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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夏再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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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以为,那段时光蒙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那日二师父在宅子里瞧病,我觉得闷了便一个人在湖边闲逛。阳光铺陈得明媚,我驻足在一树海棠下,闭着眼享受风中浮动的淡淡香气。一只鸽子拍打着翅膀在我身侧徘徊,我一伸手,鸽子竟停在掌心。
我不禁微笑。
我遥遥听到鞋底与草地摩擦的窸窣响动,回过头来,那人的面庞在日光下有些微的闪烁,他笑得一派温和:“我家的鸽子竟然不怕生。”
我将鸽子握在手掌中,递给他说:“我在家中也养了鸽子,大概是我身上沾了鸽子的气息。”
他接过鸽子,放入鸽笼,温柔地向我点了点头,“多谢。”
我说:“如果想召鸽子回去,吹鸽哨就可以了。”
鸽子在笼中咕咕的叫着,他微笑:“这鸽子随我时间不长,还不大听话。”
“公子!”远处一个背着书箱的小童子大喊,“公子再不回去,先生就该等急了。”
他听罢,对我歉然一笑:“敝姓夏,名再晨,今日与姑娘相遇,十分荣幸。”
我说:“我叫顾莞尔。”
他沉吟片刻:“真是人如其名。”
人如其名。我在心中细细默默,微微一笑。
第二日,我沿着河堤散步时,隔着车水马龙,远远瞧见昨日与夏再晨邂逅的海棠树下,有一个毓秀挺拔的身影。这次,轮到他对我回眸一笑,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我只好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微笑:“真巧,又在这里遇见你。”
“今天你不用温书么?” 我见他没有带鸽笼,也不见昨日唤他的小书童,便随口一问。
“唔……”他沉吟了片刻,颇认真地回答我,“其实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整日读四书五经,偶尔会想放个假。我很羡慕莞尔姑娘,可以无忧无虑。”
我笑了笑,“我在家时,师父要督促我剑招武学,二师父要强迫我修习医术,可一点也不轻松。这段时间我随我二师父回家,路过这里,二师父要帮人瞧病,我才得闲出来玩。”
他语气平和:“我家中的姐妹只是随便认识几个字便可,平日里只做些女工刺绣,虽多了些温婉贤淑的气质……”他顿了顿,“但是,却少了些许灵动。”
他继续说:“听姑娘刚刚所言,莞尔姑娘是第一次来琳城吧?”
“嗯”我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沿路鳞次栉比的店铺房舍,“这里比我家繁华得多,好玩得也多。”
“既然如此,没有一个向导总归是不方便”他十分体贴的问,“我知道这边有一处戏坊正在演折子戏,莞尔姑娘愿不愿意随再晨去凑个热闹?”
我心中畅快,昨日在街市上险些迷路,今日有人陪着再好不过,于是一拍手说:“如此甚好。”
我们沿街溜达着,遇到卖糖葫芦或是小面人的他便随手买给我,我心中虽觉得过意不去,却开心得很。他带我步入一间门面十分气派的楼坊,我一面惊叹一面与他在戏台下最靠前的一个空桌落座。我暗自庆幸,身后拥挤一片,我们还能如此好运的捡了个这么好的座位。戏子咿咿呀呀的唱着,看客熙熙攘攘的拥挤着,遇到精彩处,台上一个亮相,台下掌声雷动,我第一次听戏,虽然不懂台上唱的言语,也不明白情节几何,只被众人洋溢的热情所感染,也跟着叫起好来。
“喜欢吗?”他问我。
“喜欢!”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他听罢笑得明媚起来。一个小厮点头哈腰的作揖行礼,他伸手止住,我专注于戏子的表演,只晓得他与小厮轻描淡写了几句就将他打发了。片刻,小厮送来了一壶茶。
夏再晨递了茶杯给我,我并不口渴,谢过之后便接下呷了一小口。
我杯中的茶口感甘醇清澈,比我家的茶不知好到了哪里。我一直以为茶叶就像是稻米,一年一熟的稻米比一年三熟的更要唇齿留香,故而我家后山的茶园每年只在夏季采摘一次,我便以为家里的茶比南方一年四季可摘的茶叶好上百倍。
“这是什么茶?”
