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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幕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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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我快步疾走在石板坡道上,不顾一切的样子像是有洪水猛兽在我身后追赶似的。然而相较于我的惊怒慌张,那个“洪水猛兽”却只是踩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在我的身旁。
“亲爱的拉法,你为什么这样慌张呢?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你……!滚开!”我猛地停下脚步,狠瞪着他,终至口不择言的怒吼道。他像是感受不到我的怒意,那双流转着奇异光芒的浅银色眼眸只是温柔注视着我,就像是一个兄长包容幼弟的无理取闹。我顿时泄气的咬着下唇,转身继续往前走,心知他一定会再跟上来。
“拉法,你在怀疑艾利西跟芙雅?你认为是他们杀了你?”
“被杀的是那个叫拉法的可怜呆子,不是我,更何况我感兴趣的并不是谁是凶手。一直在我身边监视的你应该清楚得很,又何必明知故问?”
我忍不住讽刺他,却也知道这个小小的复仇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我既不是侦探也不是警察,更没有那种无聊的正义感鞭策着我去缉拿真凶。我唯一想做的,只是找出这个躯壳所眷恋的事物──经验告诉我,如果我不想再次苏醒却发现自己仍在同一具身体里的话。
世人总是偏颇的认定,是人的灵魂驱使着□□;失去精神凭依,□□便不再具有任何价值。它们只能被弃置在棺材中、在墓穴里的一个角落,静静等待腐朽衰败。
然而,实际上肉身渴望存活下去的欲望却出人意表的强大无比。它们不被道德理智这种无谓的东西束缚,它们不在乎是否被允许滞留在这世上,它们只是单纯的惊人的强烈的坚持要活下去,这种执念强大得甚至将我强迫拖入其内,而不管这早已违反自然法则。
老人、小孩、车祸、病故……我经历过种种的生死,大多数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死去的□□虽然渴求着再次复活,但颠倒因果的下场是我必须活生生的亲眼见到自己依附在残缺的、腐烂的甚至开肠剖肚的尸体身上。不知有多少次我被迫进入根本就已失去活动能力的躯体,结果被当成乡野怪谈中的恶鬼妖物,遭众人驱逐焚毁;更有好几次当我醒来时发现凶手就在身边,一脸惊慌失措的再次将我“谋杀”。
“或许,这一次你能侥幸留在这具完好、健康的□□内,安稳平静的活着直至老去。你难道不曾有过一丝一毫这样的盼望?”
还是那样温柔的嗓音,低沉的、幽深的诱惑着我。我没有感到惊讶,他总是能知道我一切心中所思所想。
“……倘若不是其他人也看得见你,我真会误以为你只是我在这不断轮回重复的生死中,因过于寂寞而创造出来的幻象。”
我转头凝视着他俊美妖异的银眸,迟疑着,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却仍是徒然的垂下。
我从不曾碰触他。尽管不愿承认,我害怕当两人接触的那一瞬间,如同清晨雾气般迷离幽幻的他终将消逝在无情的现实之中。
我畏惧他、憎厌他,极尽所能的逃离他避开他,但内心深处,却更加害怕失去他。
就算只是一抹漂浮在生死之间的亡灵,终究也开始有所依恋。
“……还是想不起来吗?”他静静注视着我的犹豫,优美的薄唇蓦地牵起一抹苦涩的笑:“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为什么我会出现在你面前?为什么你会遭受这无止无尽的折磨……”他修长的手指缓缓伸向我,却在即将触摸到的那一刻凝定不动。“……在这漫长的等待之后,我只能……”他的话尾被吹散在风中,随着他身影的变淡,只留下那彷若永恒的轻柔语调:“时间,已经不够了……”
我怔愣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这是第一次,他在我面前显露出宛若凡人的忧伤表情──时间,为何总是不够?
※ ※ ※
拉法,一个平凡内向的少年。和笃信天主的母亲同住。有一个名叫亚尔夫的妄自尊大的“好朋友”;然后被他那骄纵的女友薇若妮卡莫名敌视。爱上了某个男人,并和他做出了背叛信仰的行为,同时也辜负了善良温柔的芙雅的信任。最后选择自我了断。
拉法是自杀或他杀?海维究竟看到了什么?
