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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人间别久 ...

  •   “梓兰姐姐,月见夜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泡普卡很难过……
      “一想到明天早上吃早饭,月见夜哥哥不会再坐在泡普卡对面……就难受。”
      “泡普卡,泡普卡……”梓兰拥着泡普卡,囫囵地抚了几下她的头顶,期望如此这般就能把所有的苦痛都抹平,徒劳地叫她的名字而明知这么做不过是痴心妄想。
      泡普卡呜咽着,反复喃喃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词汇,她像是通过哭诉表达某种一无所有的痛苦和赤诚的爱意。
      小孩子的哭泣让人烦心,长大了的小孩子的哭泣则让人恶心——梓兰很少告诉别人,她对孩子和家庭天生过敏;她的梦想始终是做一个经济独立的丁克自由人,然而最终还是在三四十岁的年纪活成了传统叙事里拖家带口的女主人。
      不是一切都能如人所愿。
      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如同太阳按时升起在每个清晨。梓兰很想这么说,但却感到无端的疲劳。
      月见夜的骨灰在一个阴天被送回东国落葬了。
      从此以后,梓兰的人生中再也没有重逢。

      在罗德岛上,没有人比梓兰更像一个普通家庭的家长。她手底下有一对各自怪僻的青春期男女,一个行为时不时不受控的小女孩,还有一个知道怎么形容、不仅不能给她帮忙还经常添麻烦的成年男人。
      这像极了哥伦比亚随处可见的、每一个鸡飞狗跳的普通家庭。A6的每个人扮演着最适合自己的角色,没有人觉得不妥——就连梓兰后来回想起这种焦头烂额的日子,也不再那么抗拒了。尽管嘴上说着各种厌弃的、想要撒手不管一走了之的话,最终的最终,她仍然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在喝醉了的间隙,梓兰偶尔也会用自欺欺人的口吻承认,A6都是她的家人——月见夜、泡普卡、斑点、空爆,他们每一个都是她破碎的家庭和贫乏的成长环境的某种代偿性补足。但梓兰也深知,A6是她所使用的一种家庭梦想的美丽修辞,用以修复一个哥伦比亚现代都市中成长起来的冷漠青年人心中的满布裂纹和荒芜废墟。
      很长时间以来,梓兰都不认为这是真正的爱,只不过是无法抵抗的日常经验强加给她的某种庸常叙事——倘若她想过平凡的生活,这就是她唯一的选择。
      梓兰保留着一些来到罗德岛之前的习惯,不加班的日子里,她会去喝酒。她会和地灵还有普罗旺斯诉苦,她根本不适合当一个大家庭的家长,她搞不懂怎么和青年儿童交流,尤其是不讲常理的青年儿童,他们实在是太烦人、太讨厌了——说完她又打了个酒嗝马上改口,不是的,他们本身并不惹人嫌恶,一切都是该死的青春期作祟!青春期和更年期永不和解,一旦撞上必定一死一伤!
      地灵和普罗旺斯面面相觑,说,梓兰,你离更年期还远着呢。
      梓兰一墩杯子,大喊,大冰威士忌!再来一杯!
      月见夜入编A6后,梓兰组的酒局氛围就没有那么暴烈了。月见夜生平擅长对付三种人,女人,醉鬼,和女醉鬼。
      梓兰喝多了开始骂街的时候,他会撸起袖子亲自上手,用气泡水、果浆和茶粉调一种饮料,梓兰喝过之后就不再有精神滋儿哇地大喊大叫了。她会安静地伏在桌上歇一会儿,就好像她的生活里也拥有这样每时每刻都能享受的宁静——月见夜平日里是个很聒噪的人,而梓兰又不否认他真的很会把握闭嘴的时机。
      梓兰和月见夜约会过几次,她也一度犹豫要不要就继续这样发展下去——她在哥伦比亚的时候最反感办公室恋情,认为那本质上是时尚界大咖不要脸的权力凝视;不过眼下,硬要算的话她是月见夜的上司,要吃亏怎么着也轮不上她。然而到了临门一脚的当口,梓兰还是退却了,她自认并非是输给了长久以来对亲密关系的反感和恐惧,而是出于某种有迹可循的正当理性。
      彼时他们已经可以故作亲密地抵着同一只高脚杯窃窃私语,横亘着透明的环形杯壁,犹似一个吻相隔两岸——
      月见夜温存而耐心地频频点头,对梓兰喋喋不休地辱骂博士的失智行为带来的工作负荷报以同情和抚慰的微笑。他们的对话渐渐融化成一种支离破碎而自得其乐的节奏,就像龙舌兰杯口残留的一圈盐粒。
      “加班,我的敌人;资本,我的仇人。”
      “博士?”“我的神经病人。”
      “对于梓兰小姐来说,我是什么人呢?”
      “家人。”梓兰想了想,从琥珀色的酒液里打捞起东国人惯用的那个词汇,“空爆、斑点、还有你,A6都是我的家人。”
      “……”
      梓兰的指尖轻轻地叩了叩手腕上的监测手环。
      月见夜的目光就如平滑的月色一般自她的手背上拂过,尔后笑了笑。
      他说,好,我们是家人。

