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红尘》明月为记

61、六十

　　气候因为不断地接近湿润的南方而变得温暖。
　　去往江南的路途中，挽宁在颠簸的马车上每天祈祷，祈祷佑霆可以得展抱负，祈祷云化雨落，蛰龙应势而飞。
　　贡玉案的查处已正式开始。
　　宁亲王与九皇子奉命南下，十月中旬启程，到现在已经有五六天。钦差乘舆沿官道而行，正行到青州地界，说起速度倒也不慢不快。只是青州各地准备巴结两位皇子钦差的官员们，都吃了闭门羹，送去的礼物一律换来两字：不见。宁王素来冷面，官员们心中腹诽，却都不敢说别的。但其实并不是佑霆骄横，而是因为他与佑忻早在乘舆到达京城百里外的风城时，就换了便装扮作行商，取道莱阳，快马加鞭，微服直向江南首府凤凰城而去。这样兵分两路，一明一暗，是为了能尽快到达更为了掩人耳目，办起事来少费点周折。
　　几辆普通商家马车奔驰在莱阳府无际的平原上，天地广阔无边，仿佛走不到头，更不知尽头有什么在等着。
　　中间的一辆马车中，佑忻仰躺于车内，双手枕在脑后，快活地说道。
　　“哈哈，六哥，咱们一路来风尘仆仆，日夜兼程的赶路，倒是吴瑞那个疑病鬼有福气，跟着官轿把大山名川都游遍拉！”他的浑身上下都显出一股要大干一场的气势，英姿勃发。相比之下，佑霆就沉静得多，他不是第一次离开京城办差，已经不复有原先的冲劲儿。
　　而且，南下的这条路，干劲儿十足的佑忻，又让他想起了从前的往事。他斜身靠在靠垫儿上沉默着，闭目养神。
　　“六哥”佑忻却忍不住要说别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不就是贡品被私自出卖么，这么点儿的事儿，就算牵扯了地方大员，可父皇也不用让你我两个皇子出京去办吧？随便一个御史，那个叫做周全的，胡相的门人，办事公正干练，不是也行么？”
　　“嗯？你这么想？”佑霆睁开眼睛，皱了下眉“这个案子一点儿都不简单，除了你我两个皇子，换别人是不可能行得通的，就算是你我……”他顿了顿，眼睛转向窗外，轻声道“也不一定能办好。”
　　佑忻嘭地一下子坐直上身，他听出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是怎么回事儿？”
　　“贡玉是产在什么地方？”
　　“南岚，南岚玉天下闻名，南岚上梅美玉历来是只供应给宫里的……”
　　“没错，南岚不仅产玉，更产金银，朝廷在那设有矿场和专司官员。江南一带土地富庶，天府之国，鱼米之乡，朝廷每年有一半的税收来自那里。不过，这几年来，江南平阳一带却盗贼四起，屡次进剿都不成功，平阳湖的李文、五奇据守湖岛，招兵买马，几乎到了攻城略地的地步。你可知道？”
　　“这，我知道一点儿，兵部连年派人征剿，可是功效不大，大军开进，匪众就四散逃跑，大军撤走又聚拢起来。但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佑霆却不答，又问道“为什么会有盗匪劫掠商贾平民呢？”
　　“这，无非是普通百姓受到盘剥，无以自生，只好做没本钱的买卖喽。”
　　佑霆看了看自己的这个九弟，笑了“江南不比燕北，民风柔顺，勤劳自给。江南各府凤凰、宣阳、童安无不都水路重镇，更是商贾云集。这样的地方，没有逢遇灾年，没有朝廷的苛税，为什么会贼匪四起，更久剿不灭呢？”
　　“嗯？”佑忻似乎被问倒了，他停下来思索着，越想越觉得不对。是啊，南岚是富庶之地，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无以为生的百姓为盗呢？再者，百姓为盗不过乌合之众，怎么会如此进退有度，连朝廷的大军也奈何不得？难道，难道有人在支持者这些盗匪？是谁？是官匪勾结么？
　　“六哥，南岚不是武侯高达的封地么？”
　　“是……”佑霆点点头。
　　“自从盗贼四起，武侯就借此每年向朝廷少交一半的税款，而且，还在逐年递减。”
　　“是。”
　　佑忻吞了口唾沫“朝廷进剿，匪盗就事先遁逃，难道有人通风报信？是武侯还是地方官？！”
　　“可能都有”佑霆接过话“武侯归顺朝廷，立下大功，受封于江南，总管江南七府的税收钱粮，虽然如此，钱粮还是要上缴国库。他又怎么回甘心呢，私铸钱币，私卖贡品，私结