我以为他会专注于台上台下的热闹,谁知我当从茶杯中抬起视线时,他正柔和的瞧着我,所问非所答的说:“这茶我也很喜欢。我家与这戏坊相熟,这是专门备的茶。”那时我并不知道,夏再晨是夏衍初之子。夏衍初戍守边有功,我杯中的茶正是皇帝钦赏。这茶来自皇帝内院的茶树,普天之下只有那独独的一株。
我哦了一声,将茶水喝干,便问他,“那这个座位也是特意留下的吧?”
他微笑点头,宛若和风。
我忍不住赞叹:“你家的面子好大呀。”
“你莫要这么说。”夏再晨端起茶壶替我填满茶杯,面庞上掬起一对笑窝:“我愿意带你观光赏玩,也愿意替你添水倒茶,你的面子才是最大的。”
我觉得夏再晨实在是客气,于是欣欣然一笑。
我听不懂戏子们咿咿呀呀的唱腔,只知道台上有帷帐,有沙场,有觥筹交错,有刀枪斧钺。而我们似乎只赶上了一个尾巴,没过多久,台上就谢了幕。一直到台上的人退了,台下的人散了,他却不急着走,“今天赶得巧,演的是很有名的一出戏,冉城之战。”
冉城之战我是知道的,十四年前,也就是我出生那年,大成国与勒月国在冉城之边决战,平西将军夏衍初率兵十万与敌军鏖战三日,铩羽而归。勒月皇帝受了大成皇帝赠予的三城五镇,心中便没有什么不满,是以结束了战乱。战后两国的关系却是越发的好,战乱带来的满目疮痍渐次抚平,百姓和乐,年年有余。前几日大成皇帝昭告天下,要将长公主嫁给勒月皇帝的长子为妻。
诚然我刚刚没有看懂,但知道了戏的名字我也能在胸中将故事勾勒个大概出来,我头一遭听说竟有人喜欢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以至于将大成的失败排成戏曲。大成向来民风开放,大概是我在边城呆久了甚是闭塞。回味一番后,我发觉刚刚的战局确实平添几分含蓄。我避重就轻的附和说:“花枪舞得确实好。”
夏再晨笑着说:“琳城人说话软软糯糯的,这唱腔也有许多不清不楚之处,怕是莞尔姑娘听不惯,所以我只带你来凑个热闹。这个戏坊算是大成国最大的戏坊,来了琳城不来这里瞧瞧,这趟玩的就不完整。”
“我确实听得不大懂,但是我很喜欢热闹。”我不好意思的笑笑,用下巴指了指茶壶说,“而且还喝到了这么好的茶。”
“莞尔姑娘喜欢,再晨十分欣喜。”
我随口对他说:“虽然我听不惯琳城的口音,但是听你说话倒觉得舒服得很,如果这折子戏由你来唱,我一定听得懂。”
夏再晨喝了口茶,抿嘴一笑,与我说:“莞尔姑娘这个主意甚好。”
当我还在诧异我刚刚究竟出了什么主意时,他已然起身示意我与他一起,我与他一同走向后台。我惊奇地问:“我们过去那边会不会不大好?”他只微笑瞧我。戏子和小厮见了我们不但没有阻拦,反而客客气气的让路,面色和善的很,时不时还会有人与我们作揖。
他随手从摆设道具的架子上拿了一把长刀,我在他身后,觉得这个书生的背影看上去竟有几分威仪。他带我拐过几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我与他站在台上,台下已经空无一人,视野之中只有对面高墙上的窗子笼着熹微的柔光,偌大的方厅像是浸在刚刚涮洗过毛笔的笔洗里,远处的深沉让人看不真切,近处我们的座位上,两杯清茶似还带着温度。
夏再晨踏了如刚刚戏子们一般的步子行了几步,掂了掂手中的大刀,扬手一挥。我见他的架势像是有身法在侧,于是来了兴致,从身旁顺了一柄剑踱到他身旁。剑招与刀法相和,我与他磨了几磨,觉得无趣,便手上一用力,添了几分真本事。夏再晨一个闪身,避开锋芒。我朝他狡黠一笑,飞身出去,“你再看看这招!”
