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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晚餐是爱人的独角戏 ...

  •   东国有这么一句广为流传的话:晚餐是爱人的独角戏。
      什么意思?梓兰抓了抓头发,细细的吊带从肩膀上滑落下去,像一道被洪流冲开,不慎落下的闸门。
      月见夜隔着半扇拉门絮絮叨叨,他的声音落在耳朵里几乎和白噪音的频段重合,让梓兰昏昏欲睡。
      传统东国的家庭分工很明确,都是丈夫在外工作,妻子负责料理家务。东国人认为妻子精心料理的一日三餐是对家人的爱的体现。而事实上,由于职场压力太大,很多男人下了班要跟着老板喝三四摊,深更半夜才回家;有的工作失意,被同事排挤,没有那么多酒局,宁可在公园长椅上枯坐,也不肯回家面对妻子。于是,精致、营养又丰盛的晚餐就成了爱人的独角戏。
      月见夜停了停,补充道,爱得越多,就越寂寞。
      梓兰冷不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迂腐、畸形、剥削女性的落后家庭观念。梓兰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月见夜举着菜刀从厨房门后探出头,不过也有家庭是女强人和男煮夫的配置哦。
      哦,好吧,刻板性别印象不可取。梓兰疲惫又恶狠狠地完成了批评与自我批评。
      她从桌边站起来,走进厨房。月见夜闻声转过来,刀锋上挂了几片刚剐下来的鱼鳞。鱼鳞是透明的边缘带着反光的银色,梓兰没杀过鱼,她曾想象它们作为躯壳最外层的部分应该很坚硬,但月见夜告诉她其实既类似肉的质感,又带有耐磋磨的韧性。
      怎么了,梓兰小姐?
      你,梓兰用小拇指的指尖点了点月见夜,和我,又指了指自己,谈不上什么爱人。
      ……倒是这样没错。
      梓兰走到料理台前,抽下刀架上的一把刀,放在手里掂了掂,又捞起水池里洗好的胡萝卜。
      所以我不会让你唱独角戏,我来帮你切菜——这个要切丁吗?
      梓兰小姐有话好说先把剁肉刀放下好吗还有不要掂量着胡萝卜问要不要切丁。

      梓兰切菜切得真的很烂。她用刀不得法,切不下去的时候总是把刀砸在砧板上剁出让月见夜心惊胆战的巨响,最后把菜丁切得大大小小奇形怪状,做成渍菜放在月见夜做的鱼料理、汤豆腐以及从形状到摆盘都极其美观的玉子烧旁边,显得怪异而扞格。
      梓兰小姐是不是从不自己做饭?
      以前在杂志社上班都吃外卖,方便省事;现在的话——人事部中午包员工餐。
      那好,以后就由我给梓兰小姐做晚饭吧。
      梓兰埋头扒饭,甚至懒得抬眼看月见夜。
      你是个很好的独角戏演员?
      月见夜莞尔。

      今天是梓兰和月见夜滚到一起去的三周年纪念日——虽说不谈恋爱的人搞这种纪念日没什么意思,但是成年人做事有的时候为了体面也需要些必要的噱头。
      每周一炮是例行公事。
      月末一炮是忙碌期解压。
      季中一炮是庆祝发奖金。
      再要加餐就得找名头了,各种各样挂着虚名的纪念日;纯粹的临时起意会很难办,不过基本上互相交换一个尴尬的眼神,默认当作此事不曾发生,那么也就一觉到头完事翻篇。
      梓兰是从来不在月见夜那里留宿的,也不吃他做的饭,除了睡觉之外不做任何会增添额外意义的事情,她不承他的好,也早就习惯不欠任何人的人情。
      梓兰觉得如此一来,她和月见夜就是体面的、互不相欠的。
      这次是个意外,梓兰连续加了几天的班,熬夜熬得胸中郁愤上火,下了班一脚踹开月见夜的房门来解压,完事后闷头大睡,一不小心就睡到了第二天的饭点,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黄昏已经泛出烂熟的颜色。
      梓兰像受了很大刺激一样立马跳起来,手忙脚乱抓起衣服套上身就想走,经过厨房愣是被汤锅里沸腾着飘出来的香气绊住了脚。
      成年人是体面的,但有的时候就是会突如其来失去所有的骨气。
      没想到这一顿萝卜丁切下去,还就突然背上欠债了,有人上赶着要给做饭。
      两个人对坐吃饭,吃得各怀鬼胎。
      梓兰很不爽,又要了一碗添饭。

