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不流泪》饭团子转

6、恨有多深

　　阳春三月，柳絮如烟花成锦，京城上下均是一派春意融融的祥和之气。不远处我听到稚嫩的童音高声呼喝，大声质问怎么没人出门接主子。
　　我盯着大门，整个纪府沉寂的如同死了一般，所有的下人都站直了身子，大气不敢出一声。喧闹声越来越近，男人沉稳的声音、女人娇媚的声音、孩子调皮的声音，真是和美的一家人，想到这我抬头盯住湛蓝的天空，双眼被阳光刺得生疼。
　　所有的喧闹在大门被推开时嘎然而止，披麻戴孝的我对上爹瞪大的双眼，右手振臂一挥，白色的纸钱如同飞雪一般撒满整个庭院，纷纷扬扬撒了对面那一家五口满脸满身，一丝快意滑过心头。
　　我转过身，哀乐在身后齐鸣，满屋子的下人放声哀嚎，我不介意这些人中有多人是虚情假意，我只要风风光光送走娘。
　　我那不曾谋面的姥爷坐在堂首，面如沉水。娘死的那天，他领着一干家丁闯进纪府，看到却只是早已断了气的女儿和哭得快断气的外孙女。我明白，若没有这个看似严厉的姥爷压阵，纪府早乱作一团。
　　我在娘的棺木前重重磕了三了个头，转过身，制止了低婉的葬曲。不去理会我的姥爷——苏大人不解的目光，我缓缓脱了孝服，轻扬的乐曲响起，无尘坐在我身后，一曲《凤求凰》弹得熟练。
　　身上穿着和娘同款的水蓝色长裙，裙摆微动，我像着了魔一样轻轻舞起。娘说当年爹常常缠着她，让她跳这只舞给他看，娘磨不过，就说五年跳一次，若想看，就要对她一心一意。
　　五年，不长不短，足够抹杀曾经的情意，足够让一个深情书生变成薄情郎。我不懂娘在执著什么，吃斋念佛那么久她还放不开吗？
　　神思恍惚，我重重跌在地上，膝盖一阵吃痛，身后的乐曲微顿。我从地上爬起，抬手迈步，身后乐曲悠扬。
　　一曲终了，我有些气喘地站稳，对面那个男人满面清泪让我头晕。掏出怀里的碧玉蝴蝶簪，我递给爹，他们的定情物我还给他。本来我想在他面前把这簪子摔个粉碎，可是我不能，我知道娘有多珍惜这簪子，我不是娘，我不能在她身后替她的爱情出头，替她为这段在我看来残酷的感情做个终结。
　　重新穿好孝衣，我走回呆立不动的爹面前，规规矩矩跪下磕头，朗声说：“这一跪算我谢谢爹一个月的养育之恩，自此你我再无瓜葛，我不再姓纪，不是纪家女儿。我叫苏婉月，我是苏锦一个人的女儿。”
　　“起棺！”我大声吩咐，那承载了我童年所有幸福的棺木缓缓被抬起，我闭上眼，泪再一次肆意，从此，我再也见不到娘了。
　　“月儿！”爹的表情有些震惊，他很使劲拉住我的手，我觉得手腕很疼。
　　看着这个蹲下来与我平视的男人，九年了，这张脸早就已经模糊，这样一个男人的脸我不想记得。
　　胸口疼的要命，我觉得有种情绪就要喷发，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陈玥那时的决绝，她真的被逼到了绝路，无路可逃。
　　“我可以恨你吗？”
　　如此轻的声音，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我甚至不确定我有没有说出口。被抓紧的手突然松开，我的心也一松，原来我怕他对我有对女儿的执著，怕他对我说那些我曾幻想过无数次的迫不得已，怕我恨不下心离开这个家。
　　冰冷的手、冰冷的心，我觉得我沉到了水底，闭上眼就可以永远沉睡。忽然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握住我，我侧过头，看到无尘直视前方的脸，心就暖了起来。
　　我和陈玥终究是不同的，我身边有毅然握住我的手，给我温暖的人，所以我不会让自己疯狂。随着唢呐尖锐的声音，我回握住无尘，大步迈过门槛，离开这个生活不到两个月的宅院，不再回头。

　　送葬的队伍不算浩荡，自然占不了整个街面，只是这漫天飞舞的冥币还是让人脚步略顿，悄悄看上那么一眼。
