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白-破阵》秦惠文王嬴驷

5、莲子

　　章五莲子

　　息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他发现自己和衣睡在卧房里，床上空出一半，一条棉被整整齐齐地盖在身上，他坐起身，摸了一把冰凉的额头，虽然隐约记起自己之前醉得厉害，但是头却不不怎么痛，想起昨日那些颠倒凌乱，他忍不住笑了笑。
　　秋日的阳光从半支起的窗口照射进来，金灿灿地铺了满地，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秋叶城闻名的红枫摇曳，将不多的几棵翠绿松柏遮挡得有些可怜可爱。息衍下了床，回味着嘴中的苦药味，揉着有些酸痛的左臂，将窗子彻底支起，看见白毅坐在花圃边上的凉亭里。息衍眼力甚好，一眼便瞧见老友却是在磨着一把秋莲子，他常穿的白衣已经褪下，难得竟穿了一身黑衣，腰里系了白腰带，息衍忍不住一阵好笑，见惯了白毅一身雪白的样子，如今这一副黑衣为包裹着素白的模样，实难得见。
　　“喂，”息衍懒洋洋地趴在窗口喊，“我说白毅，教了你多少次了，秋莲子未必总要这样磨，你用小刀轻轻划一道，控制深浅，也可以帮它发芽。”
　　“是么，”白毅看他一眼，继续用力磨着秋莲子，“不记得了，再说用小刀划，我如今控制不了力道。”

　　息衍简单洗漱一番，坐到白毅身边，眯着眼看他：“我看你真是越发的宾至如归了。”
　　白毅道：“昨夜醉得太过，将衣裳打湿了，宵禁又回不去，便换了你的衣服，叫息辕送去洗了。”
　　“小时候想要跟你换着穿，好去骗眼花的老夫子，你总也不肯，还说我胡闹，没想到来了个什么也不记得的你，倒是肯了，简直不知从何说起，”息衍把玩起一只酒杯，将它高高抛起接住，再抛起，再接住，“这两天真像在做梦，当日听到你死讯，我赶不过去，唯有一杯水酒遥祭……我跟自己说，咱们两算是真的完了，彻底完了，再也不想喽。”
　　白毅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息衍：“你有心事。”
　　息衍亦将被他折腾了数次的酒杯放到石桌上，正色道：“我的心事是你。任谁去世数年的好友突然又回来了，都会成为心事罢？”
　　白毅皱眉：“不好？”
　　“好，怎么不好，简直太好了，阴阳相隔的好友重新出现，跟我依然亲近，并且看起来对某些事并不在意，这是我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息衍叹了口气，眼里是藏不住的忧虑，“可就是太好了，我才总觉得有些阴谋，你总能想起来罢，但我不知道那会是好是坏。”
　　白毅低头重新磨起秋莲子：“看来我们过去必定不大走运。”
　　息衍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想那么多做什么，真是近墨者黑，我倒染了你从前的毛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啊，可都是要隐退的人了，你既然回来了，咱们就要尽情快活才是。”
　　白毅点头：“有人能一起醉，总是很好。”
　　息衍望着满院的枫叶和刚翻了土的花圃，望着花圃一侧空荡荡的水塘，听见白毅打磨秋莲子的那种细碎声响，二十多年的时光一晃而过，简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当年的天启城。当时的两个孩子刚将那传说中闹鬼的小屋租下，胡乱置买了些东西塞进屋子之后，就卷起袖子开始收拾后院的花圃，白毅按照他教的法子磨秋莲子，这死心眼儿当时磨了一下午，弄得满手都是水泡。
　　“昨天是九月初三。”息衍笑，想起自己三十九岁的生日，前半日在希望与失落交替中度过，后半日，在久违的酩酊大醉中晃过，将这几年来的苦涩细细咀嚼，他发现那竟是他离开天启后多年来的头一次酒醉。
　　“很好。”息衍很同意白毅的话。

　　用过午饭后息衍提出要白毅搬过来与自己一起住，美其名曰叙旧，白毅果不其然地拒绝了，照他的说法是答应了陆家医馆的陆老帮忙，总不好半途而废。
　　“你过去做什么都是一丝不苟，把自己绷得像是拉紧的弦，不知什么时候就断了，”息衍填了一锅子烟草抽上，颇为失望，“如今做个医馆里的文书，也是这样，果然死性不改。”
　　白毅挑眉：“不对？”
　　“你对你对，”息衍叹气，呼出一口烟雾，“你白大将军英明神武，威风凌世，做文书也是天下第一的文书。”
　　白毅道：“我想起来之前，还是不要喊什么白大将军了，听着总是不对。”
　　息衍道一声“嗯”，便沉默了，动手做起了木工活儿，他最近正着手改良一种运粮的小车。

　　待到息辕将白毅清洗干净的衣服送过来，已是将近午后，白毅换了衣裳与息衍告辞，便提出与息辕到军营里去看看，息辕想着军中对白毅均是只闻其名，当不会有人能认出这位死而复生的当世名将来，便爽快答应。
　　白毅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息衍已经蹲在花圃东侧的水塘里，将袍角系在腰上，正准备将他磨好的秋莲子种进去，晋北天冷，也不知能不能种活。
　　站在他身侧的息辕发现在自己久远的记忆里一向神色如霜雪的白毅，脸上好像又露出一点笑容。

　　息辕一去两个时辰，回来时又已日落，多少显得有些不寻常，天驱这一支军队的营中日常有两位偏将和十分得力的庞都尉打理，平日里并不需要他时时盯着，但这一次营中士兵大规模生病来得蹊跷，息衍也曾跟着看过两次，暂时看不出什么不对，便安心等着医生们的结果。
　　哪知息辕这一次却有些失神，息衍问他一句，他便回上一句，有时甚至前言不搭后语，答着有些凌乱，整个人显得极是木讷。
　　“你怎么回事？我让你独自领军，丝毫不曾插手，不求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也不能这样罢？”息衍用烟杆指指自家侄子，做出痛心模样。
　　息辕嗫嚅一会，终于老实交待：“叔叔，我看见了一个人。”
　　息衍道：“谁？”
　　息辕的脸红了一红：“是小舟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