芙雅真如表面上的温柔无害吗?或者在遭受威胁时她也会面带微笑的痛下杀手?
艾利西为什么总是一脸不安的看着拉法?他就是拉法日记中的那个“他”吗?
又为何一再提醒我时间已经不多?我到底遗忘了什么?
我背倚着冰冷的墙壁,感觉脑中的思绪越来越混乱。烦躁的瞄了下表面,时针已经走过十一的位置,而那个警告我不准迟到的人却到现在都还没出现。
喧嚣吵杂的音乐声从俱乐部门口流泄出来,几个站在门外的年轻人一边焦躁难耐的站在队伍中等候入场、一边随着音乐轻轻摆动腰身。在排成一长列的客人前方,是两位身穿黑色西装、一脸严肃的彪形大汉,正不苟言笑的警戒着四周。
我瞥了眼站在门口的那两位保全人员,虽然考虑过要不要自己先进去,但是凭我这身寒酸的穿着,能不被拦阻下来的机率实在微乎其微。说实话我对亚尔夫的强迫式邀约完全没兴趣,之所以赴约不过是想从经常跟在他身边的海维口中问出点什么,但是今晚看来是不可能了。
我紧蹙着眉,飒飒吹过的冷冽秋风将我的手指冻得毫无知觉,单薄的运动夹克更是抵挡不住刺骨寒意。我背转过身,才刚决定返回温暖的家,一只黏腻的手突地打横伸出,用力握住我旧伤未愈的左腕往后一扯。我猝不及防的被拉倒在地,手腕处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痛得我说不出话来。
“呦,看看这是谁?不是亚尔夫那小子的跟屁虫吗?”
“嘿,真的耶!怎么啦?今天你那趾高气昂的保护者没来,结果进不去只好可怜兮兮的站在这里吹风啊?”
我冷怒的瞪着这群已经喝得半醉的纨绔子弟,但是他们因酒精及大麻的双重作用之下形同废物的脑袋完全不懂得害怕,反而一脸邪笑的将我拖往俱乐部门口。
“哈哈,少爷我做件好事带你进去,顺便给你这个荣幸跟我们一起‘玩乐’!”
为首的一个年轻男子拿出张金卡在保全人员面前晃了晃,随即被恭迎入内。而在他身后被其余三四个人架住的我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强拉了进去。
一进入俱乐部,迎面而来的便是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幽暗的大厅里放着几套围成半圆的沙发椅供客人休憩,成弧形散布的几个厅室则各自传出不同曲调的快节奏音乐。烟雾缭绕的空间中充斥着尼古丁的气味,闪耀炫目的各色灯光混杂着被酒意催发的迷蒙氛围,使得在舞池中的男男女女更是紧贴着彼此尽情热舞着。
哼、简直像是一群在罐头中游泳的沙丁鱼似的!我心里微感憎厌的批评着。身后几个年轻男子的同夥似乎对于我的停伫感到不悦,毫不客气地大力推着我的后背催促我往前走去。
年轻男子或许是因为兴奋剂的缘故,不停的嘻嘻笑着。他没有走向舞厅,反而往大厅右侧的吧台走去。在横长型的吧台后方,一个穿着侍应生服饰的男人微躬身地拉开一道长至垂地的深红色帘幕,露出一扇与墙壁同色的隐藏式暗门。
在暗门之后是一条长而笔直的通道,尽头连接着一道铺着红毯的楼梯。下了阶梯,眼前豁然出现另一个宽阔的空间。与上面的大厅位置相仿,但柔和的晕黄灯光下明显看得出这里的装潢陈设华贵许多。除了相同设计的一组长型吧台外,主厅另外还摆放了十来套典雅的桌椅,几位穿着开衩礼服的美艳女子挑逗地侧坐在白色的圆椅上,一手拿着菸、另一手优雅地举杯向年轻男人致意。
男人没有理会她们,迳自粗鲁地拉着我的手臂往宽敞的独立式包厢走去,并用那满是酒臭味的嘴靠近我的耳旁低笑道:
“嘻呼呼~~~这阵子你的身体都很寂寞吧?也对,发生了那种丑事,你当然不能指望那个眼高于顶的亚尔夫还会再接纳你……”
“丑事?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停下脚步,抗拒着男人的拉扯,一边怀疑的质问道。男人细长的混浊眼珠泛着酒气,表情充斥着低劣的算计。
“嘿嘿,事到如今才想装蒜吗?告诉你,没用的,那个药还是我亲手拿给艾利西的哪!至于代价嘛,就由你来偿还好了。”他一脸猥琐的从头到脚扫视着我,□□道:“这次你不用妄想亚尔夫会再替你出头了!哼哼、等我玩腻了再让其他人好好‘享用’你,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的滋味!”