夏再晨既不慌张也不愠恼,手起,破了我的路数,刀落,将我的剑尖压在了脚下。他微微一笑,松了手,我俩各退一步。
“看来你挺厉害的。”我伸手将刚刚散落下来的发丝摈在耳后。
“莞尔姑娘谬赞了。”夏再晨颇为谦虚。
我手中的道具与我的剑相比较实在是太轻了,但我头一遭在没有师父的威逼利诱时想活动一下筋骨。我思忖了片刻说:“我在家时,除了师父指点我,陪我练剑的只有我家师弟。但是我家师弟只擅长锻剑,不擅长练剑,与他过招很没意思。我想与你认认真真切磋一下,怎么样?”
我见他犹豫,便说:“你不要让我,也不要小瞧我,更不要把我当成女孩子。”
我与他蜻蜓点水过了几招,他似乎有些放不开手脚,我使出了师父教给我的看家本领,剑招千变万化,如同雨点细密溅落,力道虽轻,却让他脚下乱了步调。渐渐,夏再晨那一派温和一扫而光,我面前的身影傲然桀立,与刚刚判若两人。夏再晨仿佛是沙场点兵的将军,整个戏台都成了他的疆场。我以为这必然将成为一场摄人心魄的比武,谁知我的身上才刚刚冒了些许薄汗,我和夏再晨的兵刃便同时断成两截,空留锵的一声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回响。
我徒然一腔热血却无处抛洒,一把扔了手上的断剑,忽而想起来弄坏了东西是要赔偿的,便十分悲催的叹了口气。
“这些都是玩具罢了,实在禁不起折腾。”夏再晨见状,朗声笑起来,这笑起来的样子颇有我家乡男子的豪放,似乎根本没有把弄坏的东西放在心上,“莞尔姑娘真是深藏不漏,再晨畅快得很。”
我想,读书之人和习武之人原本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只不过书读得多了就容易被繁文缛节的条条框框约束了,越发的酸不可耐,刀枪棍棒耍得多了就容易不拘小节,粗野豪放起来。所以读书武学皆不偏废,这对性格的培养大有裨益。今日见夏再晨也有如此爽朗的一面我便感叹说:“虽然你说话文绉绉的,但你握刀时一点也不娘娘腔。”
他闻言一笑,纵身如行云流水跳下高高的戏台,“我不握刀的时候也不是娘娘腔。”他将手伸向我,我握了上去,他的手掌持刀剑处覆了层薄茧,触感却温暖得很,我还未抓稳,他手上先用了力,我猝不及防的被他从台上拉下来,本以为要悲剧的大头朝下,谁知他另一只手揽上我的腰,我便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颤抖之后,我的身体犹如张起的琴弦,一下子崩的紧紧的。我被他抱着转起圈,低头是他飞扬的发丝,抬头世界都在旋转。
我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只要我一扬手,就可以飞上天空。
他在刚刚我们看戏的桌边放我下来,刚刚我被转得头晕眼花,急忙端起杯子喝茶压惊,谁知杯子里空空如也,我拎起茶壶晃了晃,也空了。
我只好抬头与他相视,我再重新审视他时,才发觉他星目剑眉,气度朗朗,周身镀着金芒。
“我握刀的时候,便要叱咤风云。”
我这才想起,刚刚的小厮向他作揖,嘴里念叨的便是夏将军。我只望着他,眼前一片混沌中,独独他一人的轮廓清清楚楚。从他嘴唇中吐出的字句,宛若是烙在我心头的火印,而他眼神所过之处,皆燃起火光万丈,一直将我周身都烧得滚烫。
“冉城之战,大成没有胜,所以大成皇帝割地求和,安稳的时间久了,所有人都自欺欺人,多么可笑。”他指着这戏台,一派怅然,“但是我不能自欺,我大成的土地必要完璧归赵。”
我对冉城之战,对大成,对勒月毫无感觉,也并不知道那段几乎与我毫无瓜葛的年岁,与我现今的人生究竟有什么干系。此刻,我只是跟着热血沸腾。我端起杯子敬他,“意气可嘉!”本想以茶代酒一饮而尽,谁知抬手才发觉,我竟又忘了杯子里早就没了水。
他仰望大厅的穹顶,目光仿佛能触即天际:“我的人生,必是冲锋陷阵,死,也是马革裹尸。”
我听到“死”字,登时一个抖擞拍桌而起:“你不会死的!”