　　匪众，劫掠过往商贾，又以盗匪横行，民不聊生为借口，独吞七府每年一半的税款。”
　　“武侯聚财？”
　　“不只如此，武侯府内蓄养大批死士，私造兵器！”
　　“兵器！他难道筹备军饷，招兵买马？没错，盗匪劫掠不仅可以敛财，屡次进剿无功而返，还能显示朝廷无能，待真正民怨沸腾之时，他就登高一呼，原来的盗匪转身就会变成军队！”佑忻惊讶极了“如此一来，我江南七府岂不顿失？”
　　“你说的都对，只是他还没有到谋反的一步。至少目前绝对不会，但……如果任其坐大，到时里应外合，就要天翻地覆了。”
　　佑霆悠悠地说着，微微带笑，仿佛说的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佑忻却惊呆了，他喃喃道“里应外合，你说的是三哥吗？武侯是三哥的舅舅啊——”
　　永德帝钟爱的温慧皇后并没有留下子嗣，太子之位故此虚悬。永德十七年，朝臣上奏恳请早立太子，以安国本。
　　选太子，无非立嫡，立长，立贤，永德朝皇后无子，皇长子又在五岁时便夭亡了。
　　而二皇子生性懦弱，资质不佳，当时朝臣们多以为，太子不过在三皇子和六皇子两人中，而这其中三殿下却又没有六殿下得宠……但是，就在关键的时候，六殿下佑霆却受了伤，有半年左右在府中养病。有传闻他别院的外室，与人勾搭，被他撞见，争执之中受了伤，如此种种不堪传闻，几乎人人皆知。六皇子佑霆自然无缘太子之位了。
　　然而，永德帝最后的决定却更让人哗然，二皇子佑寅被立为太子，三皇子佑昀封成王，六皇子佑霆封宁王。
　　太子势弱，王爷势强，朝局至此暗流涌动。
　　然而，竟然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么？
　　“三哥他难道也在这件事中？”
　　“恐怕”说到这，佑霆也笑不出来了“恐怕半个朝廷都在其中。”
　　“什么？”
　　“这下你不嫌大材小用了吧？九弟，朝局就是这样，表面和内里截然不同，你性格中正，又年轻，虽然明白一些，但却看不到底，难免冲动操之过急。所以一开始要多看多想，少说少做。比起我这么大时，你还欠缺一些”佑霆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可惜我也是，我能看透朝廷局势，可却没能看透最能威胁自己的……其实是骨肉血亲。”
　　“六哥！”佑忻浑身一震，猛地坐起身，明朗的脸上显出难过，若说骨肉血亲，又岂止三哥，自己不正是其中之一？
　　佑霆转头挑开车帘，望着风景。外边的平原一望无际，干燥的道路上正卷起层层风沙。
　　“生在天家难免如此，怪不得谁……”他顿了顿，笑道“不说这个。可佑忻你要知道，这一次六哥是被卷进漩涡不得不冒险，但绝不愿你出事。”
　　佑霆了解佑忻的性格，他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也会尽心帮自己。抛开所面临的危险，这次查案最关键的地方是既要找出武侯怀有逆心的证据，但又不能逼得他铤而走险，因为朝廷还没有能力动武侯。
　　也就是说——打草却不能惊蛇。
　　如果不小心激化矛盾，便会将整个国家拖入持久的战火，负责查案的人将会变成引起叛乱的罪人，第一个被朝廷牺牲掉。佑霆甘愿以身犯险，但是，不想搭上佑忻。
　　“不管是查案时遇到险阻，还是回京后被朝臣攻击，你都不要出头，有事我会一个人顶下来。”
　　“六哥”佑忻低唤了一声，欠身一把紧握住佑霆的手“你的用意大约有几层深。我虽不能全看透，可却知道，能在别人推脱时接下查案的皇命，能不顾危险只身走在这条路上，没有一份勇气和担当是不敢的。朝廷不能任武侯坐大，而六哥要查的是他，那就是替朝廷办事。我做事从不愿意瞻前顾后，为朝廷，就更不会。这次六哥既然愿意带上我，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佑霆闻言转过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重重地拍了拍佑忻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