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小舟 ...
-
章六小舟
息衍看见侄子这副模样,顿时明白了大半,又想起一事来,急问:“你让白毅也见了?”
息辕摇头:“白将军并未看见,就是侄儿……侄儿也没看见。只听庞琨禀告说曾经的楚卫国公主,如今的,如今也是下唐王妃,与其他一些流落晋北的贵女自愿到军营里帮忙。”
息衍弹着案角,道:“是了,你们的大都护命人将百里煜废去一手一足,而后流放晋北,小舟公主和百里少主已经成婚,必然要跟着,也是难为她了。”
若说十六国破败之后,何处的金枝玉叶最多,恐怕便是秋叶山城了,这里身为天驱重兴之后的大本营,天驱大都护杀掉了所有他认为是威胁的敌人,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孙贵女们则大都被流放在这里,由本地的军队和官衙看管,虽说人身自由并未如何限制,但如今天下战火未歇,无数人流离失所,这些曾经的娇客们,日子想必过得极为艰难。
“能帮便帮上一把,别让她发觉。”
息辕认真道:“侄儿晓得。”
说出这件心事后,息辕好像是松了口气,对息衍道:“陆老果然不愧是秋叶城里有数的名医,老人家已经初步得出了结论,认为士兵们当是中了一种产于晋北本地的奇毒,不会要命,但会在短期内丧失战力,许是一些民间潜藏的抵抗力量所为。”
息衍面露凝重之色:“知道原因就好,你自己处理。”
息衍打发了息辕,将手上半完成的器械模型简单做一番处理之后便早早睡下。一夜无梦,第二天他醒来的很早,起来后洗漱了,随意捡了口吃的便又出了门,牵了马在秋叶城里四处转悠。
枫林街一线算是秋叶山城的主干道,晋北多山,秋叶城池依山而建,街道坊市也多顺着地形,虽说此种设计师法自然,使得秋叶城犹如一座巨大的园林,但城中不时有突然冒出的小山岭和丰茂的古树阻挡了这座城市的舒展,仍旧带来一些不便。譬如西平街便被一截叠翠岭分割为北街和南街,南北本来只有一架百步宽的木桥连接,几代前的某位国主耗了大量人力物力将南街和北街在山下的通道打开,才将这条著名的大街呈直线贯通。另外北城的柏亭街和南城的浣花街都不甚阔大,唯以风物著名,唯有枫林道是直贯南北的大道,其雄浑宽阔之处,不下于东陆其他雄城的中央干道,让秋叶山城不至于以一国都城之尊成为小家碧玉。
息衍住在城北偏南的枫林道上,他沿着这条闻名遐迩的大道一路往北走,又出入了道上著名的玉山市,这是秋叶山城里贩卖珠玉珍玩的地方,与离此地不远的、同属西市的、交易笔墨乐器的竹笆市交相辉映。
息衍在玉山市逛了不多久便踱入了竹笆市,在其中看上了一管竹箫,但苦于囊中羞涩,与那老板娘说道几句,人家便面目含春地将竹箫赊欠给他,还直道不值什么钱拿走便是,急得她身旁的老板直翻白眼。后来这管竹箫的欠账被息衍险些忘掉,多日后与白毅经过时偶然想起才拽了人来付账,白毅也一向不带什么钱,掏遍全身还差几个铜铢,息衍看着他一脸窘迫的模样,颇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此乃后话,搁下不提。
却说息衍自出了竹笆市便一路松了缰绳任马儿乱跑,当他发现被自己的马儿带到陆家医馆之外时,忍不住在马头上拍了一记,而后他左腰插着烟杆,右腰上插着竹箫,优哉游哉地踱进了医馆内。
陆家医馆却无上次那样繁忙,虽然早些时候其实是征了白毅去帮忙,但他实在看不出什么,陆老便被请到军营里去了,如今医馆内就剩下一个阿行和白毅,连医童都没剩几个,他们早早给病人们做了说明,故而只留下一些病状并不复杂的病人,阿行瞧病,白毅誊写医案,也顺手开些简单的药方。
“呀,大人这次是来问罪呢还是来瞧病呢?”阿行看见息衍进了门,笑眯眯地冲他问,她虽然上次差点与息衍起了冲突,但一向喜欢好看的男人的她可不会记仇,“粗鲁一点更有男人味啊”,阿行这样对不解的小医童说。
息衍笑着瞥了白毅一眼:“问罪可不敢,只是我不来,某些人怕是要病入膏肓了。”
白毅正在誊写医案的手一抖,便写坏了一张,他默默地另抽了一页纸继续写。
“有吗?”阿行四处张望。
这一日医馆中病人不多,医案于是也不太多,息衍等白毅写完之后就喊他去附近的茶楼坐坐,白毅本是要午睡的,想了想便欣然应允。
晋北天气湿冷,国人好酒为风,茶楼的生意总比酒肆里要冷清许多,医馆旁边的这座茶楼里的掌柜与伙计也是闲闲坐着,泡半碗茶,细细咀嚼着花生,连客人进来了都表现的不甚热情。大堂靠窗的木架上放满了兰草,有些已经开花,是指甲大的白花,花形极美,一朵朵一串串如同缀起来的白玉。
两人捡了更加清净的二楼落座,茶水上得极快,味道并不算好,掺了豆面的点心也有些干涩,息衍吃了几口便将之搁下,坐在他对面的白毅却吃得很认真——他知道这人多年军旅,身居高位却从来不讲究,糠饼豆面和御赐精点吃着都是一个味儿。
待白毅吃完两个饼,喝干一碗茶,息衍给他满上茶水,递来一块饼:“继续啊。”
白毅摇头:“饱了。”
息衍将那块饼扔进盘子里:“你这个无趣的毛病,也真是改不了,你见过哪个来茶楼是为了吃饱饭的?”