      梓兰虽然嘴上嫌弃,却不得不承认,月见夜的到来让她终于找到了出于她和一个臃肿、麻烦的家庭结构之间的至关重要的那个支点——但这和月见夜其人也是个臃肿的麻烦这件事并不矛盾。月见夜更擅长和泡普卡相处,也能够充当梓兰与斑点、空爆之间的调和剂,他手把手地教会了梓兰合适的话语方式,其能量大到足以按头更年期与青春期握手言和。
      梓兰打从心底里敬佩月见夜,她觉得这是经历了与她完全不同的人生的人才能做到的事,不过并不妨碍她心底里对任何人编织出来的家庭幻觉的不屑一顾。
      梓兰总对别人说自己想过平凡的生活,但那话的本意是,她想过自由的生活——不对其他任何人负责,也不被任何责任束缚,她想要作为一个普通人,自由自在地生活。
      只是矿石病让一切都泡了汤。她丢了工作,不得不接受治疗;为了接受治疗,又不得不承担了干员的工作——成为了干员,又被塞了一整个预备队的编制;作为队长,又得照顾两个青春期和一个小孩子……梓兰很恼火,但又无可奈何。她被推搡着距离原本规划的那条路越来越远了,而一切的分歧点又不是她自己能掌控的。
      不过月见夜的到来让脚下这条走偏的路不那么荆棘丛生了,梓兰慢慢地觉得这一切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家庭图景固然不值得幻想,而实实在在的家人没准也并没有那么坏。梓兰感觉自己在和丢失了整个童年与青春期的家庭重逢,难能可贵的重逢——毕竟在一个机会主义和社会达尔文理念统摄的国家,失而复得根本是骗小孩的童话——只不过她的角色一下子从孩子转换到了家长。梓兰意识到自己终究没有那么抗拒了。
      家人的话,可以;家人听起来确实还不错……
      家人挺好的。

