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尽·红尘》明月为记

4、第三章

　　第三章夜色宜相聚

　　嬉妃突然前来耽搁了不少时时间，挽宁与莫伊重新收拾停当已将近酉时，整整比平常晚了一个时辰。夕阳渐渐落下，小路两旁扶疏的花木此刻阴影幢幢，莫伊不禁紧牵住挽宁的手臂，一路拉着她飞快前行。忽然间，她面色一变，飞速的步伐毫无征兆地停住了。挽宁正要问，却又被敏捷地拉入路旁一棵茂密的石榴树下。

　　“嘘——你听！”

　　挽宁不只能听，从她所藏的地方还正巧能够看到。

　　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正站在石榴树另一边，那里有一小片空地，四周树木掩映，若不是莫伊娴熟音律，耳朵灵敏，怕是很难发现。少年面如冠玉，衣着华贵，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难得的清爽英气，目光澄澈，剑眉扬起。可此时此刻，他脸上却流露着难以描画的忧伤与不舍。
　　他对面，是一个少女，她背影婀娜，在灰蒙蒙的傍晚雾气中显得更加优美。不过她的声音却透着决然淡漠，这声音正是少年忧伤的源头。
　　娇美的声调，挽宁和莫伊都十分熟悉，是与她们住在同一间院落里的人，李丽媛。
　　“忻哥哥，你不要再说了！”李丽媛习惯地扬扬头，嚯地转过身“儿时的事情又怎么能当真呢？那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戏言罢了！”
　　少年的面色陡变，苍白了许久，终于没有失态。
　　“丽媛，没想到你只是在你舅舅彭浩家住了一年，就变了这么多，连我都认不出来。”他轻叹，虽然惋惜，但语气里却没有恳求。
　　“忻哥哥——”李丽媛被那苍白失落的语调说得心中一痛，忽然哽咽起来，低下头抹着眼泪，虽然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但谁都能听出那从心底发出的哀伤和难过“我已是西廷宫人，而且也一定不会离开这凌华宫……总之，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这怪不得谁，只怪我是个贪慕虚荣的人，只怪我没有福气。”
　　“……我明白了，丽媛”少年默然许久，低声缓道，可刚刚说完他却又十分不舍地朝前跨一步，站在离李丽媛仅仅半步之遥的地方，柔声问“可你真的想明白了吗？你既没有见过父皇，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真的就愿意成为他的嫔妃？我告诉你，这宫廷这凌华宫其实并不是你相像的那个样子！”
　　“……”李丽媛深低着头，双肩抑制不住地颤动，突然痛哭出声，身子颤抖的几乎无法站立。
　　少年瞬间动容，伸出手去扶她的双肩，可李丽媛却一下子向后跳开，躲避着他，连哀戚的哭声也因惊惧而停止，好像少年的身上沾染了什么碰触不得的瘟疫。

　　挽宁的心倏地随着少年落空的手而落空，不知那是什么滋味。

　　明月初升，光华皎洁，明亮的月光映照着少年眼睛中闪过豁达与温和都无法掩饰的悲伤，可他仍旧笑了笑，缓缓收回双手，道“其实，只怪我母妃出身低微，且早早去世，只怪我并不受父皇喜爱，是个破落皇子。否则你也不会受家里如此逼迫……”他将情人背弃的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却再也呆不下去，转身步伐沉重地离开，末了仍温和地嘱咐“你一切保重，我走了。听说今晚夜宴你要献艺，我祝你……心想事成。”
　　“恭送——九殿下。”清冽的月光下，李丽媛变得淡而无味的声音轻飘飘响起，就如同四周弥漫的薄雾。

　　回到了住处，可挽宁却一直忘不掉刚刚那少年眼中潜藏不住的悲伤之色，越来越觉得难安，灵石本没有人世情感，又怎会感同身受呢？
　　然而心事就是如此，你越是想要不当回事，就偏偏越会当做一回事。做什么都无法凝神，躺在床上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几许，才好容易有些困意，可刚要入眠，心头的惶惑不安却突然瞬间涌起，猛地又被惊得全无睡意。

　　外边已近夜半，风吹着树影婆娑、摇摇晃晃映在风屏之上，斑斑驳驳。月光分外皎洁明亮，照得人心中一震，她深吸了口气，心渐渐平静，索性推门而出。
　　月色下，西廷正悠然沉睡。忽然间，隔壁房前闪过一个黑影，倏然便隐入夜色，骇得挽宁几欲惊叫出声。她连忙掩住嘴巴，那身影窈窕细高，竟十分熟悉。隔壁屋子一片静寂和黑暗，正是莫伊所住的房间，挽宁想，今夜宫中宴会，嬷嬷只推选了李丽媛和伍容两人献艺，可莫伊这却是要去哪儿呢？心中想着，脚步便跟随而去。

