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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幕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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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杀了知更鸟?麻雀说:是我、是我,是我用弓箭射穿了它的胸膛……”
“这是什么怪歌?”落坐在我身旁的碧菈,随手将滑落至眼前的亮红色秀发往后一拨,边不经意的问道。空荡荡的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坐着几十个学生,显得有些冷清。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唱着:
“……谁来替它挖坟?猫头鹰说:是我、是我,我将用凿子与铲子为它挖坟……”
“啊、这是鹅妈妈童谣嘛,拉法,我不知道你对这也有研究呢!”前排的芙雅转过身子,温柔笑着将教授发的讲义递给我们,看向碧菈的明亮双眸虽带着疑惑,但在教授开始讲课后她便静静不语的转回前方。
极富教学热诚、满头灰发的教授在讲台上口沫横飞地叙述着中古世纪的欧洲战争史。我装模作样地埋头抄写着连自己也看不懂的笔记,刻意无视旁边一直想找机会攀谈的碧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可不认为凭拉法这种平凡无趣的长相会有飞来艳福的好运。
“唉、拉法,要不要吃巧克力?”碧菈彷佛不懂得死心的一再找藉口靠了过来,不堪其扰的我只好敷衍地拿了颗橘色糖果。刚要扔进嘴里,碧菈忽然用力扯住我的手,眼神尖锐的逼视我,低声质问:
“拉法,你难道忘了你对巧克力过敏?”
我倏地抬眸与她四目对望,接着,我极其缓慢地从嘴角勾扯出一抹笑。将右手从她的掌心中抽回,我把橘红色的巧克力糖放到桌上,边以手指滚动玩弄,嘴里边轻哼着:
“……当丧钟为可怜的知更鸟响起,空中所有的鸟儿都叹息哭泣……”
“你是谁?”碧菈眼神中带着惊怒、带着惶惑,但更多的是畏惧:“真正的拉法呢?艾利西为你辩解说你只是自杀未遂受到太大的刺激,个性才会有如此剧烈的转变;但我不相信,前天在课堂上你那种目空一切的态度,绝不可能是拉法!你…你究竟把他怎么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希望却又更害怕听到我的答案。
“他死了,可不是我杀的。”我歪着头看向她,脸上是无辜的微笑:“可怜的小知更鸟,在临死前究竟知不知道是谁杀了它的呢?”
碧菈瞠大双眼呆楞在当场。当下课钟声悠扬响起时,我起身走向坐在前排的芙雅,亲切笑问:“芙雅,你等会有空吗?可以的话我很希望能和你谈谈……有关鹅妈妈童谣的话题。”
碧菈突然跌跌撞撞的仓惶挡在芙雅与我中间,示威般的瞪视着我,紧抓著书籍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着泄露出她内心的恐惧。
这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对未知事物的惧怕才能够使其保持警觉面对可能加诸于己身的威胁。我不禁冷嗤了声,对我来说,被人怀疑是替身或是同卵双胞的兄弟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谁都无法找到证据。DNA、指纹、血液,甚至视网膜辨识,越先进的科学只会越精确的证明我千真万确就是本人;在现代社会里,科学及数据就代表了权威及一切。
真是讽刺,被科学所保护着的、只有意识却没有□□的我,不恰恰正是个最不科学的存在吗?
“怎么啦,碧菈?瞧你慌慌张张的模样,该不会是刚才上课时又打瞌睡、结果做恶梦了吧?”
芙雅唇畔含笑的调侃着,没有发现到友人的异状。碧菈苍白的面孔衬上火红色的发丝益发显得毫无血色,但她仍努力从喉头挤出字句:
“……芙雅,拉法他…你不能……”
“放心,没事的。”芙雅笑着安抚地拍了拍碧菈的手,“别担心,我会跟拉法好好谈谈,其实很多事并没有看起来那样糟糕的。”
“可是…芙雅……”碧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我倒不担心她将刚才的事告诉别人。首先这种灵异事件本来就极难得到认同,再者就算得到证实了,也不具任何意义──这具身体终将再次死去,而这次我绝不会给予它第三度苏醒的机会。
“拉…拉法……”
身后一个抖得几乎不成音调的畏怯声音唤着我,我回过头,发现是那个经常跟在亚尔夫身边、名叫海维的瘦小少年。
“有事?”