      而爱人不行。梓兰坚决不要。
      她的经验告诉她,无缘无故的爱要不得。
      不能要,也不能给。

      A6预备队建制七年后,经过层层考核审批,转为正式的行动队。在那之后立马接到了外派任务,罗德岛要组建一支对策团队,派遣到驻外工作站,要在东国的边境待上三年。对策团队是从各个队伍编制里依据人员需求抽调的,轮到A6也要出一个名额。梓兰不想队里的任何一个人去——空爆或者斑点去的话,她担心他们和别人处不好;泡普卡,泡普卡身边离不了人;月见夜,月见夜出了A6,还有谁会忍受他的聒噪和浮夸?梓兰想到的最好的方案是自己去,一来可以久违地脱离拖家带口的生活氛围,喘口气,自由自在地过一阵;二来要是只能留下一个人照顾泡普卡、空爆和斑点的话,月见夜留下一定比她留下要好。
      最后敲定的人选是月见夜。
      因为那时候梓兰的身体状况出了些问题。她的矿石病病灶转移了,血液里的源石浓度连升两个检定级别,一度惊动了医疗部的话事人。经过六个疗程的紧急治疗后,矿石病总算没有继续恶化,梓兰体表的结晶增多了,但并未给她带来太多痛苦。自那以后,她能够使用更复杂的源石技艺,执行级别更高的作战任务,梓兰和她的A6行动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器重,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梓兰比以往更容易劳累些。
      综合多方面的考虑,外派的对策团队从A6编制里要走了月见夜。梓兰很不高兴,几次想和对策团队交涉,可她别无办法。
      梓兰在人力部值班的时候和地灵抱怨,要是月见夜不在,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跟乖僻的青少年以及麻烦的小孩子相处了。
      地灵想了想,安慰道,也没有那么糟糕吧,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不是吗?
      梓兰闻言愣住了。
      月见夜不在的头两年,日子过得比梓兰预想中顺利。青春期过去了,更年期无疾而终,空爆和斑点都成长为有分寸感的人了,那种分寸感令梓兰格外欣慰。泡普卡的间歇性失忆无从治愈,仍然需要照顾,但梓兰已经觉得非常省心。
      很好,A6已经衍化成一个理想的家庭图式,而她自己则距离哥伦比亚人勾勒的那种幸福生活理想相当接近了:梓兰如今相当于一个成功的职业女性,她薪资优渥、子女双全、工作劳累不过回报很高,总体来说很幸福——虽然身边并无爱侣,但梓兰本就对此嗤之以鼻,她是彻头彻尾的单身主义者。梓兰对此感到满意,她这十年的辛苦操劳——尽管并非她自愿,要是她有得选的话,她还是想做个单身自由人——终究是没有白费;她对自己更满意,没有月见夜在,她照样把这复杂的家庭关系料理得很好。想想看啊,连这都能做到,从此以后还有什么能使她烦扰呢!
      梓兰终于不再对月见夜被外派这件事那么心怀怨怼了。外派期是三年,还有一年就到头,届时A6又将团聚,又可以吵吵闹闹而不失和睦地一起工作、生活,梓兰的日子有了盼头。

