤崇义不管后面再有什么震动什么回复，眼前的师弟才是最重要的，“给我说句真话，找到朋友了吗？”
“师哥你看我现在这处境，找到了我也不敢跟人认真谈朋友吧？人家也不一定真心跟我谈朋友吧？”高宝琳赶紧给师哥倒酒，这可是代替他爹妈来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有美人，隔夜不能睡！你知道我的，霉运来了就招惹麻烦，我现在不是还犯得了错的年纪，真摔了，就爬不起来了——师哥，你知道我的啊！”
没错，他知道宝琳的性情脾气，知道宝琳的过去现在，即便离戏远了，他还想看宝琳有个美好的未来。
这人生，才走了一半呢。点了点头，二人心里揣着默契，举杯相碰，同饮而尽。
“话说回来，倒是师哥，怎么不找人来照顾照顾你呢？”新开一瓶，给杯子满上，高宝琳觉得对面这人比他可靠谱多了。
“我又不是残废，还要人照顾。”汤崇义笑了，难得，笑出眼纹来了，“别的不说，我有徒弟，有舞台，有戏，就足够啦。”
他不贪心，生命里已经有这么多的物事，还填不满一个小小的汤林吗？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