男人粗暴的将我拉拽至其中一间包厢门口附近,在我身后的其余人则一边鄙俗的哼笑着、一边耍弄似的推着我。我脚步一个踉跄,身形不稳的往设立在走道右边的咖啡桌倒去,坐在桌边的几个女客赶紧娇呼着匆忙避开翻倒倾泻的酒瓶水杯。年轻男人厌烦的皱着眉,扯住我的手腕不耐烦地要拉起我,却在一道响亮的敲击声后哀嚎惨叫着按住手臂往后狼狈逃开。
我态度闲适的斜倚着圆桌,一手撑在桌面上,另一手摇晃了下闪烁着锐利光芒的半个啤酒瓶,脸上带着刻薄恶意的微笑:
“‘生不如死’那种滋味我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不用劳烦你来多事。倒是你看起来挺欠教训的,我很乐意在你那张恶心的脸画上几刀,美化一下那张遗传基因的失败作品。”
“你这不知好歹的贱种杂碎!!”
年轻男子龇牙咧嘴的咆哮着,捂着手臂的丝质领巾被不断渗出的血丝染红。他怒瞪着我,边向身后的手下嘶吼道:“还呆站在这里干什么?去、去给我叫人来,我今天一定要看到这小子的尸体躺在我的面前!”
唔、听起来简直像是某部三流□□电影的台词,换作是平常人说不定早就吓得胆颤心惊了。我无聊的晃动着酒瓶,不甚在乎的想着。
死我已经死过太多次了,这个愚蠢的家伙要是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亲眼目睹僵尸复活的奇景呢!只不过这么简单就死在一个毫无品味可言的痞子手中,实在有违我的本性……我握紧手上的破啤酒瓶,上面的尖刺够不够锐利到划开某人的喉咙呢?
才刚想证实这个假设,我倏地被人从后方箝抱住,手上的利器也随之落入对方的掌握。我警觉的就要使力挣开束缚,耳际却飘来低沉的暧昧语气:
“才一会儿没见,个性温驯的拉法似乎变得暴力不少呢。”
直到我僵硬着身躯不再动弹,亚尔夫才放松力道的改而环住我的腰际,冷笑看着被其他同伴包围住的年轻男子一行人,语带讽意的淡道:
“杜罗克银行的小开竟然在这里闹事,似乎对令尊的颜面不太好哪?”
“亚尔夫……这不关你的事,你最好别插手!”
“请称呼我为哈迪斯先生,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可以互称姓名的程度。另外这当然关我的事──毕竟有人忘了记取教训,又妄想对我的‘东西’出手,这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感到愉快的经验。尽管你是薇妮的表哥,也不应该奢求我第二次的饶恕。”
他宣示所有权似的将我拉入怀里,冰冷有礼的询问:“不需我再赘言,几位应该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年轻男子打量了下四周,发现自己在人数上处于压倒性的不利,只好狠狠的啐了口,表情凶恶地道:“亚尔夫,你最好对我客气点!要是我将你们两个的关系说出去,你就……”
“就如何呢?啊,请不要介意,继续说下去呀!我从不曾被人威胁过,正十分期待能听到一些不落俗套的话呢!”
亚尔夫仍是从容的浅笑着,琉璃般的淡蓝色眼睛却瞬间变得极具压迫感。
“只不过请小心点,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活不久──这可是历史以无数鲜血写下的不变真理哪!”