      在一个燠热的天气里,月见夜给梓兰发来了一封信。梓兰记得那时候刚好是五月——五月,一切都从五月开始,像死亡一样自然而然。
      开头是很老土的那种:梓兰小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月见夜的遗产不多,一个上了锁的存款账户,一些衣物和私人生活用品,两三本自费出版的不畅销泡妞教程,还有存在终端里、给梓兰的上千封信件。
      月见夜用一个简单的施术装置完成了一个密钥,在他的心脏停止跳动后,这个挂靠在罗德岛主机的终端就会被激活,在七天之后,以每天一封的频率按顺序给梓兰发信。
      月见夜的估算是,在他离开人世差不多一周之后,梓兰应该能缓过来了,她应该已经完成了理性的自我重建,接受了他的死;而不至于情绪崩溃、丧失基本的认知和判断、对所有事情都失去耐性。如此一来,这些信件将使月见夜以一个平和的方式再度回到梓兰的生活里陪伴她。月见夜会用这些年来日日夜夜写下的琐碎言语慢慢地修补她心上的裂痕,让她知道就算听上去不可思议但他确实爱她多年——而就算没了他,他的爱也依然留存在她的世界。
      ——然而月见夜失算了。由于外派驻地的通路和信号都被天灾阻断,信使一个月后才到达那里——信件的到达远比死讯本身早得多。
      由此,月见夜的死成了一个绵延三周有余的噩梦。罗德岛和外派团队失去了联络,无从得知任何确切的消息,而只凭梓兰收到的莫名其妙的信件,很难断定月见夜的生死——毕竟上个月外派团队发来的全员定期体检报告,月见夜的数据还一切如常,但也不排除是天灾造成的……梓兰为此饱受折磨。她起先不肯告诉斑点、空爆和泡普卡,如果这信是假的,没必要让他们跟着她担惊受怕;可她迟迟得不到任何消息,一向做事令人信服的阿米娅此时此刻也只能说出一些在她听来极其空洞的话:信使已经在路上了,有消息一定会立马回传;外派团队配置精良,能够应对很多突发状况,应该不会那么糟;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千万别为不确定真假的信息熬坏了自己的身体……诸如此类,梓兰知道别人都是想要宽慰她,可事与愿违,她无法从中得到一丝一毫的慰藉和安宁,反而越来越焦虑、暴躁——他们越是这么说,她越是觉得事情只会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或者说,已经走到了最坏的结局。
      梓兰心中甚至滋生出许多无理的怨愤,他们能这么坦然地安慰她,都是因为和月见夜朝夕相处的人不是他们——要是当初对策团队要走的是她就好了,为什么非得是月见夜!!如果去的是她,就算死的是她,她也不会如此多此一举地提前给自己安排什么身后事——她一定让自己的死一点不拖泥带水地落到实处,板上钉钉地传递给关心她的人,她死也不会如此折磨别人!!
      梓兰请了假不去人事部上班,她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整日焦虑,还伴有偶发性的狂躁;更糟糕的是斑点注意到了她的异常,继而让空爆去医疗部,从别的干员嘴里套出了梓兰近日来忧心忡忡的原因,于是不可避免地泡普卡也知道了,她的情绪失控得比梓兰更快,又是好一顿鸡飞狗跳。
      梓兰非常愤怒,她第一次在三个人面前歇斯底里地摔东西,尖叫着斥责空爆和斑点四处乱打听也就罢了,怎么可以告诉泡普卡,她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她一个工作多年的成年人都快受不了这种折磨!
      泡普卡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梓兰。斑点和空爆脸色都很难看,但还是平静地安抚梓兰的失控,我们都有权知道这些事——月见夜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们也很关心。
      你们的权利!是!你们的权利!你们的权利就是把泡普卡送进医疗部急诊上镇静!
      到底还是变成这样——梓兰混乱的思绪里还残留着一丝残酷的自我反观的理智,她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就像那种最讨厌的父母,对长大的子女呼来喝去、乱发脾气,觉得他们始终没有资格和自己平起平坐,毕竟自己已经替他们承受了绝大部分的痛苦;而他们不知好歹,叫嚣着要自由,要平等,要来她的满目疮痍上挥舞着旗帜踏上几脚,这就是年轻人的权利。
      梓兰气得脸色发白,喘气喘得越来越深,胸腔里拉风箱似的响。她眼前一黑,差点厥过去。
      过呼吸了……!空爆扶住梓兰,眼疾手快从桌上散落的杂物里抓了个袋子罩住梓兰的口鼻,梓兰姐,慢点,别急,慢慢呼吸,对……
      梓兰死死抓着空爆的胳膊,在晕眩感里沉浮挣扎,像一艘被狂风一次次刮离岸边的小舟。空爆揽着她的肩膀,斑点握着她的手,他们以一种恒久忍耐的气力穿过风暴,牵拉她的舟首,让她找到依靠。
      梓兰,我们会照顾好泡普卡的,我们也会照顾好自己。斑点低低地说。我们会和你在一起,别担心……
      他们说,梓兰,我们陪着你,我们得分担痛苦——我们是家人,对吧。