　　月夜光亮皎洁，夜风清凉如水，小路静谧无人。
　　莫伊疾奔向前的身子在明月映照下显出淡淡的阴影，隐藏在摇动茂盛的树影间，难以辨别，而她所挑的也都是最最僻静的小路，本就不会有人。即便这样，她还是禁不住忐忑难安，黑暗中静听着一切声音，脚步飞快，却又尽量不发出响动。
　　穿过西廷，她又向南熟练地游走于宫廷花园之中。
　　经过长长的一段路，莫伊已经精疲力尽，双腿微微发颤，因为走得太急，更因为紧绷的精神，然而就在她前面不远处也霍然开朗，显出一片空地。

　　空地上有一座白石高基的亭子，亭子四周环绕湖石，好似一个底座托举起飞檐斗角的凉亭，明月如镜，挂在那卷翘的檐角之上，湖石反射光芒，照耀得仙境一般。
　　斜倚亭柱，站着一人，他整个身子在皎月映照下，只余一抹修长剪影，可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却丝毫不影响他身上所散发的优雅与气质，也丝毫不掩盖他那魅人心神的风华绝代。
　　莫伊的眼睛望见了凉亭上的人，她原本因为疲劳，因为惊恐，因为急切所剧烈跳动的心，猛然间更加疯狂地跳起来，好似要跳出胸腔。原先小心谨慎的脚步，接二连三地踩到甬路上掉落的树枝，发出断裂声音，凉亭上的那个男子明明已经听到了这声响，不，莫伊知道，他一定已经听到了自己无法抑制的急促呼吸，可是他仍然抬头静静地望着天幕中的明月，姿态优雅无比，皎如兰芝玉树。
　　却终究不肯回过头来。
　　轻提裙裾，踏上亭阶，白石冰冷坚硬，露水浸透薄薄的秀鞋，可是莫伊却浑然不觉，仰着头倔强地看着那人的背影，就像那人追逐月亮的目光一样执着。

　　光滑的石阶，深夜的风露，掉落一地的柔软花瓣，纵然纤足轻盈，却也不免会打滑。莫伊银牙紧咬，足尖儿踩着一枚花瓣，忽然向亭内滑倒。
　　纤细的身子轻飘飘朝亭中跌去，不像跌倒，倒好像在跳什么优美的舞蹈，不过她的身体还是一点点儿地接近了阴冷的地面，就在这时候，那一直静立不动的男子终于霍然转身，行动迅如风雷。
　　深红色的锦袍，袍袖翻飞，掠动颊畔的发丝，冠带轻轻飘荡。他有一张俊美绝伦的脸，然而那桀骜异常的神色却更加炫目，即便明月竟也无法媲美，语言自然同样无从形容，只是那么美的一张脸，却丝毫不见柔弱，透出的尽是凌人强势。

　　当今成亲王，三皇子凌佑昀，倒不愧被称为流云公子。

　　风目微微眯起，嘴角含着一抹笑意，成王只是伸出双臂，便接住了莫伊坠落的身躯，轻轻一旋，已然美人在怀。莫伊轻叫出声，声音尖尖，并不锐利，反而带着难以说出的委屈，他嘴角翘起，幽然笑着，低下头，动作自然而然，仿佛天经地义，便将那尖细的声音封堵在唇间。
　　莫伊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屏住呼吸，脸颊晕红，可是让人心跳的调情并没有继续，唇相碰，瞬间又离开，只听他低声道“嘘——小心别人听见。”
　　声音犹如磁石般魅惑，莫伊听了，闭上眼睛，小声唤着“王爷……”便再不说话，柔顺地靠在他的怀中。
　　“想我了么？”过了一会儿，他忽问。
　　“……想。”
　　“哦？怎么想的？”
　　“……”莫伊羞恼地睁开眼睛，双手握拳朝他肩头锤下，谁知佑昀猛地向后一撤，拳落空，她撅起嘴，不依不饶地追着再打，腰间却被用力一带，顿时失去重心，倒在凉亭旁一块湖石上边。