　　夕阳的余辉很美，赤红的彩霞扑满整个天空。我走得很慢，一步一步都像是要在地上留下印记，保证自己不会忘了这条路。
　　这样一段路，本以为除了我，不会再出什么变奏，谁成想前方吆马高喝之声乱了整个送葬队伍，我抬眼，看着面前那群华衣骏马之人，胃一阵抽疼。
　　前一刻还高傲自负的苏大人在我面前上演了一出精彩的变脸，他微弯了身子，对着比他更加趾高气扬的少年露出卑微的笑容。
　　“偏偏选了这么条路出殡，你成心处我霉头是不是！”马背上的少年瞪圆了眼睛，手执马鞭指着棺木。
　　“十四阿哥，下官怎么敢，只是苏家祖坟都在这山上，实在没别的路可选了。”
　　少年听了这话，剑眉一挑，“怎么，听这意思，还是我挡了你的路？”
　　“下官不敢！”苏大人语气是诚惶诚恐，身子却不肯退开半步。少年俊朗的脸越拉越长，越变越黑，“再这么下去都要成驴了……”我撇过头对身旁的无尘嘀咕，无尘狠狠掐我的手背，这孩子下手可真狠。
　　前面的少年还在和苏大人进行口舌上的无谓争斗，我瞧了瞧天色，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暗了下去。少年身后那些男人，估计就是无数人YY的诸位阿哥了，那些个看笑话一样的脸，没一个能勾起我YY的兴致。
　　扬起的鞭子就要落下，我上前一步，听到无数惊呼，却只感到肩头一痛，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撕心裂肺。如果这场闹剧一定要有人挂彩方能罢休，那就由我来，让我这么一个未成年少女受伤，这些个大男人多少会有点负罪感吧，我实在没力气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了。
　　十四阿哥依旧牢牢坐在马背上，看看我看看他手中的鞭子，表情中有点难以置信。我懒得管瘦弱的肩膀流了多少血，染红多大一片衣衫，我只是重重跪下，狠狠磕头。
　　“请大爷放条生路，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劳您大驾让奴才们过去，先把我娘埋了。有什么不痛快，您等会再发成吗？”
　　其实我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只是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懒懒散散说着，可身上的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磕头的动作标准的可以拍教学片。
　　我以为我会大义凛然指责这帮万恶的奴隶主，或者悲悲惨惨地哭诉我娘的不幸遭遇期盼帅哥们的一点怜悯心，可我却是用这么个玩世不恭的态度郑重其事地下跪磕头，对面那长久的静默，大概也是让我给弄迷糊了。
　　“今儿，要不您就把我们这二十几口子全弄死，然后踏着我们的尸体策马奔腾；要不您拍拍您那尊贵的马，后退两步让我们过去，您看您怎么着方便。”
　　我一边磕头，一边用余光看到苏大人也跪在身边，口中嘟哝“下官斗胆，请十四阿哥高抬贵手。”我心里好笑，都这时候了还不肯说自己是奴才，骨头够硬的。
　　“十四，你让开，死者为大，这点道理都不懂了。苏大人快起来，这是何苦。”
　　苏大人被某个穿着藏青色长袍的阿哥搀起，而我被无尘不那么温柔的拉起。
　　“谢贝勒爷！”苏大人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这位爷，您看您说得，皇子皇孙走一条大路和小老百姓送人下葬怎可同日而语，这点规矩奴才还是懂得！”
　　对面那个白面贝勒让我说得脸色一变，却很快的掩饰起来，只对我淡淡微笑，似乎想对我表现出总统竞选一般的亲民，我一乐，心想二品侍郎到底还是有点底气，真要换了老百姓估计也没这么好命了。