      赶路的信使依然杳无音信。梓兰在平静下来后,和空爆、斑点一起去看望泡普卡,含泪说明月见夜的来信和他生死未卜的事实——然后他们一起开始了仅仅两周不到却漫长得有如覆盖了剩余人生的等待。
      梓兰的情绪恢复了正常,然而整个人憔悴了许多。她打开月见夜的信——此时已经寄来了七八封,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地读。
      第一封主要是说明用意——按照月见夜自己的说法,他从九年前开始给梓兰写信,每天一封,从无间断。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想要给梓兰尽可能长远的陪伴——在他看来这就是“家人”的含义;所以在他死后一周开始,梓兰每天都会收到他的信,他活着的时候陪伴了梓兰多久,死后也会存在多久。
      梓兰接连看了积存了一周的信件,有长有短,无非是些拉杂絮语,问候梓兰和A6的三个孩子,并且啰里啰嗦地写一些当日(自认为)有趣的见闻。梓兰读着读着,确实感受到了一丝抚慰——正如月见夜所说,人世间聚少离多,分分合合是常有之事,诸行无常,经历了足够的分别就不必再难过,因为他相信他和梓兰之间的缘分,他们总会重逢。
      梓兰的确和月见夜有缘分——这个词对梓兰这样的虚无主义者来说未免太玄乎了,她不想承认,而事实如此。
      梓兰第一次遇见月见夜,是在哥伦比亚一块肮脏逼仄的城中飞地。那时梓兰十四岁,还在读中学,是个经常逃课的不正经学生,和朋友满街乱窜画涂鸦的时候,撞见了从贫民窟离家出走的月见夜;第二次是在东国的红灯区,梓兰二十四岁,作为时尚杂志的编辑远赴异国出差采风,合作品牌的经理请她去体验东国著名的红灯区风俗文化,而给她点的头牌牛郎,就是月见夜。
      再后来,就是梓兰患病辞职,来到了罗德岛,某天在筛简历时发现了和她出于同样理由来到这里的月见夜——
      凡事一二不过三,两个毫无关系的人一再地相遇,看上去确实好像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甚至连梓兰这样人情淡漠的人都一度相信,她和月见夜是会一直在一起的,她把他当作家人,就是因为彼此的命运不肯轻易离弃对方;暂时的分别都无需难过,他们的人生注定要重逢。
      月见夜为了维护这无从分割的命运,决定日日给梓兰写信。如此一来,哪怕他真的先一步离开,他的信也会带着他的思念再度和梓兰重逢。
      梓兰每天都给空爆、斑点和泡普卡念月见夜的信,她很克制地遵守了月见夜的规则,每天收到一封就只念一封。梓兰和空爆、斑点、泡普卡一起回顾距今九年前的某一天,月见夜所经历的琐碎日常,就当作他还在他们身边,还是那么碎嘴、浮夸,喜欢自找麻烦又多管闲事地帮助每一个人,希望增添他们的幸福值。
      梓兰深刻地感觉到,他们就是靠着这每天一封信的只言片语积攒着自己的幸福值,尽管消耗得更多——三周后,信使带回了月见夜的死讯。他们接受了,这分别已经被拉扯得太长,连悲伤都变薄了。
      月见夜的葬礼结束了,梓兰收到了今天的来信。九年前的这一天,月见夜正好去定例检查,结果尚可,月见夜显然很开心,在信里写自己会多多注意身体,正在考虑戒酒;最近他越来越觉得他能活得比以前预想得长——末了他又笔锋一拐,用谦逊的口吻道,虽说感染者的人生总是充满变数,但是他会如珍惜梓兰、空爆、斑点和泡普卡那般珍惜自己。
      不过若是有一天自己先死了,请他们原谅自己,他一定是迫不得已先一步离去。
      可是别担心,梓兰小姐。他写道。
      我死以后,只会更加爱你。