我颇觉可笑的望着他。他浑身簌簌发抖着,简直像是片勉强依附在枝干上、随时都可能被萧萧秋风吹落的枯黄树叶──就不知他现在的脸色是天生蜡黄还是后天偏食造成的了。
连发色也偏向暗黄色的海维紧张地吞了口口水,迟疑地悄悄转头瞄向斜后方;亚尔夫跟性格傲慢的薇若妮卡正当着其他学生的面在那儿公然调情,根本就没空注意他。他哭丧着脸的转回头,随即又一脸惊吓的发现我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只好鼓起勇气,颤抖着手将一张纸片递给我:
“亚…亚尔夫要我跟你说,晚上十一点整到这里等他。不…你不能迟到……”
迟到?敢情那个金发小子根本就不考虑我拒绝赴约的可能性。我倾身向前,不接过海维手上的纸片,反倒故意拉住他的手臂,靠近他的耳边低语:
“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怕我?简直像是亲眼看到尸体复活似的……”
“不是……不是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不关我的事!!!”一瞬间原本声若蚊蚋的海维突然拔高音量,几近尖喊大吼着挣脱我的手,摇摇晃晃地冲出教室。他怪异的行径立刻引来周遭众人的侧目指点。
捡起飘落在地的纸片,我抬眸注视着那逐渐远去的瘦小黑影,陷入沉思。
※ ※ ※
“拉法?”
芙雅轻摇着我的肩膀,将我拉回神来。我朝四周望了下,发现碧菈跟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芙雅依旧维持着那不变的浅浅微笑,礼貌的问:“拉法,今天天气不错呢。你要是不介意,我们一起到外面走走好吗?”那婉约恬静的姿态,彷佛从不曾脸红耳赤的与人争执。
我不置可否,只是迈步与她并肩走出教室。
由于早上的一场骤雨,室外气温降了不少。厚重的云层使得淡淡的阳光忽隐忽现的洒落在身上,让人在温暖与寒冷中徘徊,像是一种令人眷恋的冗长折磨。
《……我无法讨厌她,没有人能够不喜爱纯洁美好得宛若圣母的她。她永远都是那样的温柔体贴,非但没有轻视不擅交际的我,反而总是处处帮助我,在我最寂寞无助时给予我心灵上的支持。她的善良、她的无私让我自惭形秽。在背叛了她的信任之后,那深重的罪恶感更是时时刻刻鞭笞着我的内心……》
我们漫步走在由石板铺成的缓坡上。雕绘着刻纹的石板有别于冰冷坚硬的柏油路面,散发著一种悠闲宁静的气息。穿插在新旧建筑中的古老教堂偶尔会从身旁掠过,不引人注目的淡淡融入风景的一角。
渐渐靠近主广场后,人群也随着增多了起来。其中不少人像我一样只是穿件简单的短外套,在这种初秋的冰凉气候中显得过于单薄。看着他们被冻得通红的脸颊及瑟缩着脖子的匆促模样,我不禁微眯起眼,感受着吹拂在脸上、还带着丝丝水气的冷风。
穿过拱门,眼前随即出现了围成正四方形的大广场。广场中央竖立着一尊坐在立起的骏马上挥舞着军刀的某代君王雕像,那英勇善战的模样吸引不了被寒冷驱赶疾走的人们,只有几个十五、六岁的青少年不畏寒意的蹲坐在铜像下恣意笑闹着。
芙雅穿着轻薄保暖的纯白色及膝大衣,简单的剪裁反而衬托出她的年轻美貌。她停伫在广场一侧的露天咖啡座,微侧着头询问我:“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拉法?”望了眼我身上的单薄外套,她讶异的说:“哎呀、我没发现到你竟然穿得这么单薄,看来我们还是进到店里去比较好……”
“无所谓,我并不讨厌寒冷。”我挑了个能眺望广场正前方那座环绕着繁复雕饰的哥德式钟塔的位子坐下,“相反的,比起站在温暖宜人的阳光下,我更喜欢被冰冷无情的寒风包围。那能令我深刻体会到我确实还活着的这个事实。”
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随即抿唇浅笑着优雅坐到我的对面。“没想到拉法已经变得这么成熟了,我原先还担心着你可能会再次轻生呢!”
