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江湖》萧家十二

3、小公子

　　萧十一郎在静夜里疾行。树林中几乎没有声响，连星光也因为树叶的层层遮挡而变得黯淡。但这却没有影响他行进的速度。

　　突然间他听到一阵劲疾的衣袂带风声，他一听就知道这夜行人的轻功并不弱。

　　风声停在前面的暗林里，接着从林子里传来一阵痛苦的喘息和咳嗽声。

　　这夜行人显然受了重伤。

　　萧十一郎的脚步并没有停顿，继续朝暗林里走去。那人听到脚步声，却忽然没了声响。

　　过了半晌，才听一人大声道：“前面的朋友等一等！”

　　萧十一郎这才缓缓转身。并不明亮的星光下，他还是看清了那人的样貌，笆斗大的头上生了一捧乱发，眼睛恶鹰般地盯着他。

　　这人赫然正是“独臂鹰王”司空曙。

　　但萧十一郎面上不动声色，缓缓道：“这位朋友，有何见教？”

　　司空曙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心中经过了一番挣扎，才叹了口气，道：“我受了重伤……”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看得出。”

　　司空曙道：“你可知前面有一座沈家庄？”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司空曙急道：“你赶快将我背到那里，片刻也不能耽搁！”

　　萧十一郎抱臂道：“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萍水相逢，我又为何要帮你？”

　　司空曙目眦欲裂，喘着气道：“你……你竟敢对老夫无礼！”

　　萧十一郎道：“现在是你有求于我，又不是我在求你，你却反倒说我无礼，这个忙不帮也罢。”说罢转身要走。

　　司空曙咬牙道：“等一下！”

　　萧十一郎停下脚步。

　　司空曙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将手伸向萧十一郎，慢慢道：“如果你帮了我，这锭金子就是你的了。”

　　萧十一郎笑道：“这倒还像句人话，你为何不早这么说呢。”

　　【他慢慢走过去，像是真的想去拿那锭金子，但他的手刚伸出来，独臂鹰王的独臂已闪电般飞出，五指如钩，擒萧十一郎的手腕。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独臂鹰王虽然重伤垂危，但最后一击仍旧快如闪电，锐不可当。

　　但萧十一郎更快，凌空一个翻身，脚尖已乘势将掉下去的那锭金子挑起，反手接住，人也退后了八尺，身法干净、漂亮、利落，只有亲眼见到的人才能了解，别人简直想都无法想象。】【原著】

　　司空曙脸色顿时大变，失声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缓缓道：“我已认出了你，你却还不认得我？”

　　司空曙略一思量，突然骇然道：“莫非……你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正是在下。”

　　司空曙大笑起来，这一笑牵动了伤处，又咳嗽了一阵，但他还是笑个不停，边笑边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

　　但这实在没有什么可笑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萧十一郎不禁问道：“你很开心？”

　　司空曙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在笑，萧十一郎竟也会上别人的当。你可知道你盗的那把刀是假的？”

　　萧十一郎道：“我自然知道。你也知道？”

　　司空曙冷笑道：“哼，屠啸天、海灵子和赵无极这三个小人又怎能瞒过老夫？”

　　萧十一郎道：“你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他们要杀你灭口。”

　　司空曙瞪着眼睛，兀自恨声道：“这三个小人听命于奸人，老夫遭他们暗算，是绝不会心甘的！”

　　萧十一郎已听出他话中深意，看来这三人确实是受人指使盗刀。他故意道：“他们有三个人，刀却只有一把，盗刀之后他们要怎么分？”

　　司空曙咳嗽得愈发急促，道：“并非他们要刀……而是另有其人。”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是谁！”

　　这个人能同时让屠啸天、海灵子、赵无极这三个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乖乖听命于他，这个人自己又该有多深不可测？

　　司空曙不断地咳嗽着，已经咳出了血。他用手捂着嘴，刚说出第一个字，一股鲜血便已喷出。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打算上前先扶起他，但正在这时他忽然飞身跃起，只一闪没入树梢。

　　远处走来四个人影。

　　萧十一郎像是野兽，一些野兽总能提前感知到危险的迫近并及时作出回应。这大概也是他能活得比别人长久的原因，或许也因为这样，他将来也能死得比别人更有价值。

　　这四个人中，毫无疑问有屠啸天、海灵子和赵无极。而为首的那个青衫公子，锦衣玉冠，穿着十分考究，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上全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十分灵动，带着一种奇特的魅力，使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他的脸上显然带着一张制作精巧的人皮面具。