白毅道:“什么事?说吧。”
息衍停下调笑,吹着茶说道:“其实今天找你来,并非临时起意,这件事,我总觉着瞒你不住,应该叫你知道。小舟也在这里。”
白毅闻言愣了愣,脸色微变:“小舟,小舟……”
息衍起身,按住他的肩膀:“你若想知道,我慢慢告诉你。”
白毅闭着眼想了一会儿,苦笑起来:“我是忘记很多,却并不是无知无求的傻子,这两日间我已经将自己的来历打听清楚。”
名字就像一把钥匙,足以让人搞清很多事,白毅以一种僵直平板的语调叙述起来,像是在讲述别人的生平:“原楚卫国大将军,三年前突然身亡,对外只称是暴病,由部将谢子侯接任大将军一职,半年前,楚卫国破。而你是息衍,或者说我与你,曾是不死不休的。”
息衍的手僵在了他的肩膀上,说不出话来,良久方道:“要回去么?”
“若白毅早半年明白这一切,必定要赶回去,纵然千难万难,还可以拼上一拼,再不济也有一腔热血祭奠家国。而如今楚卫已破,帝都失去了最后的屏障,已是无力回天,身死之人再临天启城?除了增加一出街头巷尾的志怪谈资,我又做得了什么?”白毅依旧是语调平静,但其中悲意却如清风入水,荡起阵阵涟漪,“何况,死的人也实在是太多了。”
白毅叹了口气继续:“非但无力回天,我仍是记不得很多事,旁人与我说楚卫,与我说天启,说起殇阳关的血战,虽然往事依旧如云山雾沼,但终究还是能看见什么的。你,我自己是一点也想不起来……还有小舟,若是你说的小舟便是我听旁人说起的小舟公主,那就难怪我连她也记不起了,他,那个白毅,就算从来自命俯仰无愧,在这个女孩面前,敢称无愧?”
息衍叹气,当年小舟公主不到十岁,却不得不以幼弱之姿分担对于成年男子来说都太过沉重的责任,这足以成为让白毅死不瞑目的憾事。
“不要多想,”息衍也只能安慰他,“人力有时尽,你并不能筹谋一切,如今还能再见,已是不易了。”
白毅突然腾地站起来:“咱们去找她?”然后他又摇头:“不行,我如今尚难以自处,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但他站起便不再坐下,单手握拳撑在桌上,盯着车来人往的枫林道出神,息衍道:“先不见面,咱们去偷偷看上一看罢。”
白毅转头对他道:“说来可笑,我与你见面不过三天。”
“就忍不住觉得我是你最信服之人?还是忍不住觉得息某英明神武风姿绝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实乃奇哉怪哉,是也不是?”息衍笑着伸出三根手指,“不过,你说三天?你与我,三十年了!”
然而两人付账的时候却出了点问题。
“我可没带钱。”息衍摊手。
白毅看他一眼,摸出两个铜铢放到息衍手心里:“都在这里了。”
息衍叹息,语气似真似假:“莫非要将你我押在后厨抵账?”
掌柜的白他一眼,将茶壶重重摔在柜台上:“本店概不赊欠,也不贩卖人口。”
最后是阿行赶过来替他们结了账,小姑娘拎着钱袋得意洋洋:“我今日替你们解了围,你们俩可都是我的人了。”
息衍正要与阿行玩笑几句,却见一个军士急匆匆跑了过来,在茶楼门口喘着气,上前对息衍轻声道:“先生,营中出了乱子,统领特让属下前来禀告。”
息衍与白毅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