他的慷慨激昂被我不合时宜的一插,满面的严肃之色转而没了大半,他眼中似有一抹苍凉转瞬即逝,我不知是否是我看错了。他说:“再晨只是沧海一粟,生死皆不足惜。”
“才不是!”我反驳他。我不知哪里来了一丝惴惴,他这般谦逊看在我眼中,竟觉得是菲薄。我只恨自己笨嘴拙舌,不能讲出许多大道理排山倒海压过去让他无法还嘴。
出乎我意料的,他一愣。我俩四目相对,周围一片静默。他的眼神似经历过沧海桑田,淡淡忧郁却在我眼中深深镌刻。我面前的少年,文便谦和温婉,武便飒爽无边,他比我强逾何止千里。此时,我却觉得他像一株盛放的海棠,只是晓风一过,傍满枝梢的花朵便脆弱凋零得簌簌纷纷。
“抱歉” 他缓缓开口。
我觉得他的道歉来的突兀,便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我今天对你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我摆了摆手说:“是我较真了,你不要不高兴?”
“怎会”他笑容淡淡,温柔地向戏厅出口的方向一抬手:“要是莞尔姑娘不急着回家,再随再晨吃些点心可好?”
我十分舒畅地随他出门,与他说:“叫我莞尔姑娘显得有些疏远,你就叫我阿莞,好不好?”
一连几日我都能在海棠树下遇到他,每天有他陪我玩耍,我便有些乐不思蜀了。那天我喜滋滋的怀揣着夏再晨买给我的糖糕回客栈,远远瞧见二师父的胡须眉毛一顺耷拉着,一脸忧愁的站在我的房间门口。
我便敛了笑容请二师父进门,随口说:“二师父,你要不要尝尝糖糕?这是琳城的特产。”
二师父上了年纪,动作和言语节奏都缓慢的很,他捋捋胡须,缓缓用满布褶皱的手掌摩挲了许久我的头发,说:“阿莞哟,琳城是个好地方,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很喜欢这里。”
我嗯嗯嗯的点头。
二师父又抬手捋了捋眉毛,随后从桌上拿起一块糖糕放入嘴里咀嚼,我见糖糕渣黏在二师父的胡子上,就体贴的将它们轻轻抖落在地上。我突然发觉二师父有糖糕占着嘴,说起话来就更缓慢,于是十分机智的拿来了茶杯,顺手将糖糕推到稍远的地方,果然二师父欣然喝起了茶,糖糕的事全然被抛到脑后。
二师父吐了一口气,说:“阿莞哟,这几天我见你回来时都欢天喜地的,就想着在琳城多呆天,让你玩个够。但是咱们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半个多月了,琳城新鲜的玩意儿再多,恐怕都已经被你玩过一遍了吧。”
我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二师父的意思,但我舍不得琳城,也舍不得夏再晨。果然,二师父缓缓说:“阿莞哟,你明天去和你的小朋友道个别好不好?我们后天就走好不好?这两天我想家想得心绞痛。”话毕,他便双手捂着心口,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倒觉得我的胸口闷得很,我实在受不了二师父唱戏一样在我耳边唠叨,便端起桌上的糖糕往二师父怀里一揣,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果见了面更加不舍,我还是不要和他见面了,我说:“不用等后天了,咱们明天一早就走。”
初遇夏再晨时,海棠开得正盛,日子过得快如流水,如今海棠已经谢得满树狼藉,而我也要与他分别了。我叹了口气,取了笔墨和布条,写了几句话,将布条绑在夏再晨送我的鸽子的腿上,放飞了出去。
鸽子一心念着自己生长的地方,一旦离了家就会一刻不停地往回飞。鸽子总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总能知道怎样做才能得到想要的。
天空是不甚透亮的浑浊颜色,沉在西边的落日余烬未了,浮在东边的月牙初上柳梢。鸽子在视野中消失不见,轻的不着一丝痕迹。如此,我也算与夏再晨道了别。大抵春风不过如此,吹得花开花落,却晕不开春寒料峭。
二师父很喜欢糖糕的样子,吃得的像个满足的小孩,不忘慢吞吞的跟我说:“阿莞哟,我年轻那会儿也是你这般风风火火的性子,但是年纪大了就什么事都能看开了。”
我朝二师父笑笑。时间真是神奇的东西,能让孩子长大,也能让大人变成孩子;能让单纯的人心思沉重,也能为饱经风霜的人接风洗尘而回归单纯。二师父除了回家别无他想,叫人羡慕。
“二师父”我合上窗子问他,“你离了家这么久,有没有记挂的人,记挂的事?”