　　动动嘴，刚要说话，却被无尘一个巴掌结结实实抽在脸上，抽得我脑袋发懵，半天没缓过劲。
　　我皱眉看着无尘，拜托，被揍的人是我，你个施暴的摆出那么一张受伤的脸，什么意思！
　　“纪婉月，你要是想死，别在我面前找死，等送走了锦姨，你愿意死多远就死多远，我要是管你，我就是猪养大的！”
　　无尘说这番话时底气十足，我想起憨态可掬胖乎乎的住持，晃晃脑袋，把这种缺德的想象从脑子里赶出去。无尘把我拉进怀里，我被他勒得发疼，却说不出一句话。
　　无尘眼神中令人无法呼吸的悲伤，令我更加疲惫，我知道我又让他伤心了，这些天我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不止要把我自己逼死，也快把他折磨疯了。
　　我想死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向。从那只冰凉纤细的手从我脸颊上滑落起，我的眼前一直包围着一团迷雾，我不吃不喝不哭不闹，坐在门口等了七天，直到收到爹要回家的家书。
　　我用我的方式报复了爹，可为什么我一点都高兴，心像破了个大洞，怎么填补都好不了。
　　当那些黄土一捧一捧盖在娘的棺木上，我忽然明白，我一直在想尽办法留住娘，折磨爹，因为那是娘活过的证明，只要我还在为这些费尽脑汁，就仿佛娘还活着，她的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只是现在，我忽然找不到娘的气息，她的一切都随着黄土，落入漆黑的地下，在这世上我再也找不到娘活着的痕迹，她真的死了，留下我一个人，真真切切地死了，无论我为她做多少，她都不会再用那种温暖慈祥的目光看我，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孩子不甘心的哭闹。
　　我把脸埋在手里，重重呼吸但是哭不出来，夜风冰冷，我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一般。无尘在身后试图拉起我，我也撑着地努力想起来，可是试了几次我都跌回去，腿上早就被小石子划出无数伤口，一次次重复着刺痛。
　　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无尘也无力地坐到地上，我躺在地上，像初生婴儿一样蜷缩起身子，我和无尘终于精疲力竭了。我甚至想我和他会不会就这样死在娘的身边。
　　耳边马蹄声凌乱，我只觉得身体腾空，被人捞起，扔到马背上，颠簸中，我听到头顶有男孩变声期粗哑的声音：“刚刚不是挺烈的性子挺能个的嘛，怎么这会儿这么没用，冻死在荒郊野外就不怕让人笑话。”
　　我捂住嘴，防止把一肚子的酸水吐他一身，回头看去，无尘也被人拉上了马，心稍稍放下，我渐渐失去意识。

　　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脸上，我能感到斑驳的温暖，坐在树上，我抬头看天。十天过去了，娘的身体埋在了那块传说中的风水宝地，她最终还是没有再醒过来看我一眼。
　　“月月！”无尘站在树下，满脸汗水，看来是跑了很久才找到我。我从他眼里看到掩不住的焦急和担忧。我松开双手，身体后仰，向树下坠去。
　　无尘接住我破口大骂：“你不想活了！”
　　我搂住他的脖子，泪终于落了下来，咬紧嘴唇，不让自己的哭声逸出。安静无声的哭泣，泪湿了无尘的衣服，淹没了我的心。无尘不发一言抱着我靠着树坐下，等我哭够。从清晨到黄昏，不能停止，不知道怎么停止，眼泪似乎永无止境，无尘只是轻拍我的后背，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我放纵一次吧，等我醒来，又会是一个新的晴天。所以，娘，月儿很乖，你要记得来看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