闻言,年轻男子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恐惧之色。他慌张的往后倒退了数步,蓦地转身跌跌撞撞的奔向通往出口的楼梯,其余几名男人见状,也赶紧跟了上去。
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阶梯上方后,亚尔夫对着身边的同伴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几个人立即会意的跟着离去。看来那个三流痞子的人生不会太长久了。虽然初次见面时我便隐约察觉亚尔夫有仇必报的阴狠个性,却没想到他会做到这种程度。不论如何,这种人物少惹为妙,我已经没有继续跟他纠缠下去的余裕了。
挣开亚尔夫环抱着我的手臂,我迳自抽出白帕按压住左手腕,一边随口问道:“海维不在这里?”刚才扫视了下周围,并没看见他那瘦小的身躯躲藏在其他人的背后。真难得,他一向总是如影随形的紧跟着亚尔夫的,该不会当真怕我怕到不敢跟来俱乐部了吧?
由于被大力拉扯过,左腕上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复又撕裂开来,沿着掌心划下一道怵目惊心的血痕。整只左手早已从原先的剧痛转为麻木,渐渐失去知觉。这具孱弱的□□,还能撑多久?在死神的镰刀划下之前,我还有多少次失败的机会?
抬头看向亚尔夫,我不耐地等待着他的答覆,却发现他脸色极是阴沉冷冽的瞪向我无力垂下的左臂。
“这是被他们弄伤的?”
“……这不重要。海维到底在不在这里?”
我烦躁的再次重复问道,反而让亚尔夫的怒意更炽,狠瞪着我的模样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似的。他紧绷着脸,一言不发的猛然扣住我没受伤的右臂,拉着我往其中一间包厢走去。
宽敞的房间内出人意料的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除了一组可容纳十来人的深红色沙发外,就只有一张玻璃矮桌。强硬地将我推至柔软的深红色沙发上坐下后,亚尔夫接过身后一名少年递来的医药箱。少年很识趣的自动关上门离去,顿时偌大的空间中只剩我们两人。
他坐到我的身边,仍是绷着脸的开始为我上药,动作却意外的轻柔。
我默默无语的注视着他将缠绕在我手腕处的绷带打结固定后,才再度开口:“海维没有跟着你来这里?”
“……先是艾利西,接下来又是海维吗?拉法,你究竟要背叛我几次?”
亚尔夫俢长的手指紧箝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正面迎视他。他的表情是愤怒的,如雕像般精致的容貌绽放出冰蓝的怒焰,彷若要烧毁一切胆敢忤逆他的事物。我不愿退缩的与他对视,左腕逐渐加剧的疼痛使我皱紧了眉。
在这样的对峙下,亚尔夫忽地笑了。
“拉法,我不会让你逃走的。除了我的身边,你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他温柔地捧住我的脸,在颊畔印下一连串绵绵密密的亲吻,“你是属于我的,这眼、这眉,都只有我能碰触。”
对于这荒唐至极的情况,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亚尔夫从我的颈项旁抬起头,审视般的紧盯着我。我咬住唇瓣,好不容易才遏止了再次大笑的冲动。
“够了,亚尔夫,用不着再做戏了。你跟我都很清楚你是哪种人。”我轻蔑的睨着他,“你该不会当真以为我会被你这种‘糖果与鞭子’的幼稚伎俩所骗倒吧?”
与其说亚尔夫有如此重视拉法,倒不如说拉法更像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玩物。身为主人,他仅仅只是不悦于第三者意图透过拉法挑战他的权威罢了。可笑的是,亚尔夫这种蛮横占有的行为,反而给予拉法虚假的安全感,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归依之处。
多么可悲,明明谁都不曾真正在乎过他。
亚尔夫猛地箝住我的双臂,倾身将我压制在沙发的椅背上,我意欲挣脱却动弹不得,没想到看似养尊处优的亚尔夫力气出乎意料的大。他俊美的脸庞逼至我的眼前,湛蓝的双眸透出狩猎般的玩味眼神。
“真是令人惊讶,拉法。从冥府死里逃生的你,似乎变得更加甜美诱人了。”亚尔夫轻挑笑着,线条优美的薄唇强硬地覆上我的双唇。“也许,我不该那么早舍弃你的。”
我紧闭双眼,却无法忽视两人唇舌纠缠之际侵入我口中的温热气息,那种生者特有的气味几乎令我难受得想吐。我不再压抑,任由自左腕蔓延至全身的刺骨痛楚,将我拖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