　　从身法上看，这个人的轻功算不上多么高明，但同样飘逸轻盈。他走在漆黑的树林之中时，就像漫步花海一般从容淡定。

　　萧十一郎不由侧目。但更吸引他注意的，是青衫公子腰间挂着的那把刀。

　　这把刀连刀柄也不超过两尺，刀鞘、刀柄的线条和样式都很普通，既没有悉心地雕琢，也没有炫目的装饰，刀未出鞘，更看不出是否锋利。

　　但他只看了一眼，就感到一股令人魂飞魄散的杀气。

　　莫非这就是真正的割鹿刀？

　　赵无极三人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偷天换日，杀鹰王，就是为了把真刀给这个人。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魔力？

　　司空曙的咳嗽声已低到几乎听不见了。

　　青衫人走到司空曙身前，笑着柔声对其余三人道：“你们看这老怪物好长的命，竟能逃这么远。”

　　海灵子语带骄傲，但面色十分恭敬，道：“无论多长的命，也敌不过我们一剑两掌。”

　　屠啸天道：“其实只需小公子一掌就可要了这老怪物的命。”

　　青衫人吃吃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又清脆又甜美，听起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
　　他道：“真的吗？不过我曾听家师说，想要证明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只有一个办法，你们知道是什么办法吗？”

　　屠啸天愣住了，不解地摇摇头。
　　海灵子和赵无极也摇摇头。

　　就在这时，他忽然抽出腰间的刀，一刀把司空曙的脑袋砍了下来，整个过程快得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刀身上没沾上一滴血，在黯淡的星光下泛着森冷的锋芒。

　　明明已必死无疑的人却偏偏还要将头砍下来，这个孩子一样的公子手段之毒辣，连海灵子也不由脸色一变。

　　青衫人抚摸了一下刀身，感叹道：“好刀，果真是好刀啊……”

　　他不紧不慢地道：“想要证明一个是否真的死了，只有把他的头砍下来。”

　　屠啸天陪笑道：“对对对，小公子说得对。”

　　小公子，这青衫人竟然叫小公子，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小公子又笑了起来，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家师说的。不过家师说什么都是对的，是吗？”

　　屠啸天忙道：“是是是……”

　　小公子似乎很满意，道：“我最喜欢听别人夸家师，你们要多说他的好话，我就很开心。”

　　屠啸天、海灵子已年近六十，在武林中已是前辈高手，但在小公子面前却像个后生晚辈般恭敬听话。
　　小公子还只是个孩子，尚且如此可怕，那他的师父又该是什么样子？

　　萧十一郎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实在猜不出他的来历。

　　只听小公子又道：“现在司空曙死了，还有一件事要做，是什么呢？”

　　屠啸天又愣了，道：“这……”

　　小公子无奈地叹道：“亏你们活了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

　　屠啸天额上冒了冷汗。

　　海灵子尴尬地转过去吐痰。

　　赵无极道：“还请小公子明示。”

　　小公子道：“我问你们，司空曙死了，江湖众人要不要追究？”

　　屠啸天道：“当然，况且司空曙还是一位高手。”

　　小公子笑道：“那我再问你们，司空曙是谁杀的？”

　　屠啸天道：“除了小公子还有谁有如此手段！”

　　小公子的眼睛却慢慢瞪起来，指着自己不可思议道：“什么，你说是我杀了他？你说我是杀人凶手？我看起来像杀人凶手吗？”

　　屠啸天的冷汗滴了下来：“不不不……”

　　小公子又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一个个都长了眼睛，却怎么看不到萧十一郎也在这里呢？”

　　这时萧十一郎也心中一惊。莫非小公子已发现了他？

　　幸好小公子接着道：“方才岂非是萧十一郎一刀砍下了司空曙的头，用的岂非正是割鹿刀？”

　　海灵子恍然道：“对对对……的确是萧十一郎，是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

　　屠啸天道：“对，我也看见是萧十一郎杀了司空兄。”

　　赵无极接着道：“确实是萧十一郎。”

　　小公子笑道：“这就是了。那么现在大家都还不知道是萧十一郎杀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屠啸天苦笑道：“这……我一时还未想到，请公子明示。”

　　小公子摇了摇头，道：“其实这办法简单得很。”

　　他突地抽出腰间的刀，削下一块树皮来，递给屠啸天，吩咐道：“趁着司空曙的血还没干透，你沾着他的血在上面写几个字，我说你写。”

　　小公子背着手度了几步，悠然道：“你就写……'割鹿不如割头，能以此刀割尽天下人之头，岂不快哉，岂不快哉'，再署上萧十一郎的名字，这样普天之下不就无人不知是萧十一郎杀了司空曙吗？”

　　屠啸天笑道：“妙计，妙计啊！此等计谋也只有小公子大人才能想到，这几句话也活脱脱正是萧十一郎那厮的语气！”