      她脑子里总是徘徊着月见夜说的,晚餐是爱人的独角戏。
      他们不是爱人,但这格局比独角戏要糟。

      晚上梓兰干脆没有回去,她在月见夜为数不多的收藏里翻出一盘录影带,于是两个人就卷着被子窝在沙发上看很老很老的东国爱情电影。
      女学生和大一岁的学长交往恋爱,兜兜转转分分合合最终成家生子的故事。糟烂又腻歪的情节,充满了对年轻和亲密关系甚至家庭概念的严重虚构——对梓兰这样的人来说,看起来简直就和诈骗无异,而最后她惊讶地发现:“晚餐是爱人的独角戏”居然是这部电影里的台词。
      它并不起眼,是配角为数不多的只言片语里裁下的一截,在黑白片里的呈现观感如此静默,却千丝万缕地缠绕着观众的神思,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幸福的女学生的不幸的妈妈,给早年过世的丈夫做了一辈子的饭,一辈子都只做丈夫从前爱吃的饭食,女学生再怎么抱怨餐桌上没有自己喜欢的菜色都没有用,甚至会在日记里写“妈妈活成了没有自己味觉的木偶,不,连同其他的知觉妈妈也早就失去了也说不定……家人在一起吃晚饭明明是重要的交流的时刻,结果却永远只有对死去的爸爸的哀悼,只有沉默,感情早就死掉了,什么也没有”。
      对此,不幸的妈妈只用一种麻木不仁的神情说过一句,晚餐是爱人的独角戏。
      梓兰听到这句压抑的台词简直头皮发麻。她端着月见夜做的拉面夜宵瞬间胃口全无,依稀觉得这句话引爆了一种潜伏在广袤的人类史中、有迹可循的恐惧。
      这句话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月见夜耸耸肩,一句话在扩散的过程中总是会被改写的,人们喜欢以更容易引起共鸣的方式来理解它、传播它。
      梓兰又说,这电影实在不怎么好看。
      月见夜点头赞同,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为什么收藏它的录影带?
      梓兰转念一想,参照月见夜的品味来看,也不奇怪。
      因为这个角色是我妈妈演的。月见夜的目光垂下来,浸泡在屏幕的一闪一闪的微光里,显得如在梦中。
      梓兰目瞪口呆,什么?那个女学生的妈妈?
      月见夜也露出讶异的神色,当然不是,是女学生——我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是小有名气的演员。
      哦,是吗。梓兰讪笑。
      电影结束了,梓兰和月见夜从沙发上起来,带着某种不欢而散的意味,和好所需代价是从沙发到床上的距离。
      月见夜在卫生间刷牙,梓兰走进去,很不高兴地说,快点,我要拉屎。
      月见夜的牙刷都从嘴里掉出来,满嘴牙膏沫喜笑颜开,我做的饭这么好吃吗,梓兰小姐吃了这么多?
      梓兰心想生活和电影一样糟烂,随时随地来一根稻草就会无以为继。
      关于饭的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那部拍得稀烂的电影、那句压抑的台词以及月见夜的饭,从此以后都长久地黏着于梓兰的生活,胶性惊人,难以拔除,像某种不仰赖其他东西就难以生存的动物,又像一根软刺,扎在了她的血肉之中。
      梓兰坚持要帮厨,她绝不允许月见夜坐实“晚餐是爱人的独角戏”这句话。她下班的路上,光是想象一下月见夜一个人忙前忙后做一桌精致的菜色、然后独自一人坐着等待的光景都恶心得想要呕吐。
      她推掉一切无聊的联谊邀约,在那条从办公室到宿舍的路上走得步履如飞,只为了快点赶回去,像完成任务一样和月见夜一起下厨,并吃完那顿饭。她坚决不给月见夜一丝一毫的余地,让他有机会幻想自己是个孤独的爱人。
      吃完了饭,梓兰还是该干嘛就干嘛,去照管泡普卡、去赶人事部的饭后酒局,或者干脆去采购部翻翻最新的购物目录;月见夜则有夜间训练,偶尔还得开讲座,指导需要泡妞的男干员——遗憾的是,他的听众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知道他做牛郎时的那点套路对于罗德岛的人来说根本就不顶用。
      晚餐是月见夜和梓兰两个人的秘密,是一场漫长对垒的角逐。“爱人的独角戏”是一块重逾千斤的石头,悬在两个人的头顶,梓兰如果顶不住,让“独角戏”落下来了,那么“爱人”也会随之落下,把他们砸得粉身碎骨。
      梓兰是个固执而且坚强的人,在熬过了矿石病的打击之后,她自认再也不会输给任何东西。这块石头,她一顶就顶了六年。
      就算再不情愿,耳濡目染下,她也跟着月见夜学会做一些有营养的料理——样子还是很难看,味道也一般。从前线回来,月见夜受了伤不方便做饭的时候,她就是掌勺人。梓兰吃自己做的饭没有什么胃口,但是出于某种现代女性的自尊,她也会努力装作吃得津津有味;月见夜虽不至于违心地夸奖她做得好吃,但也从来不戳穿她,总是把梓兰做的饭吃得干干净净。
      六年过去,没有人再用好奇的目光审视梓兰和月见夜的关系,没有人再会悄悄打听晚餐时间他们去了哪里。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一根软刺如果扎在身体里长六年,也早就是血肉的一部分了,哪怕仍然会感到疼痛,也没办法再轻易将其剥离。
      梓兰做好了烤鱼、炖菜和玉子烧,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食盒里,盛好米饭,将饭粒抹得平平整整,不忘在中间放上一颗猩红的梅子,就如软刺穿破皮肤时,在白衣上洇红的伤口。
      梓兰把食盒装好,急匆匆地出门,奔向医疗部。