      从此以后,梓兰对时间的认知改变了,人生的度量自此从世界通用历法变成了月见夜的来信。医疗部判断梓兰的精神状态不再适合去前线作战,A6小队的其他成员竭力与高层交涉,最终阿米娅力排众议,支持了他们的诉求。A6小队撤除常备作战队伍的编制,但保留配置不解散,改为处理后勤运营、出外交涉等方面工作的队伍。泡普卡通常负责安保,主要工作是斑点和空爆承担执行,梓兰只做关键决策,几乎再也没加过班。
      又过了六年,梓兰的矿石病恶化,她终于辞去了一切职务,专心养病。
      到了月见夜过世的第九个年头,梓兰已经住进了全天候监护病房,减员后,任务负担也减轻许多的A6小队轮番守着她。而他们日常除了照顾梓兰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大家都结束了工作、梓兰又精神不错的时候,聚在病房里一起读月见夜当天的来信——形成这样的默契可不容易,空爆总有几次忍不住提前偷看,还在和另外三人说小话的时候忍不住透露些内容,十分破坏阅读体验,在三人几次三番的说教并威胁再偷看就让泡普卡来监督她之后才有所收敛。
      今日他们凑在一起,与以往不同。斑点一言不发地启动梓兰的终端,空爆和泡普卡都面露哀伤。梓兰有些奇怪,问:“你们怎么了?今天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三人都摇摇头说没有。
      梓兰恍然想起,九年前的今天——月见夜是在这一天死去的。
      “月见夜离开了九年啊……”梓兰喃喃道。
      她忽然明白空爆、斑点和泡普卡为什么如此沉默,她也感觉到,九年前由于被消息不明而拖延到消耗殆尽的那份悲痛——那份月见夜身死后的悲痛,此时此刻又分毫不少、变本加厉地回到了他们的身上。
      比起月见夜的死,更让他们痛苦的是,从明天开始,就没有月见夜的信可以读了。
      明天,太阳仍如常升起,而这片大地上将再也没有一丁点可供他们幻想月见夜仍在他们身旁的东西存在。他的死就像一涧源头干涸的山溪,细水长流了九年,终于到了枯断的一天。
      梓兰恍然觉得,月见夜或许是到明天才会真正死去也说不定。
      斑点在一片难捱的沉默里开口询问:“梓兰小姐,没有误差的话,这就是最后一封了——要读吗?”
      梓兰听出了斑点的言外之意。如果不读这一封,他们就可以永远留着念想,这封没有被打开的信,就是月见夜还活着的某一日,这珍贵的、独一无二的一日切实地存在于过去,也可以绵延到将来。
      梓兰叹了口气,说:“读吧,你忍心让月见夜永远停留在他死的这一天?”
      这听上去诚然残酷。斑点叹气,点开了那封信,念:“梓兰小姐……”
      他旋即停住了。
      “喂,继续念呀?”空爆不高兴地说,“趁着我还有点心理准备——你再不念我可不想听了!”
      斑点摇摇头,把终端递到梓兰面前:“没有了——”他欲言又止,“可能……当时正好是天灾……”
      梓兰也很诧异,她端着屏幕看,称呼后面只剩下一片空白。
      梓兰有些遗憾,月见夜的最后一封信只到第一行主语就结束了,后面的字符都没有录入——可她注意到,阅读界面的下方还有个下拉键。她往下点了几行,出现了几个混乱的字符,都没有连缀成完整的单词。她不死心,继续点,心跳都快了起来,她感觉到,月见夜死前一定是想说些什么的,他一定有重要的话要和自己说,他一定——
      梓兰愣住了。
      月见夜最终的遗言沉在了这封信的底部。她几乎听见他活过来了,带着笑意在她耳边叹气。

      算了,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梓兰怔忪半晌,突然说道:“空爆,帮我去查一下我十八年前的日志。”
      “啊?日志……?”空爆也愣住了,不知道梓兰为什么提这样的要求。梓兰报了一串密码,说用这个就可以去服务器上查电子存档。斑点推着她起身:“别问,快去查,走,我也去。”
      片刻后,斑点拿着梓兰的日志备份回来了。梓兰看了看,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月见夜开始给她写信的日子,九年遗存的起始——就是十八年前那天夜里喝酒的时候,月见夜问,对于梓兰小姐来说,我是什么人呢?
      当时,她在酒精催化下还是保持着绝无仅有的清醒斟酌了许久,回答,
      是家人。

      梓兰哭了,嚎啕大哭,任凭另外三人如何劝慰都止不住,她呜咽着说,是一样的,我和他是一样的,我们都是这样的人,我们都是……!
      空爆和斑点面面相觑,不明白梓兰在说什么。只是哄着她服用一些助眠药物,好让她在精力耗尽、精神崩溃前陷入睡眠,好好休息。
      没有月见夜的信的新一天,就这么到来了。

      半个月后,梓兰在一种不可抗的急速衰竭中去世。
      梓兰当初是如何操办月见夜的葬礼的,空爆、斑点和泡普卡就如何操办梓兰的葬礼。
      他们围在一起哭作一团,因为再没有人能抱着他们、抚摩他们的头顶、反复念着他们的名字安慰他们,他们便只能互相拥抱。

      梓兰去世一周后,空爆、斑点和泡普卡的终端同时收到一封定时发送的来信。

      上面写:
      亲爱的空爆/斑点/泡普卡,我亲爱的孩子,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
      ……
      ……

      信的落款是梓兰,日期是九年前月见夜过世一周后。

      END.
      Sakakima Sora
      2021年4月23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人间别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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