　　小公子眼珠一转，显出骄傲的神色，道：“我也不必谦虚，这几句话也只有我能想到。”

　　萧十一郎听得又好气又好笑。
　　偷盗割鹿刀的罪名还没洗脱，又平白添上一条杀人的罪名，诚如江湖上所说，天下所有的坏事好像都被萧十一郎一个人做尽了。

　　还有这小公子年纪不大，心思却如此狠毒，若是让他再活几年，武林中怕是有一半人要遭他毒手。

　　海灵子擦了擦汗道：“这事终于告一段落了。”

　　小公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讽道：“做事如此疏忽，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活到这个年纪的。”

　　海灵子脸上已变了颜色，忍不住道：“这……难道还有什么……疏漏吗？”

　　小公子一瞥嘴道：“你们想想，若是萧十一郎先发现了尸体和这字迹，是不是会把尸身移走、把字迹毁掉？我们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

　　海灵子突然说不出话了。

　　屠啸天急道：“那……那该怎么办？”

　　小公子道：“你们真的该跟我学学。我之所以将这树皮削下来，就是要你们带着它还有司空曙的脑袋去沈家庄，这样不就万无一失了吗？”

　　屠啸天长叹一声，道：“公子果真是心思缜密，计谋无双，吾辈望尘莫及。”

　　小公子摆手道：“不必急着恭维我，你们只要听话就好了。”

　　到这时，不但屠啸天和海灵子对他服服帖帖，连萧十一郎也不得不承认他真有两下子。

　　但萧十一郎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迎难而上，越是困难的事情，他越是想去尝试，越是危险的人，他越是想去挑战。说这是毛病，是因为在江湖里要想活得长久安稳，明哲保身才是最好的做法，但若是畏首畏尾，人生岂不是要少很多乐趣吗？

　　小公子道：“对了，你们此次去沈家庄，还要替我打听一件事。”

　　屠啸天擦了擦冷汗，道：“请公子吩咐。”

　　小公子笑道：“你先别擦汗，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就想知道，沈璧君几时从无垢山庄回来。”

　　屠啸天送了口气道：“公子为何要打听沈璧君的行踪。”

　　小公子道：“我也不瞒你们，这次受家师嘱托，要带回去两样东西：割鹿刀，还有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

　　屠啸天面有难色，道：“打听到消息倒是不难，只是要带走沈璧君，恐怕……”

　　小公子眉毛一凛：“怎么？”

　　屠啸天道：“沈璧君回来时，连城璧必定前去相迎。连城璧武功深不可测，要对付他恐怕不容易。”

　　小公子笑了笑，道：“这也不难，我会用计将他引开。”

　　屠啸天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小公子悠悠道：“你不必担心。我自然知道连城璧和沈璧君情深意重，不会轻易上钩，但若是用合适的鱼饵，他照样也会上钩。”

　　屠啸天苦笑道：“连城璧年少有成，名誉、武功、金钱、权力都不缺了，武林第一美人也将是他的妻子，我实在想不出他还想要什么。”

　　海灵子道：“莫非是割鹿刀？”

　　小公子摇头道：“不对。其实这鱼饵同样也是武林中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赵无极道：“请公子明示。”

　　小公子悠然道：“这鱼饵就是……萧十一郎！”

　　屠啸天首先笑起来，抚掌道：“有理，现在人人都以为割鹿刀在萧十一郎手里，杀了萧十一郎，不但能扬名天下，还能拿到割鹿刀，实在是最大的香饵了！”

　　小公子目中流露出讥诮之色，冷笑道：“连城璧这种人，为了名誉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沈璧君早就被放在一边了。你假意告知他萧十一郎的行踪，保管他会追去。”

　　萧十一郎不由皱眉。

　　小公子的话他听得分明，他却不信连城璧真的是那种追名逐利之徒。在他们一同饮酒时，萧十一郎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君子，谦和、正直、不染世俗的无暇公子。萧十一郎看过世上很多人和事，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但他看得出来连城璧的君子之风并不是装出来的。

　　诚如连城璧所说，品评一个人不可听信流言。

　　但他又怎能说他是真正了解连城璧的呢？

　　夜尽天明，四人都已离开。

　　萧十一郎从树上跃下来。地上躺着司空曙残缺的尸身，血已流尽，望着仍叫人不寒而栗。

　　萧十一郎叹了一口气，朝那尸身郑重地拜了一拜，然后转身离去。

　　他捡了一条宽阔的大路走。天边晨曦初现，淡金色的光洒在这条平坦的大道上。萧十一郎的步伐沉稳而又坚定，似乎永远不会后悔、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