“人总是要学着长大的,不是吗?”我端起侍者送上的浓缩咖啡,轻浅啜饮着让温热的液体慢慢滑过喉咙,身体逐渐感到暖意。“特别是在遭逢如此重大的事件之后。”
对面的芙雅将纤细的手指交握在桌上,美丽的脸庞上满是真诚关怀的望着我:“拉法……我虽然不知道你选择轻生的原因,但我能够理解。人生本就有许多的挫折痛苦是难以承受的,但我们不能因而灰心失志啊,拉法。”
她柔嫩白皙的手掌越过桌面,轻轻握住我冰冷的手。
“你并不是孤单的;你有我们这些朋友、而且还有慈爱的主呀。这世上的所有生命全都属于主,并不是我们的私人物品,即使是渺小如虫蚁之类的存在也不被允许如此轻易的抹煞舍弃。更何况自杀是有违天父教诲的深重罪孽。你的母亲是位十分虔诚的教徒,你实在不应该这样伤她的心。”
我不置一词的抽回手,下意识的按抚住自己的左手腕。低头俯视,上面几道刚开始结痂的丑陋伤痕深浅交错着从左下方歪斜划向右上方。不算明显,但已经足够引起我的怀疑。
“……碧菈跟你说了什么吗?”
我直视着芙雅清亮美丽的琥珀色双眼,岔开话题的问道。
“啊、你很在意她的话吗?其实碧菈没有恶意的,虽然平时说话不拘小节了点,但她是个十分爽朗直率的好女孩。她只是因为你突然改变了这么多,一时间不能接受,才会变得有些神经质。但我很确定她的内心还是很关心你的,而且……”
我静静聆听着芙雅认真为好友辩护的说词,手指漫不经心地沿着咖啡杯缘画着圆弧。
面前这位看似纯真可人的少女,知不知道拉法跟她的男友艾利西早就同时背叛她及她的主了?倘若她知道了他们背着她所做出的事,又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其实学校里还是有不少好女孩的。拉法你何不试着跟其中一个交往看看呢?我认识几个……”
我淡淡开口,打断她的话:“芙雅…其实艾利西他……”
芙雅身躯微微一震,嘴角勉强扬起一抹僵硬的弧度。“嗯…艾利西他怎么了吗?”
尽管她的脸上仍带着浅笑,身体却不自然的紧绷着。我轻笑出声:“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艾利西正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
从钟塔下方出现的瘦高青年很快的便注意到我们,急匆匆的靠近。芙雅惊讶的回过头,随即一脸欣喜的起身搂抱住刚站定在桌旁的艾利西。
“我好想你。”将秀气的脸蛋埋在艾利西的肩颈处,芙雅深情款款的说着。艾利西先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接着便略显不自在的伸臂回拥她。“嗯…我当然也很想你。”
芙雅拉着艾利西坐下后,才笑着说:“艾利西你来的正好,我刚跟拉法提到要帮他找个女朋友的事呢!天天看着我们出双入对的,只有自己一人的拉法当然会觉得寂寞。你也快来帮忙想想有没有什么不错的女孩子能介绍给拉法嘛!”
“呃…这、我们不好自作主张吧,都还不知道拉法愿不愿意……”艾利西顾虑的瞥了我一眼。我端起冷掉的咖啡凑近唇边,那种苦涩的芳香令我脸上的笑意加深。
“我当然十分乐意。”我凝视着艾利西,语带深意的说:“……只要对方拥有像艾利西一样美丽的碧绿色眼睛的话。”
整点报时的古老钟声缓慢回荡在广场内,三人之间顿时一阵静默。艾利西局促不安的将目光回避开来,而芙雅那姣好面容上的盈盈浅笑,似乎已经凝结成面具般的无法撼动。
虽然还只是初秋时节,这儿却开始刮起暴风雪了呢!
看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一对情侣,我在心中冷笑着──直到不远处的拱廊圆柱阴影下,走出一个动作优雅得令我惊惧的俊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