二师父放下吃到一半的糖糕,吼吼吼一笑,“二师父现下除了药方子,什么都记不得了。”他朝我招了招手,我乖巧的在他旁边坐下,“我记挂的就只有你什么时候能把我背下来的药方子也背下来。”
我扶住脑袋晕了一晕:“这是个很认真的问题!”
二师父也不理睬我,从随身的斜挎包里掏出了个半透明的小药瓶放在我手中,十分神秘的在我耳边说:“这是二师父送你的救命药。我知道你现在道行尚浅,还制不出这种高明的药。等你受了伤奄奄一息的时候,用银针蘸一点点,戳进手中的青筋,准保起死回生。”
我撇撇嘴,不满说:“二师父,你就不能盼我点好。而且这是什么药啊,我再不济,你把方子给我,制出它有什么难?”
二师父笑得眉毛胡子花枝乱颤:“方子就在我的医书里,你回去好好读书,一定能找到,但我知道没我督促你是要犯懒的。”我见他又开始对我说教,便扶着脑袋又晕了晕。
我将药瓶放进我几乎不离身的斜挎包里,拜二师父所赐,这包的样式大小以及用途与他的别无二致。
二师父起身便要离开,临关门时对我说:“阿莞哟……”我没等他说完,急忙端起桌上吃剩的糖糕,一股脑的塞进了二师父怀里。
初来琳城时,我只有几件衣裳,明天即将离开,夏再晨赠我的小玩意儿已经多的装不下了。我正琢磨着应该留下什么带走什么,忽然听到有人扣我的房门。我心说二师父实在是爱唠叨,于是不耐烦的去开门。
却是夏再晨端端的立在我门前。
我十分诧异:“你怎么来了?”
他的手中攥着我给他的布条,指节发白,面上却无波无澜:“阿莞,明日你便要走了么?”
我点了点头,朝他笑笑:“过了琳城,向南再走半月,就到二师父家了。一个月后我还会回来,到时我再来看你。”
他抿了嘴唇,突然,毫无征兆的一把将我揽在怀里。
“再晨?”我想推开他,他却抱得更加用力。
“阿莞,我舍不得你。”他在我耳畔喃喃。
我胸口难过得仿佛压着石块,声音在喉咙里滚动了许久,才艰难的流出:“我也舍不得你……”
他的肩膀柔软宽阔,我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他的衣襟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这是能让我安心的味道。他说:“那天我的鸽子不听话,飞了半日也不愿归巢,我便去寻它。一直到海棠花下,你婷婷立在那里,鸽子却安静的被你捧在手中。”
夏再晨舒了口气:“你回过头对我展颜一笑,我觉得你真美,不可方物。我便想,如果我明天也能遇见你,后天也能遇见你,那该多好……”
我仰起头望他,他的眼中光影流转:“而今我想,如果你是我的妻子,我可以与你日日相见,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那该多好……”
我的影子在他眼中汇成光芒飘然落下,我蓦然发现,他的模样亦在我眼底深处涌起波流。
“阿莞,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二师父离世的那天是他的生辰,他历过一百二十个春秋,整整两个甲子。我将他葬在故乡,只拿了他的挎包随身,便启程归家。经过琳城时,我没有去找夏再晨,但放飞了他的鸽子,与了他字条说,我要为二师父守孝三年。
我在茶庄后山爹爹和娘亲的墓边埋了二师父的挎包,立了衣冠冢。我晓得二师父无儿无女,最怕身后无人承他学问,于是我常常带着二师父的医书坐在他坟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我想,他见我努力定会开开心心,而我也不会那么难受。
三年过后,我便开始等待,等着夏再晨与我约好了的要娶我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