　　湖石被挡在月光的阴影里，却仍能隐约看到紧紧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呼吸变得热烈，甚至可以听到织物撕裂的响声。情欲正浓，炽烈的气氛中却忽然听见莫伊惊声道“不，不行！”
　　话音刚落，紧紧相拥的身体忽分做两边，佑昀竟应声骤然放开了她，一转身，仍旧斜倚在亭柱上。
　　他轻敛袍服，嗤笑道“看来不想你嘴上说的那么想。”
　　莫伊沉默了许久，缓缓坐起身，一手掩住衣襟，一手抬起指向他，目中爱恨交加，口里恼怒地质问道“我到底是为了谁!？你，你真是没有良心……”
　　“哦？原来你才知道”佑昀失笑，嘴角噙了一抹玩味的笑容，语气轻佻，顷刻间却又面如沉霜，声音更加冷酷“进了西廷，但不要把自己的出身跟着忘了。一个生于妓坊的贱民，没有本王，你如何以良家子的身份入宫？！你还没有飞上枝头变凤凰呢，就算真的飞了上去，也要知道，谁可以让你顷刻跌落，粉身碎骨！”
　　莫伊闻言，愣愣地看着他，眼中泪滴簌簌滚落，我见犹怜。
　　“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佑昀盯着她娇美的脸颊，淡淡问“你为的是本王，还是自己的虚荣？你要明白，本王手里不需要懂得讨价还价的棋子，你也没有这个能力。”
　　他的声音仍然动人，可此时却字字狠毒绝情，让人生寒。精致的妆容再也无法掩盖莫伊苍白如雪的脸色，她眼神慌乱至极，整理好衣服，站起身恭敬地立在他身边，怯懦地道“王爷恕罪，奴婢绝没有想过要王爷感激……我，我……想知道娘亲和弟妹，都好吗？”
　　佑昀眼光斜睨，没有回答，却轻柔地揽过莫伊的腰肢，把她再一次拉到怀中，低声浅笑。
　　“你若听话，我会一直记得你的，你的家人也不必担心。”
　　莫伊点点头，脸上带着黯然的柔情。

　　“你进宫这些日子，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成王的声音冰冷悦耳。
　　“……”莫伊想了想，谨慎地回答“今天有两件。”
　　成王眸光一转，询问着。
　　“今日嬉妃到西廷旁的小佛堂上香，那里离崇阳宫很远，本就奇怪，而且在她走后还发现原先摆放的法器被移动了，似乎是嬉妃翻找过佛堂内器物，不过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这么做。”
　　佑昀听了，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不屑“那女人向来手段颇多。当年她还和你一样是个备选宫人，在西廷佛堂外偶遇父皇，竟能随即受宠封为嫔，又晋升为妃。”
　　“她……她确实很美。”莫伊不禁道。
　　“哼！宫中美人胜过她的不胜枚举！”佑昀冷笑“何况，父皇并不贪恋美色。恐怕是那女人用了什么方法，不知触到父皇哪根心弦。听说父皇初见她是在西廷的假山崖石上。”
　　莫伊眼睛转了转，又问“难道就是佛堂外那块仿做悬崖的高石吗？奴婢听说当时嬉妃娘娘在假石峭壁之上玩耍，一身红衣，俏丽之极，皇上也是因其顽皮，才赐封号嬉字。”
　　“你知道的倒挺多。不过最好不要在这上面打注意，做好你该做的事情”佑昀声音更冷“还有一件，是什么事？”
　　“王爷说笑，我只是好奇而已”莫伊急忙辩解“还有就是，九殿下与西廷一个备选新宫人似乎……”
　　“青梅竹马？”
　　“您知道？”
　　“不算什么秘密……”佑昀顿了顿，轻轻握着莫伊的双手，在她耳边柔声道“其实本王不是非要靠你，只是有时候会觉得我们两个很像，为了想要的东西不惜孤注一掷。莫伊，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我拭目以待，知道了吗？”
　　莫伊抬起头，忧伤地看着他，眼中瞬间又蓄满泪珠儿，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
　　“王爷，我，不不，奴婢……奴婢并不是有意，我真的，真的想念王爷……”她别过头，慌乱地解释着，可佑昀却没有发火，似乎能感到这次的眼泪是发自内心的，神色中因此闪过一抹迷惑，缓缓抬起手轻轻替她拭去泪水，但那泪却越拭越多，一发不可收拾。
　　他轻揽柔软的肩膀入怀，抬起头望向空中明月，看着看着，神色中的迷惑渐渐退去，最终只余漠然的清冷和嘲笑，他嘴角又不觉挑起一丝魅人的笑容，语气轻飘，极有兴味地问道“这次西廷，可有才色俱全的美人？”
　　莫伊身子一震，道“西廷的美人今晚都在宴会上献艺，王爷怎么不好好观看，倒跑来问我？”
　　“连你这样的美人儿都没有被选上，看来西廷的嬷嬷老了。我只怕还有更好地也被落下，揽月阁中——还有很多地方。”
　　莫伊心中陡然升起无限恨意，黯然想到，是不是怎样也难以博他一顾呢？他的心又是用什么做的？她抬起头，娇美的脸上带着柔如春水的苦涩笑容，撒娇道“原来王爷心中莫伊根本不算什么，随便就能找到更好的！”
　　“呵——本王逗你呢，再好的女人也跟花一样，亲近得多了，就变了香味儿，染上浊气。”
　　他忽然仰头望了一眼天空，推开莫伊，站起身道“时间差不多，该是你出场的时候了。”
　　莫伊缓缓走到他身后，盈盈福身，语气恋恋不舍。
　　“……奴婢会办好的，王爷不必担心。”
　　“去吧，再晚就碰不到他了。”
　　佑昀的身影没有动，只是漠然地吩咐。莫伊痴痴地盯着那背影，心中搅动，一时间竟分不清爱恨之中，哪一边更多，或者，哪一边更真实。
　　呆呆地看了片刻，她凤目一沉，咬紧牙关，猛地扭身朝亭外飞奔而去，纤细的身影再次被吞入斑驳摇动的树木之间。