      “梓兰,你来了。”
      “晚上好,华法琳医生。”
      “我闻到鱼肉的味道。”
      “今天做了烤鱼。”
      “听起来不错——月见夜吞咽应该还是比较困难。”
      华法琳善意地提醒——这种善意对她来说实在是难得一见。
      “没关系。我会注意的。”梓兰点头致意,然后去往病房。

      “晚上……好,梓兰小……”
      “闭嘴,少说话,饭来了。”
      她来到月见夜的病床前,摇动摇杆让床头升起,在月见夜腰下加了一个枕头让他靠着舒服些;架起桌板,把食盒拿出来,饭菜一一布好。
      梓兰学着东国人的样子,双手合十,说“我开动了”。
      源石结晶已经侵蚀了月见夜的脖颈,黑色的晶体大小不一,包裹在他的肩颈,只露出一片苍白的皮肤,下面埋藏的血管像一道漫长而错落的海岸线。
      月见夜在两年前经历了一场近乎失控的病程爆发,让他失去了自主行动能力,好不容易依靠药物化疗勉强控制住,病灶占领了他的大部分脏器,却保有几分怜悯似的没有过度污染他的消化系统,如今他的吞咽和说话都非常困难,却仍未使用插管给养。
      梓兰沉着脸,一筷子喂给月见夜,一筷子喂给自己,艰难地吃着越来越漫长的晚饭。
      医生说没必要这样做,从月见夜的病程来看,失去进食能力也是早晚的事,考虑直接用营养剂补充营养也是可以的,但梓兰坚持要做晚饭来和月见夜一起吃,做到他再也没法张嘴的那一天为止。

      有人问她为什么。
      她答,因为晚餐是爱人的独角戏。
      而她不像月见夜的妈妈,不是一个好的演员,没法一个人演下去。

      END.
      SakakimaSora
      2020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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