　　在他心里，我是什么呢？如果他能流露出一点点的懊悔，我也心甘情愿。

　　宫廷中的道路莫伊虽然没有走过，但在她的记忆里却十分清楚，这其中有一大半是因为好奇，她好奇这座皇宫的模样，她记忆这些道路的时候也无时无刻不想着有朝一日亲自走一遍，但却绝不是像此时一样躲躲藏藏的疾奔，绝不是……
　　忽然间，莫伊顿住了，侧耳倾听着什么，听了半晌，她眼睛一转，竟突然偏身在寂静的小路上一摔，跌倒在地，开始嘤嘤啜泣。
　　“什么人！”前方本无一人的道路上传来宫人尖厉的喝止以及弥漫的黄色灯光。
　　莫伊面色十分恐惧，她抬起头，脸颊布满泪水。
　　“小声些！别把她吓坏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在莫伊抬头后响起，然后他又温柔地问道“你怎么了？迷路了吗？”

　　莫伊的哭泣在夜晚的灯火之中，是那么动人，动人到足以软化任何一个男人的心。

　　挽宁熟悉西廷的每条道路，可她却对西廷以外一无所知，因为不知道路，她跟到西廷门口便不得不停了下来，如果那人真的是莫伊，她就更不能跟下去。

　　明月由斜挂移到正当空中，更加圆润亮泽，近得伸手可及。
　　挽宁默默叹气，折身而回。静谧的西廷中飘荡着无数花、木、草的香气，柔软的、微微薰、醉人心神，她并未回到住处，而是信步徐行，在夏夜悠然的风与花香中，心境好像又有了融于自然天地的感觉。
　　不过很快地，这平静的感觉就被随风飘来的阵阵酒香所打破。

　　一株粗大的丁香树下，少年怀抱酒坛而坐，月光下他浑身散发着怅然的忧郁悲伤，目光迷离已略显颓势，可手中酒仍毫不迟疑地一杯又一杯。
　　挽宁自树后探出头，惊讶且惊奇地望着这白日里触动自己心弦的少年，似乎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心情。她站在那里，竟忘记了离开，也早已经将被人所惑的担心抛向九霄之外。

　　“谁？”少年忽然抬头喝问。
　　虽然挽宁之前只是见过他一面，听他说了几句话，可早已经在心里认定这是个温和宽仁的人，因此并不害怕，应声走了过去。
　　少年面上立刻露出惊讶之色，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一时间无法做出反应。
　　难道今日遇见了游荡于此的鬼魂？他懵然想着，不禁有些害怕，但心底却又似乎并不是在怕，而是期待。
　　挽宁此时只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纱裙，清风吹拂，长发飘娆，她又是从黑影斑驳的树丛间无声而出，那份轻灵飘逸，超脱凡尘的幽然，怎么能不让人惊异骇然？
　　不过待少年借着月光，待他看清那张超俗绝伦的面容时，他心中又觉得自己可笑，这怎么会是鬼魂呢！难道我遇到了天上的仙子，或者，我真是醉得不行了？

　　他的目光带着醉意，惊讶疑惑仍不乏温和，可被如此毫不避讳的盯着看了许久，挽宁还是觉得局促非常。
　　她纤细的眉忽地蹙在一处。
　　“你是谁？”少年爽朗笑问，但似乎并不在意回答，随即拍着自己身侧又笑道“坐下来喝一杯，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